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萌|彩色的木马釉面湿润
文摘
Culture
2023-12-16 13:51
英国
Emily Blair Quinn
Cherub’s Heaven
2022
Oil on canvas
怀旧主义
有时,我的心是那家游乐园
彩色的木马釉面湿润,旋转着
拧亮数点雀跃的灯
生活的摩天和低谷,被日期
一格格递送出去,纺织心跳的
是那只处在原地的轮。
早已叫不出名字的人们
站在园区外。用屏起的呼吸
抵住彼此。类似燧石的记忆,你
抚摸它,那些挛缩的火。
在这时,一种回想
像窜入黑夜高处,尖叫的焰弹
加速着,直到那场爆炸,擦亮人群中
不曾消逝的,细小的表情。
多少嘴角生动,多少被折射过的瞳孔
就是那样的时分,浑噩间
突然睁大白昼般的惊异——
像遗忘,宣布辞退所有的检票员
告诉我,“不会再和你们走散。
不会再有离场时间。”
草稿
那天下午,我们从储物室里
整理几年前的画稿。水粉纸上
炭笔印,被擦除掉的;含混的肢体
干燥后,失却了最初的平整。
我们翻动这些薄而脆的记忆
房间里,姜蓉色的灯光下,如同聆听
柴火在炉膛里的噼啪声。
讨论比例,透视:《自由引导人民》
经典的金字塔构图。
你忠心于迈入那样的行列
回到灯下,去做秩序的信徒。
我该怎样描述,一种对命名的厌倦
就像踉跄着,将自己拽出等线以外
眩晕中,不必着急把双脚站定
许多个夜晚,你在画:
被审判后的大天使,从穹宇坠落
对于完成的热爱,失效了
自从思索如何表现他的眼神开始。
房间的空气,冬季里,一日日冷下去
画布上,同样渐渐凝固的
蜂蜡气味。随后的日子,你惑于
如何处理一瞬间的离空:令那火
先引燃他的身体,还是双翅
Emily Blair Quinn
Bow
2021
Oil on canvas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将下笔的诗歌视为一首首的“道中作”。
“道中”,占据着某种物理层面的意味。去年来到英国,地理意义上的远游,更是加重了这一层确信。我们基于不同的衡量尺度来谈论旅行的有效。一座城市,在朋友圈的镜头中留下吉光片羽式的映像,似乎是最便携的纪念品,也作为“是的,我曾经到往过那里”的证明。桑塔格谈到,照片实际上是被捕捉到的经验。可那些逃逸于捕捉之外的,又为人所切身经历的事物,这些沉寂的、未被析出的经验,又被打扫进了哪些角落?我时常感到与外地之间相互凝视的关系——我观测经验之外的异域情调,而异域也在打量我,一个外来者的隐微的不安。这种龃龉不断催促着行人驶向别处,而高度差异化的经验,往往在来不及被记忆存留前,便延伸向新的遗忘的途中。几乎像一种庇佑,作为写作者,尚有诗歌,可以满足旅客收集癖的私心。回顾并点数历往的写作,每一首诗歌像一处锚点,标定着瞬时的惊异。途中的见闻,早已下潜到记忆的深水区,然而对文本的重新进入,都引领你再一次返回,并触摸、闻嗅到世界曾经表露出的知觉。我仍然记得21年初,在深夜时分的广州南站,候车大厅天花板的吊灯,在人潮褪去后,开始重新夺回空气中光亮的体积,那是属于《车站》这首诗的场景;去年年底,在回剑桥路上的无数火车站台,电子告示牌上金黄色的列车到站讯息,闪烁在冬日的寒雾里,那股鼻腔里的冷意,再一次袭来,每当我读到《夜晚,谢菲尔德》的时候。2023年,我的诗歌由大量的叙事与戏剧化写作,转向对生活经验本身的测定,在《墓园》、《克莱尔》中,这样的尝试多少带着印象派的怀旧,即对于暂时性和转瞬之感的刻意保留。尽管,十分清楚的,在这些努力背后,是行人身份下无法摆脱的焦虑。今年四月,旅行途中和两年未见的朋友在斯特拉斯堡小聚。再次开启的谈话,让我越来越担忧自己趋向模糊的记忆。说起的那些人、事、物,借由他的重提,我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让渡了对许多回忆的保管权(反而,我的朋友们大多成为了我们共享回忆的守门人)。如贝恩所写那样:……但每天有很多经过你身边,
推广过,外向型的,
存在主义的担心,夫妻的争斗,税务问题
所有这些你自己都不关注,
一大堆五花八门形式的人生
