张庆熊 | 对文化左派的告诫:兼论罗蒂新实用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纠葛

学术   2024-10-29 18:06   上海  


作者/张庆熊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本文系2017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当代国外社会科学方法论新形态及中国化研究”(项目编号:17JZD041)的阶段性成果。

理查德 · 罗蒂(Richard Rorty)是一位新实用主义哲学家。他批评后现代主义不提出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的方案,哪怕连任何能给民众带来希望的“乌托邦”也没有。罗蒂认为,美国的学院左派在过去几十年里深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过分执迷于所谓以“承认”为标识的文化政治问题,而越来越少关注阶级利益和经济再分配的现实政治,从而迷失了政治改革的大方向。他甚至告诫道,学院左派的世界主义的身份政治会导致忽视美国本土的制造业转移和失业问题,引起白人劳工不满,而这将为右翼民粹主义强人政治家上台酿造条件。

一、

先见之明的告诫

理查德 · 罗蒂在1998年出版了一本论述他的实用主义政治主张的专著——《筑就我们的国家:20世纪美国左派思想》。该书源于他在1997年所做的“麦西美国文明史系列讲座”。罗蒂慷慨陈词,旨在点燃美国人心中的政治热情,激发美国社会改革的活力。罗蒂分析了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利弊,审视了经济全球化对美国造成的冲击,敦促美国进行能带来实效的改革。罗蒂抱有一个美国梦,将美国视为上帝赠送的一块试验田,呼吁美国公民恢复原先的那种开拓者精神和自豪感,敢于尝试,奋发有为。

今天读这本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作品,会强烈感到罗蒂眼光敏锐、思想前瞻。当下美国和世界发展的局势在很大程度上印证了罗蒂的一些分析和预判。今天在美国回荡的“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仿佛是当年罗蒂的“筑就我们的国家”的呼声的改写或回荡。罗蒂所警告的左翼政治的不作为和右翼民粹主义铁腕人物的乘势登台,眼睁睁地成了现实。随着美国国内在移民等问题上的政治撕裂,《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卫报》(Guardian)、《纽约客》(New Yorker)等媒体纷纷摘引罗蒂在这本书中的论点,惊叹罗蒂的先知先觉,使得这位已于2007年逝世的哲学家又一次获得热捧。其中,被引用最多的是如下两段话:

许多社会经济政策问题的著作家警告,老牌工业化民主国家正步入魏玛时期,民粹主义运动很可能会推翻宪政政府。譬如,爱德华 · 勒特韦克(Edward Luttwak)暗示,法西斯主义可能是美国的未来。他的书《受到威胁的美国梦》(The Endangered American Dream)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工会成员和没有组织起来的非技术工人迟早会意识到,他们的政府甚至没有试图阻止工资下降或防止工作机会外流。与此同时,他们会意识到,郊区白领——他们自己也极度害怕被裁员——不会愿意自己被多征税来为其他人提供社会福利。

届时就会出现崩溃格局。郊区之外的选民会认为,这个制度已经失败,开始四处寻找一个铁腕人物并投票支持他—而这个人会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一旦他当选,专横跋扈的官僚、诡诈的律师、收入过高的证券商及鼓吹后现代主义的教授们将不再能够把持话语权。……一旦这样一个铁腕人物就职,没人能预料会发生什么。1932年大多数关于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总理会发生什么事情的预言都过于乐观。……他们会问,美国左派在哪里?为什么只有布坎南这样的右翼分子在向工人宣讲全球化的后果?为什么左派就不能疏导一下刚刚失去一切的人日益高涨的怒火呢?

罗蒂在这本书中主要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评述20世纪美国的左派思想。在一篇自传体文章《托洛茨基和野兰花》中,罗蒂叙述自己出身于一个信奉社会主义的左翼家庭中,孩提时代摆在父母书架最醒目位置上的是两本红色的有关托洛茨基的著作。父辈参加支持美国工人运动的政党,但因反感斯大林镇压托洛茨基派而与苏共产生纠葛。罗蒂还谈到他小时候特别爱好野兰花,当然这并非人人都喜欢。后来他意识到,如何对待不同的艺术风格、文学作品、哲学流派、宗教信仰,乃至经常与政治纠缠在一起的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就如同是否喜爱野兰花一样,属于私人领域中的事情。在罗蒂看来,政治则是全体公民利益攸关的事情,政治要尽可能与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分清关系。就政治而言,罗蒂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左派,因为他对一个民主的、平等的、无阶级的、无种姓的社会依然抱有希望。在罗蒂看来,实用主义则是摆脱了意识形态和形而上学的理论体系束缚的哲学,杜威是代表这种哲学进路的主要的英雄人物,因为杜威的工具主义和民主教化的哲学思想能为我们提供这样一种希望。

