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岁末,适合回望。这一年完成了48首诗,2首组诗,不知道能不能交差。
能留存下来的不多,很多劣诗也都应该删去。最近一个月拿到了两位同龄朋友的小册子,都是薄薄的小开本,收录的作品并没有很多(尽管他们的写作都是勤奋的)。记得朋友跟我讲,“薄即是尊严。”
万事开头,继续加油。
Alexander Petrosyan
礼冠
仿佛一夜前,仍是重如繁露的君恩
叫缀珠颔首。出逃际
上百条孔雀翎拖着气喘的影子
王者视事观物,不可察察为明
老大臣的瘪唇蠕动着些奏报,二十三颗先朝的珠子
垂下头去,一齐向左摆,向右摆
摩挲着薰貂与德勒苏草的织锦,或是那颗
额头上绽有五色的人造星。当朝视野一片开阔
种种主义如飞蚊症,这眼翳仍叫我看不清
如今又对谁行礼、朝哪叩头?向西方,向北方
太阳从不像个地理学概念
是一声惊雷东方之乍白,急着忙调转解放帽的檐边儿
不是么,您得服老
跨上大二八,新时代迎面飞掣而来
绿油油的春风里飘着柳絮样的同志你好
远处队伍涌来蛰伏的雷声,轰隆隆着“有礼”、“无礼”
凑近了瞅见,是此“理”而非彼“礼”
沿着墙根儿埋下脸,蓝棉布的海
搡攘着纸糊的尖帽子,臭墨淌下人脸,乱中有序地
册封时髦的罪名。冬白菜上市的日历也像
一页页的刺青,“它如果落在额头上
就是谪配的黥。”一只昆明湖的绿皮儿蛤蟆
雄赳赳地操练气功。再无人张目对日
膨胀的无线电挤满街道,我们
背过身去,快步趋庭。识礼数就是
不过问,熟诵红澄澄的为人子者
听于无声,视于无形。*
朱门檐下,仍络绎着一些未完工的死
像那顶博物院里的镶金冕旒,葆有
摄魄的惑魅。静鞭三下响
把执笏的贤者驯化为瞽目的乐师
我想起先祖北下携来的羊毛毡帽
灰秃秃,类似我被小将剃了几刀的癞子头
摸着脑袋发愣,才明白那金光只是一闪
你从未征服过什么
却有欲望的诅咒,教人从流亡与苏生下
夺取轮回的倦意。
*:出自《礼记·曲礼(上)》
旅途
蜕毛天使拖着折的翅膀
一个德蕾莎来过,再多的
就找不到自己的史诗。旅店外
铁轨消瘦如刺,结队的飞过黄绿色蠓虫
一百个行人踩着流水的病体
正在歉收,正在发炎。也许
花间还有一百零一名小小歌手。命运是个
概率学的差生
世界俯身亲临,骤然
跌降的黄昏。谁能如此失望
像田野沾满绣线菊的眼泪
一整晚,我们湿漉漉的绝句
彩霞也都老了,不比新大陆
出落得像我魅惑的情人。我行走
只想将皮肤吩咐沿路的芒草。恼人的
爱如此,一点点,结着新鲜的疤痕
车站
从未将它视作目的地,尽管
每日的疲惫准时涌入:一个途经的匣子,最好
洁净、不拥挤,细心地备有纸巾
去维系恋情,骑士
去为下一单生意,成功者
去把脑袋靠在玻璃
发一会儿呆,不为了什么:沿途植被
匆忙披覆上苍绿,翠绿
南境以南,越发浓酽的涂层。
目的摆动起手脚,催促着
在准点时刻抵达的拥抱
磁铁般吸住彼此,匣子里
两个靠近的发条玩偶。凌晨时分
它停下咀嚼,消化尽体内的蚁群
大理石地面,重又映出吊顶的镁光
钟摆。偶尔尖锐的播报。角落里
那个疲倦如麻袋的工人。
都哪里去了?先生。女士。
先生的女士,至于那位,我们更不曾打量过的
灰鼠一样钻进地铁的父亲。
在我们身后,空荡如遗址,久伫
像世纪尽头传来的,一句嘲讽。只有这匣子
未竟的目的地
消隐着。挥手,外乡的塑料玩具
泪水,必要的寒暄与喊声。
蛆脑
热,他妈的。短衣短裤让你流下的汗
和穿靴子时差不了什么,那
怎么不裸着,怎么,
不裸着?另一个声音敲打着你:
裸着,也没用。戴袖标的
热浪警察。所以,表达
也丧失其必要。另一位持护盾的警官
神色淡然。“而你已经被我们包围。”
标化世界的方式那么多,
单单选择了——感受
这孱弱的一种。程式化的欢情发达了
她的交易,可偏偏那晚走上前去
低头盯着鞋面,对她说,“你好”
这是地球母亲第三次怀孕了。*
一群黑色的飞虫入侵我的卧室
兴致勃勃地,盘旋在
水果的表面;到后来,无生气的死物
也缀满了它们:书,手臂,
毛巾,窗槛
我们花大耐心,杀死这批。半小时后
这些黑色挑衅般地,又
将书,手臂,毛巾,窗槛,一一占领
“我们按时,按指令,扔了垃圾”,台上
涤纶制的黑法袍开始不耐烦,蹭出
窸窸窣窣的声响。我预备了答复。问题出在哪?
