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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周杰
太原市图书馆报刊部主任、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六(上)
20世纪50年代末,也许是60年代初,大约晚上九点来钟,我和妈妈走在王府井大街上。街上的店铺都黑了灯,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妈妈牵着我的手,我们要去坐4路公共汽车。我记得自己抬起头看了看妈妈,她穿了一件淡藕荷色的短袖衬衫,耳后的短发自然地微微卷曲,这印象之所以保留至今,是因为当时我并不是无意识地随便看她,而是有原因的,心里怀着疑问:那么好玩儿,我们为什么要走呢?
我们刚刚从北京饭店出来,那里在举行定期的舞会。宴会厅里灯火通明,光滑的地板反射着四面八方的光亮,影子缤纷,旋转不停,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乐队一曲接一曲演奏,间隙的空当立刻被熙熙攘攘的人声笑声填满。忽然爆发出一阵高潮,原来是领导们来了,周总理,陈毅,贺龙……舞曲更加热烈,每一个女同志都在等待机会和总理跳舞,于是他只能跳上几步就换一个人,而那个人简直高兴得要命!整个舞厅、整个夜晚飘荡在欢乐的涟漪之上。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妈妈不喜欢热闹,很少跟爸爸来参加舞会,好不容易这一次来了,还是待不下去,中途带着我离开。
4路公共汽车上只有三两个乘客,我坐在妈妈腿上,她抱着我。车窗外,昏暗的街道晃晃悠悠向后移动,我一无所思,只是觉得有点困。车到宽街站,我们下车,还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到十字路口右拐进入张自忠路。这条路曾经叫铁狮子胡同,被两侧树木投下的黑影深深笼罩,我们走过23号孙中山行辕,走过剪子巷,街灯在浓密的枝桠间闪烁着微弱的光,走过地质部宿舍,走过7号和敬公主府,然后就是5号。院子里黑黢黢,小花坛黑黢黢,海棠树黑黢黢,家里的窗子亮着灯,迈上台阶,推开屋门,我们到家了。
为什么回忆妈妈我总会难受?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妈妈没有过过好日子。这个印象其实不准确。在她和爸爸结婚后,50年代至1966年“文革”之前,她是幸福的。巴金的女儿李小林,也是我从小的朋友,她告诉我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我爸爸曾经给她爸爸写过一封信,特为向他报喜,由于有周总理的关心,他终于能够离婚,和我妈妈结婚了。就是说,经过十年的等待我妈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丈夫,之后有了我们,她的两个女儿,外婆也在她的身边,她的生活完整了。她可以安安心心依从自己的性格、意愿行事,基本上不受外界的打扰。事情的另一面是,爸爸告诉我他多次动员妈妈出去工作,但是妈妈不愿意,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进入过社会的大循环里,那意味着要和许多陌生人打交道,对她来说是困难的。而她的世界很单纯。后来她做了爸爸的秘书,在家里工作,只工作,没有工资,她非常满足。
最重要的是她拥有爱情。爱情是世上最神秘的事,没人知道她藏在哪儿,会何时出现,是完全无法预测的。
1941年,和爸爸同在清华读书、之后留美的张骏祥从耶鲁大学回来了,来到江安剧专教书。张骏祥的父亲曾是外公在内务部的同事,彼此相知,外公知道这个消息后产生了一个想法,想把自己的女儿、我的妈妈介绍给张骏祥,当然是希望两个人能好起来。他没有这样和妈妈说,只是说妈妈总一个人待在家里,太孤单太闷了,正好朋友的儿子从美国回来,在江安教书,去玩玩吧,多认识些人。这时好姨正放假在家,外公把心里的打算告诉了小女儿,让她回学校的时候带姐姐一起走。
妈妈不想走,她哪儿也不想去,就愿意待在家里。今天有一个词形容这类人的生活状态:宅着。而现在的我非常理解这种心态,很多时候我也是这样,不愿意动,甚至怕动。怕什么,并不知道。还有一个英文表达我认为十分确切:Comfort zone。家,就是妈妈的 Comfort zone,舒适区。在家里她觉得最舒服,最笃定,而江安完全是未知,尽管好姨把剧专的生活形容得多么有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感兴趣。另外有一点是她说不出口的,她太了解自己的妹妹多活跃多么能闹腾,想到出去以后要靠着她,只能和她待在一起,无处躲藏,她怕自己会受不了。这就要怪妈妈想象力的局限了,就像好姨有自己的生活,她也将有自己的生活,一切将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那转变她根本无法想象。