二、

政治左派与文化左派

罗蒂并非以预言家自居,他对美国政治局势发展的预测只是他对美国左派在政治上的失误的一种警告。罗蒂区分了两种左派:一种是“政治左派”,指“杜威式的、实用主义的和参与性的左派”;另一种是“文化左派”,指“代替前者位置的旁观性的左派”。他认为,近年来文化左派成了美国大学讲坛上的主流,有鉴于此,“学院左派”可谓“文化左派”的代名词。“学院左派”不关心现实政治,纠缠于文化问题,会使劳工大众感到失望,转而支持右翼强人。正如大卫 · 罗德尔(David Rondel)在《理查德 · 罗蒂论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左派》一文中指出的那样:“在唐纳德 · 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后,罗蒂的许多诊断和预测不仅具有惊人的先见之明,而且我认为,罗蒂的书中还有一些敏锐的政治建议,当代美国左派应该好好借鉴。……我认为《筑就我们的国家》一书的分析主要依据罗蒂所说的‘现实政治’(real politics)和‘文化政治’(cultural politics)之间的区别。”

罗蒂认为自己属于政治左派,为此他觉得有必要将自己所秉承的杜威式的实用主义的政治左派观点与美国当下流行的学院派的旁观性的文化左派观点区分开来。在他看来,政治左派主张推动实质性的政治经济制度方面的改革,主张政府不但应该保障公民机会均等和个人自由,而且应该促进在这个国家中人们的收入与财富的公平分配。“文化左派”则关注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同性恋合法性等边缘性的社会问题或文化问题。尽管“文化左派”在攻克性别歧视、种族歧视等侮辱性的言论和不良风气方面功不可没,但面对当前美国社会存在的工人失业现象、铁锈城市、中下层人群的贫困化问题却不闻不问,甚至与那些热衷于把制造业转移到工资水平低的国家去的跨国资本的建制派联合起来,以“文化左派”的“政治正确”反对在美国进行实质性的收入分配公平化的改革。在罗蒂看来,左派如果放弃了关心工人大众,那么右派就会在反全球化、反外来移民等口号下获得趋于贫困化的中下层民众的支持,赢得选举,登台施政,而左派改革的政治主张就难以实施。不得不说,罗蒂在25年前所做的这些预判很大程度上被验证了。

在罗蒂看来,美国的“文化左派”深受后现代主义影响。他认为后现代主义虽然在批判形而上学方面有其贡献,但不关注现实政治,不提出建设性的政治改革方案,空谈理论,空谈身份认同,过于悲观,对现代性和社会改良完全失去希望,给人一种消极无为、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罗蒂眼中的这类后现代主义者包括勒维纳斯、拉康、利奥塔、德里达、福柯等一大批法国哲学家。罗蒂写道:

从世俗主义和实用主义退却到理论的过程中,伴随着不可言说论(ineffability)的复兴。我们多次被告知,拉康已经表明,人类的欲望天生就是无法满足的;德里达早已表示,意义是无法确定的;利奥塔认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对等是不可能的,土著美国人的被屠杀或毁灭等事件是无言可表的。绝望在左派中变得时髦——一种原则上、理论上、哲学上的绝望。在1960年代之前激励美国左派的惠特曼式的希望,现在已被认为是天真的“人本主义”(humanism)的一个症状。