蛆脑,我想,警察同志
腐烂的是这里的:精神状态。“这很危险。”临走前,我得
想法将它打扫干净。
审讯进行时,黑色的飞虫淡然停留在玻璃上。
窗外。热浪的尖叫。
*:出自Funkadelic-<Maggot Brain>
我,我,我
屋子里,无数丛烟雾打断了问句
喉结滚动着,像不安分的琥珀
摩挲着狩猎的可能。顶吊的水晶灯下
几颗颇有兴致的脑壳,向前探去
谁把目光移开,谁的笑折叠了
答复,这些:我,我,我
花朵挤满街道,瘢疮般,自以为是的
仲夏题材。一场骤雨后
被割伤的器官,深叠着浅,终于有了
可怜的姿态。令人畅快的恶
如此被凌虐的:我,我,我
在站台的空隙,在电梯
在林荫路、商业中心,博览馆
即便在市郊的便利店,这股力
驻足的地方,两只脚向你走近,总会
传来这恼人的跫音:我,我,我
那些阴影不只在宫殿后缓缓移步
不只具化成尖矛、利炮和高楼
把蛹壳催生,又以破坏为乐
就在拥抱的时刻,最无言的时刻,它们
轻轻笼罩上灯光,水杯,甚至漂浮的
空气,令人窒息:我,我,我
有时你拒绝它,有时你说:不
它开始变红,膨胀。它
压迫你,并要撕裂一切,阿方索的公牛
将质问绷紧于每一条肌肉的弧线。
一个孩子在橱窗外大哭,指着心仪的玩具
他在学习投掷一个代词,砸碎这玻璃
依然如从前。即使偶尔学会了
如何用力,如何投掷自己,又
四散开,一个人的小屋。遍地的碎片
阳光趁虚而入,肆意妄为地
舔舐伤者,跪在我的膝前,又
折射到脚面。让我抚摸
你低下去的部分,我说,这不是命令。
楔子
被行道和通勤切割,黄昏的
条纹囚服下,一盏灯牌是一架十字。罪啊罪,五彩斑斓地
下滴。柏油下的土壤像睑板充血
引力又紧紧闭起。我感到挪动正变得不安分
生命隆起在大地,像瘙痒的丘疹
“只有一种壮丽,其余的一切只是
力的程度。”*当世纪,昏沉地
侵入我们,一把小楔子,敲着
教堂火场上遗留的牙齿
目盲时仍要近海,且要走到浪
掀不动自身的深。一种荡漾使人上瘾
像晚宴把腰肢流连,华丝葛与良辰
摩擦出笑声。街道上,飞蛾般穿行的侧影
……可我又总能听到那言语。绕过视力
与赤粉色的心,告知我
这一具又一具高速旋转的刑柱,彼拉多的议室
浪潮下推挤着蠕动的人群。暗啊暗,光斑亮起来
都是煤色的眼睛。那是怎样的
一种物质,能够完全燃烧
却不留下灰烬
*:出自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书信,写于1926年5月。
谢场
干冰渐渐遮住剑影,仿佛林间腾起的蜃气
我的观众们得到了伤心,垂下眼泪
意足心满,因那苦难远在异国而自矜
他们接连起坐,呼啸而去
笑声和碎纸屑叠在一起簌簌响
钻进福特车,还有未折的票钱
换新季的成衣,几杯干马天尼
帷幕前,我与剧场久久对坐
偶尔有人折返,寻她遗失的帽子
再一阶、一阶步入无害的现实
我感到心跳节拍被一步步放大,退出我
像一处空址的回音。接着,你听到
宫殿的木质结构在火中噼啪的声响
先是横椽,房梁,最后,是毡布的臭气
珀伽索斯的鬃毛,和一沓
