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千春对谈回顾:不止是我个人的问题,还是一种超越。

文摘   2024-10-12 18:06   四川  



9月28日开展当天,艺术家盐田千春、国际策展人天野太郎和A4美术馆馆长孙莉进行了一场精彩的线下对谈,访谈内容如下,并为简洁和清晰进行了编辑。


 

                     *盐田千春x天野太郎x孙莉对谈现场




 盐田千春|个人分享 


大家好,我是盐田千春。不好意思,因为我在工作室埋头工作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我可能不是特别擅长在人前讲很多的话,最近这种机会比较多,所以我每次都有点紧张。那么下面我先根据这个PPT为大家介绍我的创作历程和作品。



蝶依向日葵,水彩、蜡笔,1977


这个我 5 岁的时候画的一幅画,我自己其实当时还不怎么会写字,大家可以看到左上方我自己的签名,实际上是照着镜子画的,所以后来我看这幅画,就会想,其实我在写字、理解之前,就喜欢绘画了。



风景,1990

这是我高中暑假时期的一幅油画,大概用了上百张帆布绘制它。



无题,布面油画,1992

这幅画是我在学习绘画的时候画的,但是我在画这样的,包括刚才给大家介绍的这些画的时候,我有一个感受,就是可能我没有办法在绘画上有太多创新,而总是在模仿,这是我当时的一个苦恼。


这幅画也是,我先是涂上了红色,然后再涂上黄色,试图画一个伞,但是我自己还是觉得,在绘画的时候总是感觉到了一种局限。这是差不多20岁左右的一幅作品。



图片来源于艺术家



之后我就决定,稍稍把画停一停,开始转向装置艺术。



图片来源于艺术家


在这种为了艺术而艺术的烦恼中,我从装置艺术那里获得了新的灵感。我看了很多民艺博物馆,我觉得很多民艺博物馆的收藏品,他们都关注的是人与日常,把艺术和日常联系在一起。这是我的一个装置作品,在全世界收集了600多个面具,把它们聚合在一起。



图片来源于艺术家



这一时期,我也作为交换生去了奥地利。那个时候我去留学,学习的仍是绘画,但是我当时觉得这种绘画对我来说过于局限。



成为画,1994,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艺术学院,由Ben Stone拍摄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进入了画中,当时我想到了用一些新的方式去表达。这个作品是我用整个涂料,一种行为艺术的方式来展现我与绘画的关系,叫做《成为画》。它所用的涂料,是很难洗掉的,包括我的皮肤上也有种灼烧的感觉,我不得不去剪掉头发,皮肤上烧灼的感觉也留存了很久,但是因为这一次的创作,我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如何去创作新的艺术形式?



皮肤的记忆,2001,横滨三年展,由Tetsuo Ito拍摄



这个是我参加日本横滨三年展的一个作品,当时我已经长居德国了,这算是第一次带着自己的作品回到日本,作品里是几件非常长的礼服,衣裙上沾满了泥土,上空不断有水倾泻下来。我想这个衣服就像我们的个人身份,沾满了泥土的皮肤,用多少水都洗不干净,所以我给它命名为《皮肤的记忆》。



跨越大陆,2008,大阪国立国际美术馆

“灵魂之息”个展,由Sunhi Mang拍摄


这个作品是在大阪展出的,我收集了很多的鞋,同时请很多赠予这些鞋的人,写一写关于这个鞋的记忆和想法。那么这些留言中,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小孩子的鞋比较多,有孩子去参加运动会的鞋、参加钢琴演奏会的鞋,因为小孩长得比较快,所以他的鞋换得也比较快。也有的人穿着一双开着面包店的鞋,寄托着自己做老板这样的梦想,穿着这双鞋去努力奋斗。还有这样的记忆,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当时可能还有希望,以为自己能重新穿上鞋,买了新鞋后,发现自己可能永远穿不上了,以这样一双新鞋赠予我们。这些不同的鞋连接着许多记忆和故事。 


在阅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不认识他们,但是读到他们的故事,我的头脑里会不断地去想象他们的模样、他们的故事,这个“缺席中的存在”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的头脑中展现出来的。



睡梦中,2008,大阪国立国际美术馆“灵魂之息”

个展,由Sunhi Mang拍摄


这个作品涉及了很多医院的病床,那么“床”既是人出生的开始,也是死亡结束的地方,展厅中没有人躺在这个床上,但有床单留存着人们躺过的痕迹,人无论生死都是在床上,我都用线将它们连接起来。




手中的钥匙,2015,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馆,由Sunhi Mang拍摄


这是一个悬挂着钥匙的作品,底下的船非常像人的手,这个手心向上捧着的形状,让我觉得就像一双手在承载着人们关于钥匙的记忆。这个作品我选择了红色的线来编织,我感觉到不同种类的钥匙它的外形其实跟人体也非常相似,所以我用红线来连接这些钥匙。



