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写作完《包法利夫人和罗道耳弗在展览会》,对这首诗所呈现出的种种特质比较满意。这一两个月来,又断断续续承接了这样的尝试,完成了另外两章,特将三首诗辑录在一起,做一个小结。
《短剧三章》中最突出的(也是最令我着迷)的特点,便是统筹全诗的对话性和戏剧性。诗人的言说欲望,可以借由一对角色,在二者身上自如蔓延。它还原了与矛盾搏斗的过程,一种立场试图撼动另一种——在三首诗中,对话特质的倚重也有所不同:《包法利夫人》是说服,《席皮尔曼》关于理解,《米开朗基罗》则围绕质询。
戏剧性也是其一核心。在场所中央,深陷漩涡的角色被固定在此时此刻,过去和未来的种种可能塌缩为当下的一瞬。而诗歌,可以为这一瞬爆炸出全部的故事。
此外,就《短剧三章》而言,目前它们的节奏、音律和结构也使我满意。我试图弥补了《哀歌——致塞巴斯蒂安·梅莫斯》、《东北的女儿》等前奏作品中的随意和任性,转而强调剧作者本身对于发展的掌控力,即,使得诗歌中的音乐和结构更贴合这处舞台,不会再出现混乱的局面。
也许这组诗歌还会衍生出《短剧六章》、《短剧九章》……还要看这样的模式是否会持续吸引我。长诗的写作,虽然依靠构思、谋布,更有运气的成分参与。前些日子还和霁晨、404、黑辞等朋友交代,“最近正在构想一部长诗”,然而最先设想的那部却还是空白,《短剧三章》倒诞生了。
最后想谈谈和这组诗歌有关的创作过程:三首诗基本都是在凌晨写出的。我会在前一晚早早睡觉,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左右醒来。在去吃早饭的路上不断拓展思绪。回宿舍后,泡一杯咖啡,一鼓作气把整首完成。
包法利夫人和罗道耳弗在展览会
“我想,我是被困住了。看这些马儿,鬣毛像雪原的波浪
在风中扬起,可口间的衔铁却将它拴在原地
浮沉有多难捺!两股力悄悄地作用着我
当我的披巾飘动,当心引向门窗的眺望
被琐碎牵绊,合敛了眼睫和叹息;
“只消瞅见这些庸碌的绅士,拖着两撇
滑稽燕尾,往来交际,像凫游的家禽。
您可曾见过大海?生活的粼粼轻巧,波光下
使人盲目。向纵深处去,沉船,因其高贵而自遣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动机!
“您注意到路边的卜命菊了吗?过往的追问
仿佛还在残瓣的尖梢上颤动。我竟未曾想过花期
总有采摘,也不缺少眼泪,青春轮次填补了
欢笑着的主角。现在,它佚散的香气
正在空中板结,成块掉落到棚厩的泥地;
“我愿耽搁一生于景致。观看的兴味浓过亲历
葡萄的想象来自饱满,总向舌尖诱使;可我
更流连沉醪的馨香,美,绕着圆台缓步
在次第中弥漫了更深处的官能。您踏着过往
来到我身边,渐次的褶皱有迷人的缱绻;
“婚姻的眠床爬满骚动。夜晚如一具石椁
压向我;紫癜星野上,结着冻疮似的月亮
多么悭吝!总有幸福,从未将那半面向我显露
您有的是自由,仿佛骄傲的天体,正朝着圆满进军
一日胜过一日。重复中,我将自己漏尽;
“两个错置的括弧彼此背对,爱情
翻覆几次,将就着在俗世入睡。
可我瞧见您!像未出口的半韵被
一句无意玩笑接纳,误会也变得动人
就让我滴入您。爱您松香般的情感
曼妙的琴师,在并行的命运之弦上,第一次发现了我们;
“我在乡村的谷仓上,见过神父书写的标语
红字走笔淋漓,嚷叫着,似乎要将人碾压
把空气震响。神不负责救赎,只是吞噬
且有着生番的快意。镣铐的锁孔
那晚,我听到它轻轻一响。蛰伏的恶魔
只一挥手,我便款款地去做他的命妇……
“得了吧!我们对幸福抗拒,恰恰助长了
遍地瘟官的愚蠢。世间的倦怠不必一再复刻
用你的舌头对我说些谎话,会比忏悔动听。
途穷者走在无妄的路上,理应允许他
拐入繁花锦簇的小径。哪一处,盛放了更大的真实?