又一沓手稿,在燃烧中蜷曲起
它们富于欺骗的表情
东北的女儿
——赠陈陈相因
一
日头黑得真快。鸡蛋黄似的残阳,毛茸茸地
滴进呼兰河里。高粱地间蹦跶的麻雀,安静了
叫这夕阳镀上了柔而红的剪影
映在眼底明晃晃,像小姨的巧手,为窗柩上打点起
热闹的年画:玻璃冰面上,八仙图,锦鲤尾,浮游摇曳过
整个冬天。许是大地冻得寂寞了,这红,这冬晔
都迫不及待地融化进地平线。
热意从指尖的哈气,弥散至
炕下柴火,噼啪响,烧得只叫人头脑醺醺。
我在袄里面软绵绵地翻个身,
白面般的身体,被村里的哥哥,用眼光摩挲个遍的
正扑簌簌地发芽。姨姨、姑姑坐在炕边
嵌在黑脸庞里的两粒眼珠滴溜溜转,手势翻飞
传颂谁家媳妇新奇事。不叫人吃那三碗饭
又嫌“太懒,不下地干活儿”;偶尔,妈妈朝我努嘴
叮嘱着,进家门后,留心这邻里的眼睛像箭镞,稍不牢
女人的房里话,把人钉得翻不过身。她们言语
也晕乎乎如蒸汽,从耳边飘散了,遐云样的心思,却流向
屋外:车夫打马走过主干街,笃笃的蹄声敲着洋大道
络绎运送豆子玉米,战事消息。我想带上妹妹
逛逛集市,看那西国银链戒指,二手皮靴,或是抓一把
俄罗斯糖。然而这街上人人面孔肃穆,大氅匆匆地鼓起,来往着
像灰色的风。偶尔夜里,我们听到萨满巫婆走在街口,她嘴里
先是哞哞,又嚒嚒着,叫人心头盘旋起不详的雾来。
小报如雪片。冬日越近,飞得越紧。
这是一九三一年。
二
不是第一次,我拿起刀,对着他。要上学堂,要逃婚
“捆,我也得把你捆回来!”一脚踹到肚子
我在地上打滚儿,而他的面孔,在上方临近,怒视着我
浑身发颤,不知怎么处置这不听话的玩具。
总是在逃,在躲。枪炮如流火,指到哪,便又
卷起铺盖,袖圈儿沾满灰,擦眼泪时候留下黑印印。
我写,也是在逃。要立足,背后却跟来詈骂
一句一句,说离经叛道,又说逆女
要气死他才好。乱了伦理和乱了国家,罪当同处
可这枪杆子戳着脊骨,像父权的具象
气血和身子都太薄,使我常在深夜畏罪。这笔,能成为我的
一根针?旅馆的斗室,书摞起如高塔,每日的信件
替我输送求救讯号,又衔来外界些许好回音,叫人和着疲倦吞下
营养着小小自尊。灯盏摇晃着,将我的影子,在蜕皮的白墙上
投映得更大。以身饲虎,或许,我更要与它同化
房费仍催促着现实考量,时刻提醒
我是亚梅,也是娜拉,不管在虚构里,拣回哪个“她”的命运
我仍是——谁的女儿。
三
车厢上,攒动一粒粒的灰脑壳。酸辛的是旅途
更是将麻袋里干粮打开,一口口咽下般滋味儿
哪一处流亡地,重庆,香港,台湾,人人嘴中喧嚷的
都是我不熟稔的乡音。巨流河任其奔腾
但总有不可至的航道,消隐在南端的异域
这夜幕又覆盖上星光灿灿的九龙
烟蒂一吸一明灭,吴侬而绵软的粤语,挑捻起
又暧昧着,在偏安的沙龙流转。我朝那些绅士伸出手去
自北而来的身世,却是话尾末了,不忍递出的名片
也随她们嬉笑,陈义甚高,学狐步舞,认领才气催发
虚荣心。生活是有起色,像醉酒后的红晕,然而
哪处的火,慢慢暗淡了下去。是北中国
在童年的野山坡上,奔跑追逐过的晚霞吗?