后现代主义给现代性添加了两个污名:物欲横流的“世俗主义”和唯利是图的“工具理性”。罗蒂从实用主义的立场出发,分析了现代性的功过是非。他认为,现代社会尽管存在这种那种问题,但也并非如后现代主义所描绘的那样一无是处和无可救药,而且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从现实条件出发逐步解决现代社会所发生的问题。现代社会从一个以神和教会为本位的社会发展成为一个弘扬人本主义的、以人为本位的世俗化的社会,其中有进步的地方可言,“人本主义”作为一种启蒙精神开启现代化的步伐。工具理性不应被全然抹黑,因为它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论思路;技术理性是一种“生存技巧”,因为它在伦理上是中立的,并不属于某种特定的伦理价值观和文化形态。杜威直言不讳地说,实用主义亦可称为“工具主义”。“目的论的理性”倒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它说到底还是形而上学阴魂不散。人本主义和工具理性给人类带来自信心和人性尊严、科技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美国开国初期的惠特曼式浪漫主义精神也使得当时的美国人朝气蓬勃、锐意开拓,进而使美国成为一个民主的发达国家。后现代主义在抛弃形而上学的同时也抛弃了“乌托邦”,抛弃了任何理性蓝图和美好憧憬。在后现代主义者笔下,一切都是不可言说、无法确定的;工具理性成了操控和压抑的代名词,看不到工具理性在解决现实问题中的实效意义;世俗主义被视为无可救药的道德堕落和物欲横流,人本主义被指责为无视人的贪得无厌的罪孽本性和对人性抱有天真的过高期望。后现代主义好似天天在绝望中忏悔。在罗蒂看来,后现代主义的这种态度有害无益。

三、

与后现代主义的呼应和纷争

罗蒂的思想看起来直白简明,其实相当复杂。这种复杂性主要表现在他与后现代主义的关系上。一方面,罗蒂与后现代主义者分享许多共同的观点,他们一起批判形而上学和揭穿“所与神话”;另一方面,罗蒂又起来批判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观和政治观,认为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政治误导了民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前者而言,罗蒂的新实用主义被认为带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甚至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在美国的主要代表人物。就后者而言,罗蒂俨然成了后现代主义的杀手,宣告后现代主义走入死胡同。罗蒂的这种与后现代主义既同道又纠葛的关系值得我们重视,并需要认真分析其缘由。

称罗蒂的新实用主义带有后现代主义色彩,这是因为他与法国的后现代主义者在反基础主义、反普遍主义和反逻各斯中心主义方面有许多共同的观点。所谓反基础主义就是不承认知识有牢不可破的基础,反对那种知识必须扎根在原初真理基础之上的主张,不论这种真理被视为当下准确再现的经验真理还是一再重复再现的必然真理。所谓反普遍主义就是不承认任何普遍有效的原理、准则和规范,反对那种把某些原理、准则和规范树立为不受时间和地域限制的永恒真理和“普世价值”的做法。所谓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就是反对建构以逻各斯为中心的概念体系的做法。这意味着否定西方自柏拉图以来2 000多年的哲学传统,认为那种以概念分析和逻辑演绎为中心的研究哲学的方式已经走进死胡同,必须加以废弃。在此意义上,他们甚至宣称“哲学死了”。

人们很容易联想到罗蒂和德里达在反基础主义的论证上的共同点。罗蒂在《哲学和自然之镜》中提出的“反镜像论”与德里达所说的“反在场形而上学”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针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认识论支柱“所与神话”。当德里达用“在场形而上学”标志西方传统哲学特征的时候,他所针对的不仅仅是西方经验主义的“白板说”之类的反映论传统,而且也是针对唯理论的理智直觉说。在德里达看来,概念体系的基础需要通过在场的明证性获得保证。在场有两种:一种是在时空中所发生的在场,如“一只猫在这张席子上”,它具有当下亲眼所见的明证性;另一种是“恒常在场”(constant presence),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其明证性在于我们总能直观到这种关系。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是唯理论哲学中的一个典型的“恒常在场”的命题。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差别在于前者看重“恒常在场”,后者看重在时空中所发生的在场。在德里达看来,它们都以在场为认识论基础。然而,由于“延异”,这两种“在场”都不能成为明证性的保证。再说,任何言说和书写都要用记号(sign)来表达,记号的能指和所指并不是确定不移的。记号及其承载的意义总是在使用中发生变迁,因而没有必真的命题,只有在记号流动的踪迹中所表达和所理解的命题的意义以及与此相关联的相对的真理。在罗蒂看来,把心智视为镜子的这条思路是错误的。为什么错了呢?他主要借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罗蒂写道:“如果我们接受维特根斯坦的看法,把语言当作一种工具而不当作一面镜子,我们就不会去寻求语言再现作用可能性的必要条件了。”罗蒂所说的“镜像理论”可对照维特根斯坦早期哲学所说的“图像理论”来理解:一个语言的命题好似一个事态的图像。后期维特根斯坦认识到这种语言的图像理论是错误的,因为语言的用法是多种多样的,语言的用法受到语言规则的制约,而语言规则好似游戏的规则,是语言的共同体在生活过程中形成并随着生活形式的变化而改变的。