两个性格迥异的姐妹,当然是强的一个起决定性作用。好姨说:“我蛮呀!你妈拿我没办法,她不想走,我就一把抱起她,跟我走,非走不可,是我把她抱上船的。”
雪水从青藏高原一路汇聚奔流,流到江津,河谷宽阔,水流已平缓下来,即便如此上水船依然很慢,到江安要走三天。这三天里妈妈心情如何?不安?或者也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憧憬?毕竟离开了家,要开始一段对她来说新奇的生活。有一件事我相信她绝不会想到,那就是爱情。二十一岁的年轻姑娘心里有很多爱,爱她的爸爸,妈妈,小弟弟,妹妹,亲人们,但是她的心底始终宁静,微微忧伤。而这段三天的旅程过后,那宁静将不再。
“乃庐”的主人叫张乃赓,是江安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一种称谓为:名士。家里有看家护院的家丁,身上挎着盒子枪,给人安全感。他的儿子是中共地下党在江安的书记,所以请爸爸住到他家。现在看来有许多人围在爸爸身边,为了吸引他,影响他的思想。从那时起这种影响确实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之后会越来越强大。
此时是1940年。妈妈一到江安就住到三舅娘家,她跟随儿子来到江安,租住在“乃庐”隔壁的一处宅院,有三进大屋和一个后花园,里进院子住着在剧专教书的吴祖光和家人,房东住在前院,中院归三舅娘,她自己住了一厅两室,左侧的一个套间就让妈妈和好姨住。自此妈妈和爸爸的距离一下缩短,只有一墙之隔了。
有一点我非常信服好姨,她不记得的事就说不记得,比如爸爸和妈妈的第一次见面。我非常想知道当时的情景,越具体越好,而她是始作俑者,是她把妈妈带到江安,带到爸爸面前的。我问她是怎么把妈妈介绍给爸爸的,她扑哧笑了,“哟,那我可记不得了。我就说万先生,这是我姐姐呗,还能怎么介绍。”略一停顿,语气变了,“你爸一见你妈就爱上了,那可真是……真是一见钟情啊!”同样的话后来她说过许多遍,无限感慨的语气从未减弱。我问那张骏祥的事呢?她说哪来得及呀,你爸一见你妈就爱上了,一见钟情啊!
我能够想象。当我成年,爸爸老了,很多话他都和我说,因为他觉得几个女儿里我最像他,我们俩的交谈可以超越父女关系,更像是人对人。北京医院的病房里有两张沙发,他总是坐在靠窗的一侧,我去了就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有时候他久久地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会忽然开口。那次就听他忽然说:“那会儿有个杨嫂……”他根本不说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往事如烟雾般在眼前飘过,他伸手一抓,抓住了这一缕。
杨嫂是三舅娘家的用人,很会做饭,爸爸说吴祖光特别欣赏杨嫂做的梅菜扣肉。他,吴祖光,张骏祥都在三舅娘家里搭伙,连同妈妈,好姨,一桌子人,吃过饭大家总是坐一会儿,喝喝茶。妈妈会沏茶,沏好茶就坐在一边听大家聊天,几乎不说话。妈妈把自己住的房间布置了一下,在墙上挂了画,床上挂着白色的帐子,给人安静的感觉,就像她那个人。
快过新年的时候好姨从香港寄来贺年片,我替爸爸拆开,先看了两眼,然后递给他,他拿在手里举着,看哪看哪看,完全超出了可以想见的时间,我觉得奇怪,问:怎么看不完啦。他的手“啪嗒”垂下来,卡片从膝盖滑落到地上,“你妈妈,她答应我的时候,夜里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忍不住地大哭,哭得呀……”他仰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原来他不是在看贺年片。
要知道那时候他是有家的,有妻子有女儿,所谓的一见钟情绝不那么简单。在此我需要为他解释吗,解释他在那段婚姻中的处境,和前妻的关系?我有资格吗?
《你和我》馆藏信息
书名:《你和我》
作者:万方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页数:291
价格:68.00元
ISBN:978-7-5302-2010-8
索书号:I251/100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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