那天筵席毕后,接过电报,说的是他离世的消息
“原来你也会老”。深宅的院子里,埋下了,被疾病
锤进年岁的咳嗽与懊悔。烟吸得多了,肺叶里的支脉
不详的黑孢子,从中心沿散,更像一个个开枝散叶的后代
从他怀抱中挣开,下落黑洞洞的,遁入来不及了解的
后文。或许还有后文?哪怕出离太远,眺望不尽
可那北方的忧郁,仍吹动着檐下的玉米
村里哥哥的小调,还终日萦绕着,“妹妹哟”,绕过了
蜿蜒在冻土裂口上的界河,船夫的纤歌。
或许真是出离太远……“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
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
寂寞的,都深深埋下了
还不知要催生怎样的愁与恨。关于
我,祖祖辈辈的
我,一个东北的女儿的。
*:出自茅盾所记,《呼兰河传》序言。
欲望
那个礁石样貌的老头,一上午,阳光
从他的肩胛绕到了头顶
小舢板上,他搓着麻绳
劳作秘密得如同额头的盐粒,在手中
一缕缕地结晶。鲜剑麻汁带来瘙痒
他搓着,红而肿的手掌
保证这交糅在反复的涨热中,越延越长。
海鸥盘旋在码头,有闲阶级般踱步,从产业的掌缝
啄回筛下的残羹。
游客把半截热狗扔在地上。
远处的孩子奔向沙堡,捧着
那些因过度而从缝隙处流逝的
没有人曾经在意。
他被孩子的笑声吸引,从街角咖啡桌前
望过去:海浪线如此冗长,向他重复来意,如此
疲惫地,当他调整了个姿势
将屁股从凳上的汗渍挪开,再一次
把眼神安插进当下。面包在变冷
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上面。
麻木的情话,在海风吹来时,再一次
变得干燥。他抱怨突袭式的约会,打断
那在揉搓下,不断蔓延的欲望。
对面的女人把菜汤溅在领口
关于天气的话题……还要继续下去?
钢琴师,抬起头,第一次环顾了四周,稳定而平和
结束一上午的收入。当最后的sol键按出
踩下踏板。保证它在空气中宕开,流通
像期待中的那样。
愚弄
“哀诉已经成为时尚,
不快乐的童年,挫伤,以及所有别样的痛苦。”
——米沃什
成为病理性的敏感,独自居住,写诗
习惯于被人想象的样子,翻新修辞
按广告学知识,宣传空虚世界的遗产
我在骗您呢:下一季度不幸的面具,照样热销
代替信仰诊治绝望。一首诗
胶囊中高浓度的蓖麻素。瘾君子
它招引您来到意象的花园,却未曾言过
——潜心,慢步,真实就生长于此地
用谁的嘴唇指认出“永恒”吧
幸而我不相信。词语的废墟
被击碎在我身后。丝绸入葬的死者。
铁锈。青苔石像。旗帜上的虱子。而参观者仍在抵达的途中
心悸
送信的人又来了。晚钟响起前
台阶的水迹上,覆盖过一阵踌躇的波纹
这段时间里,有孩子们跑过
揿动门铃,继续无事生非的游戏
不会再有飘窗而出的小步舞曲,酵母金黄的香气
悬铃兰以枯萎进行,静静地,一场告别礼
而旧房主人早已搬离,收集下一处失落的驿站
生活的鼓皮又一次为我绷紧
那些曾经敲击着欢乐颂的夜手指
又回到了体内。它不疼痛,只是跳跃
它不像激情的王座,倒伏了,疲倦地陷入追忆
只是放大,在故居朽坏的大理石钟停摆后
出租和待售间,一段不祥的空白
现在它从宿醉中爬起,睡眼惺忪,以辨认模糊的昨夜
有人曾来过。一滴松子油坠入我的水面
天亮之后,那只沾满借口的勺子将打捞起你
——远行,作为使命;或是别的,尚未出口的谎言
暴风眼
——赠邵骞
“即使超越我们之上的
也重现于我们的想象中;
我们给国家一颗心,
风暴一只眼,
洞穴一个口,
因此,我们可以进入安全之中。”
——丽泽·穆勒《物品》
火车的木质车厢壁震颤不已。座椅修长而华贵
交接着行客的疲惫,期间,有失意的使命
不断从中离席。关于一九三七年,我能知道些什么?