但需要注意的是,罗蒂批判形而上学的角度和目的与后现代主义者有很大不同。这是他在《筑就我们的国家》中力图澄清的一个地方。他一再表明:他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批判形而上学,旨在摈弃那种从纯粹观念或本真原理出发的脱离实际的形而上学理论,回到注重实效和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思想方式中来,但是后现代主义批判形而上学却是退回到宗教和神学那里去,他们的虚无缥缈的理论对于解决现实问题一无用处。后现代主义者侈谈深层次的文化观念和价值标准问题,提出了“无限责任”(infinite responsibility)之类的过高要求,但又说在不同文化群体的人之间对彼此的价值观念存在“不可通达性”(unreachability),并且文化现象具有“不可再现性”(unrepresentability)。在罗蒂看来,后现代主义的这些说法,在一些人追求自我完善的时候或许有用,然而当我们承担起社会责任时就有害无益,成为政治活动的绊脚石。因而,他提议:

只要这些反形而上学、反笛卡儿的哲学家倡导的是一种准宗教形式的精神悲情,我们就应该把他们放逐到私人生活的领域而不能把他们当作思考政治问题的向导。

四、

对以福柯为代表的文化政治的批评

罗蒂火力全开严厉批判的后现代主义者非福柯莫属。在罗蒂看来,福柯是文化左派的典型代表,而且福柯的后现代主义理论有很大的误导性。福柯表面上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评极其激烈,认为这种社会实施权力对人的全方位监控,“权力”渗透到各个角落,不仅在政治和经济上,而且在思想文化上,像一个“全景敞视者”(ubiquitous specter)那样监控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成员毫无自主性可言。罗蒂认为,福柯泛化了权力的概念,把权力描绘为一种无所不在又无处可见的神秘力量,权力如同机智多变的幽灵,转瞬即逝又阴魂不散;福柯给人一种印象,理论越抽象,话语越有气势,概念越新奇,批判就越激进,就越能颠覆现有的秩序。这就使得学院左派掉入空谈阔论的“文化政治”的陷阱中去了。

在罗蒂看来,福柯的这种泛化的权力概念和抽象理论对于解决现实的社会问题毫无用处。真正有效的提问方式应该是:普通的蓝领劳工和下层白领职工究竟为什么生活困难和感受到权力的压迫?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们工资低,收入少,一句话就是“缺钱”,从而无钱给子女提供良好的教育,无法过体面的生活,被人看不起,受到蔑视。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身份歧视说到底也与钱相关。黑人、妇女、难民、流浪者被认为低人一等,主要是因为他们贫困或收入低人一等。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现代西方发达国家已经进入“晚期资本主义”,本国的白人工人似乎都已经成了“工人贵族”,现在摆在议事日程上的是“身份政治”问题,是“他者”问题,是“社会默许的施虐行为的受害者问题”。福柯有关权力、性、疯人院、同性恋的研究成为时髦。左派人士将妇女史、黑人史、同性恋研究、拉美裔美国人研究和移民研究等当作值得推举的激进学科的汇总,而“技术理性”“施虐心理”“种族歧视”“男性中心主义”成为他们重点抨击的对象。罗蒂并非全然反对文化左派对身份政治的研究,并且也充分肯定文化左派在克服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方面的功绩。他指出,在文化左派的努力下,现在受过教育的男性谈论妇女的语气和受过教育的白人谈论黑人的语气与1960年代以前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在大学中,随意羞辱别人的言论和举止已经很少见了。然而,罗蒂认为,这样的成就还仅仅停留在话语上,因为他们没有提出实质性的改良方案试图帮助遭受贫穷失业或阶级伤害之屈辱的人们,没有人关心搞失业问题研究、无家可归问题研究或活动住屋集中地研究,没有看到或有意回避这种屈辱的实质在于经济地位低下,而真正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是财富分配的体制改革和福利社会的建设。