这并非背离了信仰。我从来虔敬,只对尘世的爱人;
“心愿比心活得更长。
有时我像飞蛾,让想望的热病
缠绕神经。要把危险的倾向,履作一次出行
快去,永处地平线下的,光芒
就会在那儿隆起……那灼伤双唇的
吻过了才发现,从未有着实存。”
席皮尔曼和霍森菲尔在阁楼
“或许有人对我心存怜悯,我始终
还在寻找那只抬高一寸的枪口
像琴谱纷落在地,日期忙着打乱自己
好心人,先别将手伸向您的大衣……
“这倒令人惊奇——您的出现,仿佛为了
嘲弄先在的铁律。不必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至少有一秒,我也幻想从执行的轨道脱离
火车随时都会开动。结局,便那么写定了
只是物主代词,可能是我们,或是你。
“我曾不止一次叛逃我的生活。谁试想
母语的发明,是为了整个民族将其噤口
行刑枪声,好似忠诚的节拍器,还要人
穿上绽线的西服,端坐至演出结局。
“流走的滋味,我未必不比您熟稔
从战线的另端跋涉而来,没有人可以翻越过
那么多静寂,周身长满耳朵
一只图钉,轻飘易举,驻守只为了挪移。
“多么荒谬!听凭着音律的秩序
军队的秩序,可分明队伍中的同胞,要以随机
去理解命运。如果见证,是为了再次忍受
我宁愿让黎明的钢弦,割断沉默的喉咙。
“紧贴前胸的十三枚勋章,在行礼时
一致响动,但那开口的,却都不是我
荣誉像变心的情妇,你无法不在疑虑中
审讯异样的欲望。很快,他们就要登陆
用一种羞辱,来置换另一种……
“现在您说,感谢上帝。也许为时尚早
我会留下,带着记忆,投注全部的听觉:
钟声、车马声、笑闹声,穿过电台,我期待
向您播报:发动手指的力,血的螺旋在拧紧……
在琴盖落下前,我们打赌,您是否会扣响
最后的扳机。”
米开朗基罗和亚当在西斯廷
“面对面,你的头颅向肩。这便是
或可被称为虔诚的姿势?肥胀的教宗,微笑着
兜售他从未笃信的旨谕。你,可怜的买主
承接了,如今你我二人的对峙。空荡厅堂里
听,那焦灼滋长的回音如风声,袭来又响去。
“即便身不在此,又该到往何处?
这天篷惊人的空白使我恐惧
分裂和灾殃从未消人目睹,好在
向着你,这一切的起始发问,对新生的
渴望,足以引我从卑怯的营生脱身。
“被禁锢的天使,接连从大理石中释放
瞧这革命主,却命自我的囹圄,罗织愈深
说说看,叫我如何于穹顶走下:一位
皮格马利翁的谵梦,我决定先不去唤醒。
“既知皆为幻梦!有虚妄可经年,总好过
床榻间朝夕的泡影。我为诺亚移植葡萄,替夏娃
将你找寻,甚至智慧,亦一一交付先知
偶尔想到自个儿模样,确是可笑,动人神态
离我远去,却现入你谐和的光晕。
“由不住发笑,听听您理想化的认识!
当真,您看不出我俩共同的处境?推算着诱惑
乃至绝望,希求借一场奉了灵肉的捏造,让那
空洞影子,为这狭小,狭小的密甸,增添安慰……
“赛跑,与风干的速度!数千枚细洞
惹人发痒的炭粉,涂料滴淌下来,像是场
只为一人洗礼的狂雨。酸胀沿着胸背起伏
但愿,还能将这雄力延送与你指尖的方向
……用刀锥我!圣巴塞洛缪!
“而夏娃,母鹿般疯恐的双眼,你从那人
身后看到了什么?她的回答,一日日
使我确信,这穹顶的完成,自落笔,便
朝向毁灭:我前来,为重量增加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