穿过煤烟滚滚的走廊,迎接我的
将是手的海洋,涨势激越,织成外围之网
扛着来复枪的队伍拐入巷口,来自中立国的阳光
平和地,闪烁在勋章的红磁漆上
流浪狗肋骨突耸,颠动着,翻越军靴的丛林
希望在外衣下萎缩了,使我们的神色平等、划一
唯有大主教黑色的袍子,晃动着中世纪深不见底的忧郁
尽管我过早抛弃了信仰,但说着,“天使祝福您”
廊灯在门前亮了一夜,等待
那只揿下开关的手,掩埋在沟渠下,合拢了
女儿的照片。一只未清洗的咖啡杯,神态亲切
仿佛一切都未离去,厨房的水渍,新鲜而生机
以便月光路过时,轻轻地将它擦拭
……我合上书页回到座位,两只脚,沉重如同
刚从历史的泥潭中跋涉而来。铃声响起,衔接着
青年的喧闹,清脆响彻楼梯间。我无法找到那只座钟
和它隐形的钟摆,在向左荡起后,再一次被中心拉回
一条即时通讯,被推送至屏幕上方
钟摆正从中心悬离。而一切尚好,建筑宏伟,市政清洁
来得及认领虚构的悲伤。宁静或来自于我
或是未平息的洪水,正连夜从远方奔赴
它提醒,你的在场。去吧。将手掌,覆在面前的门闩之上
犀牛角杯
昔日满盈的,皆为覆水
未曾到往天竺,却有奇卉异兽,纷纭献呈至
帝国的想象。前朝的琼浆还未干透
战鼓和角声,又在营外奏起
环顾间,垂珠止不住地摆动。妆面也被搅乱
你看出她们急欲离身。重头歌韵,丹枫碧云,趁王位还
悬处大殿中心时,喝,喝下这一杯吧
宴饮行至终章,想抓住的,唯有晕眩
料想与功名,总是参差而已
……讲解员揿灭了天线里的导览辞
射灯,人潮,白炽悲伤的记号,黑暗中,重又
向它闭合。像酒滴,慌乱间
委身于一块绣毯。来不及拭去
巨隼和女孩
那些受过荫蔽的人,仰望过
巨隼列队的云朵,身上结满五色羽
当巨隼飞过时
阴沉的投射,在书页上缓步
这下午使我恐惧。它们庄重的蹼
偶尔迸发的尖鸣,使词炙热
不曾过问后果的焦虑
(又有什么值得过问?)
我亲爱那些小事物。声名残次的
小诗人,后背粘着汗渍。
我曾经在公园的石椅上遇见她
在万物拖长尾音的六月。阳光疲倦着
转动眼球。叶子
只袒露一半的阴翳。没有黑色
如同没有瞬间值得破碎
她捏着裙边,在凤仙花丛中
感受到那种投影的冷漠。尽管它们
试图从词语中伸手,“怎么了”
湿漉漉的棕色人群,分泌谈话和微笑
我是在那里认出她的。当她
结结巴巴地开口,挑选着鸟啼
赫兹波外的情感。
一种悲伤,像身后湖面,天鹅般迟缓地划过
含着残段的柳笛。
伥鬼
一
弦断后,坠叶相续长音,怃然许久
秋风替人束紧噤口。教师们远步庭外,六艺资政
扶正了我的衣袖。不过问的智慧
我曾经习得:灯下,母亲的微微一颦,走针两笔
又不回答什么,像如梭的战讯,织至东宫
懂事打了个心结。每每夜里,想见那些征马
慢气嘶声地打着响鼻,月光描刻,红墙投下黑罂粟,丛丛
而件件,将我的外衣加密
……又或许只是秋的缘故
二
变的不是虎绣,军旗,像那把交椅,
也从来没有挪动一寸。只是天舆地坤转了又转
一丝毫闪失间,就多了几卷帙机密的推演
人竟老得这样快,父亲,那书史的手不会是你的
死像游丝,一缕缕从房内洩出,夫人们泪涟
相逐着它,似乎能将情景拉缓。
在帐内,你想攫住的是什么,还要为我讲
小时候的故事:佛不归佛,道不归道
那个姓马的僧人,替他投井的是千钧劳尘
也压倒了今天的你。而一夕之溃败,从来不是慢事情
三
绣虎雕龙真从文藻走上我身。分不得
是衣冠还是群眼,压得人在袍间细小了下去
翰林替我掸干净了词语,还有铜镜
三千枚镜子在红粉中齐齐转向我,抚摸她时
惊觉肌肤间的芒刺。匡我正我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你的影子,千万影子成群蹑步而来
几乎要把我围猎。一夜间宿鸟纷纷惊去
那吞灭了你的还要把我伺喂
白日服金食玉,饮鸩而令百官奏乐
把指腹磨破,根根断弦。父亲,父亲
你听到酒歇后的大寂静了吗
万叶千声……是那般的。那般的恨
尼莫点*
想象巨大。想象一种温度无人触及
且是訇然的塌陷
海洋,你冷漠的卫兵,目击极点易碎的宝盖
秘密着将自我,部分又部分地护送
洋流延挽着葬礼的音讯,而坍落已经完成
唁客名单上,伫着自毁和欢愉的名姓
远地的铁皮君王,疾驰中甲胄尽绽
那些被给予了火焰的人,高速的向心一堕
无死者。远超想象之上的……