美国虽说是全球最富裕的国家,但是缺乏便利的公共交通和普惠的健康保险,相当多的美国工薪阶层的收入只能使一个四口之家勉强糊口,还不足以拿到房屋的产权或找一个体面的日托托儿所,他们担心失业和货币贬值,担心疾病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权的问题实际上是跟钱的问题联系在一起的,因而现实的政治改革的关键是财富分配的机制,这要从国家的税收、工资标准和福利制度等方面着手改革。然而,文化左派更多地考虑羞辱而不是金钱,更多地考虑所谓深层和隐藏的性心理动机,而不是肤浅和明显的物质生活的满足。在罗蒂看来,文化左派空谈身份政治而回避谈涉及财富分配的钱的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正好帮了超级富人阶层的忙。超级富人阶层把握经济决策的特权,为了平息无产者的不满,就鼓励政客专门讨论文化问题。罗蒂在书中写道:

这样做的目的是把无产者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使底层那75%的美国人和底层那95%的世界人口纠缠于种族和宗教冲突中,使他们为性道德而争论不休。如果无产者能被媒体制造的虚假事件(包括偶尔发生的短暂血腥战争)从自己的绝望中转移注意力,超级富人阶层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罗蒂断言,福柯的文化政治的学说以及以此为导向的美国学院左派成了寡头政治的帮凶:“当代美国福柯式的学院左派正是寡头政治梦想中的左派:这个左派只顾揭露当下的假面具而无暇讨论还需要通过什么法令才能使未来更加美好。”

五、

对全球化冲击下的政治经济局势的判断

罗蒂的上述论断立基于他对全球化影响的分析。全球化看来是当今世界发展的大趋势,因为全球的贸易流通、资源配置、技术推广、人才交流、生产和市场的规模效应,乃至气候和环保的问题,都需要世界范围的一体化解决方案。但是全球化又对西方发达国家和亚非拉的欠发达国家都带来冲击。对于西方发达国家而言,国际资本和跨国企业为了节约生产成本,将制造业从工资高的发达国家转移到工资低的欠发达国家,导致西方本国工人大量失业、工厂关闭,出现了许多只剩下杂草丛生的厂房的城市。对于欠发达国家而言,原本就很脆弱的民族经济很容易被击垮,流离失所的难民更多了,北半球与南半球的贫富差距被进一步扩大了。全球化带动了制造业向穷国转移,难民向富国流动。全球化造就了一批“国际的、世界主义的超级富豪”(the international, cosmopolitan super-rich),他们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接受教育,掌握世界的领先科技,操控世界的钱袋子,所有重要决策都由他们做出。在当今世界上,坐着商务舱飞来飞去,或是举行国际商务洽谈,或是参加高端学术会议,或是去风景名胜旅游度假,就是这样的一批全球“高层阶级”(overclass)人士。他们能够呼风唤雨,左右国内外的政治和经济的决策,他们形成拥抱全球化的“核心党”(the Inner Party)。与此同时,也出现反全球化的阶级力量和政治势力。罗蒂援引统计资料表明,全球化并没有给美国大众带来普惠,只有最富有的25%的美国人是全球化的受益者,而另外75%的美国人则发现他们的生活水平不断下降。全球化带来的最可怕的社会趋势之一是,1979年,美国社会经济底层家庭的孩子获得大学学位的可能性是顶层家庭的四分之一;现在,他们的可能性不到十分之一。全球化预示美国社会等级制度在扩大,财富、知识、教养以及经济决策和话语权力的差距在上流社会和下层民众之间越来越大了。这尤其引起美国失业或半失业的工人的严重不满,而这时右翼民粹主义者就会出来推波助澜。这就造成美国当今社会的撕裂:一部分人拥抱全球化,另一部分人反对全球化;一部分人鼓吹世界主义,另一部分人叫嚣民粹主义。
面对这种格局,美国的左派该怎么办呢?左派对此可能会出现两种反应:第一种坚持认为,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之间的不平等现象需要缓和,尤其是,北半球应该援助南半球,帮助其发展经济、克服贫困;第二种坚持认为,一个民主的民族国家的首要责任是救助本国的弱势人群,首先把自己国内的事情做好。这两种反应明显对立。特别是,当欠发达国家因战乱、灾荒和经济危机而涌现出难民潮的时候,前者建议发达国家开放国界和接受难民,而后者则建议关闭国界和驱赶难民。文化左派自然而然地倾向于第一种态度,因为他们一直关心国际问题。工会成员和徘徊在失业边缘的人自然而然地倾向于第二种态度,他们很容易听得进右翼民粹主义反全球化、保护主义和驱赶难民的政治主张。他们必然会认为经济全球化和国际自由贸易的结果是:跨国企业的经理们和股票持有者发迹了,发展中国家的工人生活水平提高了,美国工人的生活水平却大幅度下降了。更糟的是,学院左派或文化左派似乎认为,“民族国家”的概念过时了,在全球化的大趋势下复兴民族国家的政治努力毫无意义。