事实上,对于生活中大量细节的遗忘,我又乐以持有一种悠游无谓的态度,这似乎是对于连贯的写作习惯帮助看守记忆的盲目乐观。在经由语言再造的现实,和真正的现实之间的孰轻孰重,过分倚重前者,也多少夹带着些狂妄的天真。在这一点上,我又与那些绝望的摄影师们没什么不同。诗的形式暗示我们,它曾诞生于对遗忘的恐惧之中。一个韵母首先是其自身,它被下一个偶然的发音所找到,如果不是“a”,那就继续调整发音的位置,直到讲述间隙的停顿,开始对上一处作出回应。韵由是诞生,并以规律的形式,在游吟者和说书人之间显露,以抵抗口耳相传带来的记忆必要的磨损。自此,诗与时间达成合作。自觉或不自觉地面向遗忘,诗歌是我们在海岸行走,沿途弯腰扎下的作为路标的石子。然而,像斯特兰德所言,它只赞美或赏识处于消逝之中的语气,思想,和事件。即使当诗歌称许欢乐,它也携带着那欢乐已经结束的消息。潮浪将那些石子卷入海底,持续的牵引作用对你做出来自未来的许诺:那些路标并未真正消失。但人并非海浪,在有死性的预言下,写作是重复这样弯腰、标记、起身的姿势。不仅是写这一动作涵盖了如此无尽的遗忘,关于遗忘的诗歌主题也何其之多。诗人擅长在遗忘的内部把握遗忘,一首歌在奏响第一个音符时便注定逸散在空气中。诗人言说,仿佛是在回忆,但如果他在回忆,那也是用遗忘来回忆,布朗肖如是说。诗写的过程围绕被筛选和析出的经验展开,以一种主动遗忘的姿态面对被动遗忘的必然。如此说来,遗忘是最精巧的剪辑师,胜过它任何的同行。甚至,像卡达莱在《H档案》中所述那样,它属于创意的构成部分。没人知道这样的去芜存菁按照何种机制,它的偶发不断构成意外和意外之间的原创。不应以悲观作为遗忘的底色。有的诗歌追缅遗忘,为遗忘摘下帽子,许诺读者静默的一分钟阅读。在这屏息的写与读之中,我们无意来到内部时间的场所,并与外在流动的时间的重量相分离。诗歌以内聚性的凝记,为摆脱现世的遗忘赋予一种轻盈。阅读一首关于遗忘的诗歌,使我们所经历的遗忘变得美丽。我不懂人们为什么还在谴责集体的遗忘,好像那并非流淌在我们体内的天性。我并不需要为写作,为当代处境下的诗歌,施以某种崇高的招魂术,言必提及“救赎”、“见证”,或“再造现实”,好像诗歌以战胜遗忘为傲,并对人类文明与历史负过高的责任。我想,更准确来说,诗歌从不应以一己之任对抗业已弥散的生存危机,并且,任何言之凿凿宣称诗歌对这一切应负最大责任的口号,仍是高蹈至可疑的。文学史是进入诗歌的视角,但只是其一。著史者所处理的是人们面对遗忘时的某一特定情感,但并非全部。还打算伸出它的食指,为后来者说教些什么的诗歌是幼稚的:它既不对诗歌长期以来的存续与生机保有信心,又将那些非诗性的特质掩过自身。哪怕是自己所写下的同一首诗,每次的返回带来不一样的心境。我们从遗忘不同长度的坐标走向那首年轻时写下的诗。遗忘丰富人们玩味故我的审美。再次阅读时,我被再次带往诗诞生时的混沌,尽管这样的情感已非为我所有许久。借助遗忘,一首诗的生成性也是可以被这样诠释的:多年前栽植的树木,从未因我们的远去暂停它的生长。我们无法从以秒分、时日计算的线性日常中感知到差异,但却在几年后,一次对诗稿的整理中,你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被它如此繁茂的树荫所覆盖。遗忘的诗歌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一张完整的脸。那是一张嘴唇,紧绷着,试图抑制住即将泄露的叹息。“四月十二号,朋友们去红海潜水,我留在住处,赫尔格达的临海民宿里。这个区域接近任何一个旅游城市中成片分布的度假庄园,白色墙壁、带有泳池的独栋小别墅,毗邻又分散彼此。赫尔格达占有的红海海岸线一带,大多平整直畅,但在El Gouna附近,却显得破碎支离,不知道是否因为人工填出才呈现出这样的景致。下午三点的阳光仍然毒辣,像冶金的巧匠,把金属的颜色泼洒在碧色的海面。隔着一片小沙滩的围挡,院子内的泳池则是天蓝色的,从院子向不远处望去,两片水域,像是工匠在大地的面板上淬出的异色玻璃制品。强劲的热风从西边吹来,坐在遮阳伞下读书,喝薄荷茶,不一会儿便被那种暖融的波动包裹得昏昏沉沉。M回来了。她擦着被海水打湿的发绺,我们聊着近况。谈到了什么,她突然停顿一阵,严肃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忘性大,疏于细节。”整理笔记时,我读到年初写下的不成段的散文。关于忘性这一点,我们没有进一步探讨。我还记得M擦拭身上水渍的样子:那些在蒸发下,逐渐结晶的、小小的海水颗粒。我没有提起,诗歌于我,作为另一种结晶的方式。真的,“它以结晶存在于我们手中难以理解”,丽泽·穆勒将爱比作盐,而诗歌又未尝不是以这样的形式保存着。讽刺的是,如果没有这段笔记,我几乎又要将我们的谈话,还有那旅途中的住所遗忘。多擅长教人记住的时代:记住生日,记住结婚纪念日,记住登录密码,记住企业秋招,记住单词和高效学习法,记住这条帮你少走弯路的人生哲理。我不需要在此之中多写下一首教诲自己与他人记住的诗歌。如果只是将一首诗作为一件备忘簿,我想我的写作还不足够勇敢。我更应该拥有那样的决心,从写下第一行时,便将它从风中递送出去,抱定它朝向遗忘的力和飞行。我欣喜它挣脱固定的任何可能。“用遗忘来回忆”,我想,如果那是写作与诗歌“真正的开始”。
原文刊于《江南诗》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