现在是等待了。客队接连从白色织物中苏醒
当他们在夜宴和狂欢的跃进下
第一次发现了寂静。
*:Point Nemo,地球表面距离陆地最偏远的地点,也是航空器分解坠落的集中地点之一。位于南太平洋中央。距离尼莫极点最近的有人类出没的地方是400千米高空中空间站。
危楼
书架承负增生,地板上的骨殖林立
窄仄的斗室,经纬线罗织着景深
人在灯前,一页页矮下去
失眠的罚单,却夜夜峦重嶂叠
攀附群山关乎仰止。前人之影
灌满了整座楼台,往来倏忽,排演南风的姿势
在半途想象月亮:那奇异的白银
也曾被伟士的眼芒攥温
窗外列车呼啸,过期了手头的票根。享太牢之同辈熙熙
能留住的祝福,在烟灰里越弹越短
邋遢的隐者将日历钉乱,是冬,是秋消息
人,在陷阱中踱步,删减着自己
它真是怪兽:“美,一种可怕的东西!”*
士人和行客,在摩擦中互相烧尽
小楼峰尖,至理的经幡飘动
终夜无歇。远处的春宵滴淌着绿蚁
我也曾感到厌倦。失意的桴鼓相应
木阶复说着横梯。还需商量现实,谁登上高处
就嘲笑所有的游戏*。今朝要卧入低处的欢群
拿去吧,一砖一瓦多赘余
*1:出自《卡拉马佐夫兄弟》。
*2:变形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谁登上最高的山,谁就嘲笑所有游戏的悲哀和认真的悲哀。”
事件
“那座死亡城堡,到处都是阴险的故事。”
——赫列勃尼科夫《契卡主席》
走进那个下午。拉开椅子,让
怀疑的光线,由纸面聚焦
那么多,纸……簇生的审讯,严阵交错
白鸽携载罪名,而欲振翅,传讯键上的手指
在这时缩紧。
翻动,翻动……最顽皮的尼禄
谈话进行时,他低垂着眼睛
“您怎样看待外侨?”
褐灰色毡靴,在头顶踱来步去
文牍王国滋长着领属的阴影
幸运的是我们被挑选为伍
在遗忘的码头,探照灯擦亮了前额
没完没了的事件,扼住了那些时刻:应该亲吻的
应该流泪的。斑疹,如咒语围绕着卢比扬卡
妻子的队伍中,孵育着修士般的沉静
城市在薄雾中慢慢向我们靠近
两种不同密度的血,在机桨下荡来荡去
让人注定被溅起的高空相遇
谁会拼读我们,谁在错编的姓氏下
第一次触摸到荒谬:
那使一枚钉子弯曲的,比死亡更轻……
包法利夫人和罗道耳弗在展览会
“我想,我是被困住了。看这些马儿,鬣毛像雪原的波浪
在风中扬起,可口间的衔铁却将它拴在原地
浮沉有多难捺!两股力悄悄地作用着我
当我的披巾飘动,当心引向门窗的眺望
被琐碎牵绊,合敛了眼睫和叹息;
“只消瞅见这些庸碌的绅士,拖着两撇
滑稽燕尾,往来交际,像凫游的家禽。
您可曾见过大海?生活的粼粼轻巧,波光下
使人盲目。向纵深处去,沉船,因其高贵而自遣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动机!
“您注意到路边的卜命菊了吗?过往的追问
仿佛还在残瓣的尖梢上颤动。我竟未曾想过花期
总有采摘,也不缺少眼泪,青春轮次填补了
欢笑着的主角。现在,它佚散的香气
正在空中板结,成块掉落到棚厩的泥地;
“我愿耽搁一生于景致。观看的兴味浓过亲历
葡萄的想象来自饱满,总向舌尖诱使;可我
更流连沉醪的馨香,美,绕着圆台缓步
在次第中弥漫了更深处的官能。您踏着过往
来到我身边,渐次的褶皱有迷人的缱绻;
“婚姻的眠床爬满骚动。夜晚如一具石椁
压向我;紫癜星野上,结着冻疮似的月亮
多么悭吝!总有幸福,从未将那半面向我显露
您有的是自由,仿佛骄傲的天体,正朝着圆满进军
一日胜过一日。重复中,我将自己漏尽;
“两个错置的括弧彼此背对,爱情
翻覆几次,将就着在俗世入睡。
可我瞧见您!像未出口的半韵被
一句无意玩笑接纳,误会也变得动人
就让我滴入您。爱您松香般的情感
曼妙的琴师,在并行的命运之弦上,第一次发现了我们;
“我在乡村的谷仓上,见过神父书写的标语
红字走笔淋漓,嚷叫着,似乎要将人碾压
把空气震响。神不负责救赎,只是吞噬
且有着生番的快意。镣铐的锁孔
那晚,我听到它轻轻一响。蛰伏的恶魔
只一挥手,我便款款地去做他的命妇……
“得了吧!我们对幸福抗拒,恰恰助长了
遍地瘟官的愚蠢。世间的倦怠不必一再复刻
用你的舌头对我说些谎话,会比忏悔动听。
途穷者走在无妄的路上,理应允许他
拐入繁花锦簇的小径。哪一处,盛放了更大的真实?