对于文化左派的这种观点,罗蒂从实用主义的视角出发进行批评。他指出,尽管经济全球化有其经济利益驱动的强劲动力,但是在政治上,在可预见的将来,只有民族国家的政府才是真正有权威的力量。民主国家的政治方针是通过民主选举来确定和实施的。任何民族国家的民主选举都是国内的事情,因此首先要关注国内民众的利益和愿望,这样左翼的领导人才有可能当选上任,并实施他们的政治主张。如果左派没有机会和能力参与国家政治,也就没有可能运用政府的力量应付全球化的各种后果。为了应对这些后果,罗蒂建议文化左派应从文化政治或身份政治转向现实政治,关心本国工人的经济利益问题:

现在的文化左派必须自我改造,与改良主义老左派的剩余力量建立联系,尤其要和工会接触。它需要大谈特谈钱的问题,甚至不惜少谈些[身份]污名。

如果文化左派不这样做,罗蒂发出警告,右翼的铁腕人物就将在穷困潦倒和失望愤怒的民众的拥戴声中上台施政,而文化左派在种族、性别等身份政治上取得的成就也将前功尽弃。这就是我在文章开头谈到的情况:唐纳德 · 特朗普当选后,一本被遗忘的书中的一些有先见之明的段落流传开来。它们来自1998年一本名为《筑就我们的国家》的书。书的作者是理查德 · 罗蒂,一位逝于2007年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家,他的话好似从乌鸦嘴里出来的难听话,却又不幸言中,值得再三回味。
现在回想起来,罗蒂于2004年7月访问上海,曾在复旦大学做了一场题为“哲学家的展望:2050年的中国、美国与世界”的演讲,其中已经包含他对后现代主义批判的核心观点以及对世界未来局势的预判。他谈道,1980年代以后美国社会正义事业进步不大的原因之一是美国的左派热衷于福柯之类的后现代主义,侈谈多元文化,一味解构,没有什么正面的建树,没有提出新的乌托邦,从而缺乏新的社会改革的蓝图。后现代主义不是一条出路,杜威的实用主义才是一条出路,杜威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的合理成分,推动了那时美国的社会正义改革,这包括分配公正、社会保障和普及教育等。他还谈到,随着全球化带来的激烈的经济竞争和其他方面的挑战,中美两国将处于紧张关系中和面临战争风险,应加强联合国的职能乃至建立一个世界政府来捍卫世界和平。他提出的这些具有前瞻性的论述,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听来颇为震惊,但没有引起足够重视。20年过去了,罗蒂俨然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家。我觉得,重要的不在于罗蒂究竟说对了一些什么,而在于罗蒂的言论代表了一种美国传统的实用主义思维方式,我们从中可以了解秉持美式思维方式的思想界人士如何看待社会问题和评判世界局势的视角和方法。

本文注释略,详见知网论文:

https://kns.cnki.net/kcms2/article/abstract?v=UjEBX92ALNEwSJmo-UM-vq0oIZe_W6FzpCqq0v93Fje2FGAUGHILZQo5ERXstz_SQA9voh-rvgdidowRS8etnGXnsmXkROmnjxCyFIO5Pfm0_0IMh9o_wQodGvXzE0BSbPBXIhaBmMqV1_sQuIAHK3sx-5sy4Z0zgxs1d_fqWv4Z9MiLu-agPuNwpUZ8X_UR&uniplatform=NZKPT&language=C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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