这并非背离了信仰。我从来虔敬,只对尘世的爱人;
“心愿比心活得更长。
有时我像飞蛾,让想望的热病
缠绕神经。要把危险的倾向,履作一次出行
快去,永处地平线下的,光芒
就会在那儿隆起……那灼伤双唇的
吻过了才发现,从未有着实存。
更新指南
——赠蔌弦
像青春不吝开辟新的海域,总该轮到谁畅快游一回
满志者彻夜舞剑,在虚空中
呼啸发明技艺的幻术;也有人将无线之杆
重收入怀,岸边发着呆。才气表演无非那一出
好学生勤恳吊嗓,终究在掌声前
猜到装饰音的落向。离场时,别忘把旋钮调暗
消灭这处和那处幻觉,指摘完
仅剩空大脑无可检点。韵是不错的
“就像微笑一样”*,且勿怪罪
要嫌恶,把搬弄来去的学究样作玩笑
嘻一声,从书局书桌书地狱前一抬眼
言多之际如攀云梯,说少了却都成厌倦
理想人生,当从谜底中畅想谜语面目
几处可行方案:学农,习医,贩卖雪糕,打薄火腿……
乍看如小说情节,真能助你我锤炼勇气?
恍然间,人生在他处才像游戏;握上手柄时
这一局却迟迟不肯通关。宿构的虚幻,不会比
电子浪潮的造像精致,那么踉跄着遁出又何妨
无非自空门外再醒一次。是时候恢复新的感应
像活泛手指和颈椎,借触觉探入世界
取缔耳畔冗长的辩争。你我讶异于身处的生动
何必费心描述。像一枚钉子,决心从临危的生活
将自身拔出;从高空加速而下,猛地发现——
比起系统,我才是被更新的另一个。”
*出自张枣于1988.4.6致钟鸣信。
共同生活
他们都是合唱团中一员
第一次的演出并不生动
他不懂提琴;初上手时像在斫木
专心专意为她流汗。“而我要的是雕刻,”
她说,“伤痕不是花纹。”
新成员入队后,排演进行得更为恳切
当他们击打得更厉害时,那个孩子的沉默
令人恼怒。
一种罢工好像在传染。某天下班后
他想拒绝所有的听觉。而她
变换着笑声,逗他,试图把蹩脚的乐章
奏下去。(“听众是谁?”)
她起身去拨弄橱内的炉火
感到体内搅动着的红蛇
重新发出响音。
“路边冻死的麻雀,我今早曾路过,”他说。
他注视着窗外,一只陌生的鸟
摇动着黑枝。它摇动的得有一会儿了
似乎这节奏不曾使它厌倦过
军事博物馆
一定是那无物之手将书页合得
太快,冰冷的证词四溅一地
射灯下尘埃扰动,像记忆被重新集结
鹅绒布下的暗红正从边角洇开
谁前来拜谒,检阅着怪诞的浪漫
男孩儿将哈气留在展柜玻璃,用眼光
缮拭它,想象作一个抚摸,自上而下
还要探入兵械的膛道:那更幽微的……
于过去和未来的一瞬,破碎声响彻大厅
它们自瞄准镜,把众人的观看施返
携带冷意,不屑于将理解传回
转身,刺穿你全部的好奇。
复原
——致马蒂斯《对话》(1912)《马蒂斯夫人的肖像》(1913)
实际上,妻子比别处藏有更多褶皱:
鬈发,眼轮,裙襦,画家被这接连的晕眩
彻夜拥拢过,如同一只石子自在成为波心
但有时她起坐不定,微笑得恰如其分
像探入一处凹陷,粘连出满手的秘密
画家凝视着静物下的帘布,第一次
好奇它被掀开的姿势。
实际上,画框里她们都被抻直:椅背僵挺
面容裁钧;相持于窗前两端
无谓的言辞似线条失落地垂下
而妻子在看过那副肖像后,掩面哭泣
阴郁的蓝墨水涨满整间卧室。画家收拾着
色块,将互相嵌套的重又分离。明与暗
裂变为两块砖头,紧紧贴合,私下
轻声问询彼此:“我们为什么而建造?”
为了美,到了被复原至遗憾的时分。
卡门
我既知你非良善了。如果
接近爱的方式,是必须
将自己也放进去淬一淬。
可看我炼出都是些什么?
孤独曾是我的佩剑,现在它
爬满了最懦弱的锈蚀,在鞘内
嗫说着,我为你窃回的借口
终其一生我只学习征服的语法
对于周游的把戏,我唾弃
我唾弃你因说了爱我,这爱便
成了我脖子上一枚发烫的铃铛
骑马走过街巷,听它在人群中
卑耻地响动……嘲弄我
不能洪亮地习得一颗心
我既知走进那扇斗兽之门,便有
覆于数千芒刺的结局
我无数次拒绝自己步入可笑的位置
你来了,舐着我,用一把轻佻的火
灼烫那铠甲,掀开了何其空洞,以至于
堵满了每个你离开的身影——夜深时
为何不来一场关于失去的决斗?
堂何塞哭泣着。丢掉剑
震惊于自己生疏的技法像个孩子
花瓶
真的,他们那样狎弄你。私人财产
东方主义,收集怪癖;尤其是画匠
见他不耐烦地移开视线,呵斥着“别动”
报价催发,暗室又积灰
永恒之美如真理,不居流动。攫夺的手
它们摩挲并知晓你:一件昂贵但便利的东西
有时你这样躺在谁的橱中。窗外,藏家的大脑
坠入幻梦:流沙、花枝、柳叶腰,总是盈盈一握的
还许足够娴静,让那空壳,回宕他全部的满足
你怜悯樽內的过客。拼命绽放
如哀求。她们对你倾诉,怨声连延
扭结着经络,“拿什么对抗时节,我们的出路……”
第二天,体中又迁移进新的美丽。你思忖过
长存的哲学,寂静的哲学。虽然从未有人
叩击并谛听着,回声的言说
她曾经投身所有的火焰。游走
在舌与舌的隙间。当她端庄的面具滑落。
他们占据她。而她也始终紧攥着爆裂的可能。
厨艺
展示痛苦是一门学问。侍者
虔敬而骄傲地,托着那
餐盘,一颗鲜艳的鹿心,还在搏动
血,明晃晃地,像珠宝闪耀
侍者高贵地从我们之中穿过。
他发光的餐盘。欣赏我们
被刺痛的眼光无所适从。
如果谁,真的为这生灵
流下眼泪,起坐跟随
侍者拒绝你,将这盘
倾倒进泔水桶:“停停吧!
还将你的善意留在别处。”
缮写室
绅士们携槲寄生堆满房门。整晚,她
注视着那些充满进攻性的小杈,一枚又一枚
她将那些“亻”拔去。谢绝了所有来客后
来到壁炉前,仅一个温婉的赫菲斯托斯
在红答答的熏香中,映照她不甚明晰的心
小瘸匠、弃生子,她坐回桌前,似要为
这折了半截的异象,锻造出一杖金手柄
入睡前,她摘掉左耳的珠针,如同褪下
偏旁中的“女”字。一个小小的、干瘪的“也”
仿佛躺卧着的母亲,怀抱住鸽喉中迸发的
奇异火炬:那天,她也是这样被卷入产房
仪器精密的滴漏声中,攫住白色的褥子
隐约知晓了诞出的秘密。两种幽暗的密闭中
她们共享同一个谜语的恐惧和欢欣
塞上
凌晨迫降,带来预想外的绝音
如何收止,赶在他顿下的腕间
将商律调至你奏凯的和鸣
一夜促促,风声和暗影都是
白马离蹄,像难名状的记忆
旋行着猎场跑动。迁乎形外
它已经遁为那样的事物。夜晚的突进
要划归给胜利,还是求救
当想象成为毗邻,我却感到更多
箭在弦上的失落。谁发明了太多国土
驱驰着欢畅,任须眉也是垂下的弯弓;
谁也在难寐中,看骄傲的浮冰挤伤彼此
毁灭的手势折叠过来,一个将军
向火焰投递着拥抱的畸形。功成已在睫间
焚毁,焚毁着,不可近身的律令
最后插一个这次北京“青年艺术100年度展”展览的回顾视频。
感谢沁源制作,也谢谢我的拍档霜银和支持“走地诗”的诗人朋友们。
很幸运遇到所有到场的观众,大家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