未知的旅程,2016/2019,东京森美术馆,由Sunhi Mang拍摄


这是2019年开始于东京森美术馆的一个巡展,它经过了韩国釜山,到了中国台湾、上海,又到了澳大利亚、印度,去年在深圳,然后今年还将会到法国巴黎。



串联微小回忆,2019,东京森美术馆,

Sunhi Mang拍摄


这里是在森美术馆的53楼,从高楼的窗户看出去,我们周边的这些建筑物都成了微缩的模型,我在室内展厅用微型的家具摆件来做一个串联,串联那些微小的回忆。




沉默中,2002/2019

东京森美术馆,由Sunhi Mang拍摄



那这个作品灵感其实源自于,很小的时候发生在邻居家的一场火灾,大火过后的第二天出现了一架烧焦的钢琴,这个钢琴已经不能演奏音乐了,但是它的外壳还存在,这样的感觉给了我一种艺术或者残缺的美感。那么在25年之后,我用了这样的灵感做了这件《沉默中》的作品,虽然是无法发出声音的钢琴,但好像在一个非常安静的演奏会里,一切都在沉默中的感觉。



内与外,2008/2019,东京森美术馆,由Sunhi Mang拍摄


这件作品来自柏林,柏林墙倒塌之前有30年,东西是被割裂开的。当然在成都大家可能也看到了与窗户有关的作品,这些材料取自于成都。那柏林的这个作品取自于当时东西柏林一些人家里使用过的窗框,我想表达一种被人为割裂的东西,相互守望着的它们之间的交流。



我们将去往何方?,2017/2019,东京森美术馆

由Sunhi Mang拍摄


这件关于行李箱的作品,那些摇晃着的行李箱就像一个即将远行出发的人,我用红线把他们绑起来,一种不安定、不稳定的状态,来表现即将远程的人当时的一个微小的心理状态,也想表达对于即将远行的人到底想要追求什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带着这样的问题去追问。





外在化的身体,2019,东京森美术馆

由Sunhi Mang拍摄



在森美术馆向我发出邀请做巡展的第二天,我去体检的时候发现我的癌症复发,但当时我没有停下工作,一边接受手术,吃很多的抗癌药,一边继续创作作品。在这样一个接受治疗的过程中,我越发深刻地感受了身体的分崩离析,所以在这个作品里,我将身体分离,把身体的躯瓣分割开来,做成这样的碎片。而红色的部分代表我们人类的皮肤,皮肤将这些支离破碎的躯干连接在了一起。



我们将去往何方?2017/2019,东京森美术馆

由Sunhi Mang拍摄



这是在森美术馆开展时入口处的一个作品,那么它像是很多艘船驶向不确定的方向,在这里也是向我们或者观者去提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这个作品的主题跟刚才行李箱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哪?我们最终会朝哪个方向走去?这个作品留下了这些疑问。


我希望…,2021,国王画廊,柏林,德国,由Sunhi Mang拍摄



这是我在疫情时期的一件作品,名字叫做《I hope》,它收集了很多人的愿望,我用丝线将这些愿望串联起来。因为《I hope》是在疫情期间创作的,没有办法在线下去开展,正好我们在柏林,很多艺术家的朋友当时也都被困在柏林,大家就互相邀约,一起来完成了这个作品。照片当中有很多的舞蹈家、音乐家,还有绘画的艺术家,我们齐聚在一起完成了这个作品,当时它也在网上进行播放。



家Project,2021


这里是我在中国山东桃花岛的一个作品,那么桃花岛的在地还是比较偏远,我在中国听说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当时也有一架比较老的织布机,我用黑线把织布机给串联起来,旁边的墙壁上也有一幅我的画作。



家Project,2021


那我同时也拍摄了一个纪录片,当时我问了当地村民一些问题。有一位老奶奶,我问她“你觉得特别珍惜的一个东西是什么?”老奶奶给我看了耳朵上的耳环,说“这个是我孙子给我买的,挺贵的,100多块钱。”我将这些都记录下来,作为另外一个作品。



他人间的谈话,2023,悦来美术馆,重庆



这是在重庆悦来美术馆的一个作品,当时这个地方曾是一个化肥工厂,他们保留下了当时工作时的桌子,那我就把这些承载着记忆的桌子用红线将它们连系起来。



循环的记忆,2024,中之岛美术馆,大阪,日本


这是我现在在大阪中之岛美术馆正在展出的一个作品, 这个作品在动态的时候是会从上面不断地往下滴水。因为底下是水面,不断的水滴滴落下去就会破坏原有的、你看到静止的镜像,那产生的波纹也会有一些水纹或者水汽溅起来,看起来是相互映照的。作品里的水是不断在循环,往下滴,往回升,所以我给它命名为《循环的记忆》。




他者中的我,2024,中之岛美术馆,大阪,日本


这是以《他者中的我》为名的一个作品,是我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头脑中的一些想法,我利用了很多医学的人体模型,我开始去向自身提问,开始质疑,虽然我们的脚是脚踏实地地踩在地面上,但我们的身体真的只属于我们自己吗?身体分离状态会是怎样的?这是我提出的一个疑问。



克里特王依多美尼欧,2024首演,日内瓦大剧院

瑞士,由Filip Van Roe拍摄



这是我做舞美设计的一个作品,是莫扎特在他24岁的时候创作的歌剧《克里特王依多美尼欧》,我在舞台主要使用了线和绳子进行创作。



多和田叶子《研修生》插画,2023-2024,

中之岛美术馆,大阪,日本


这是我现在的一个工作,日本作家多和田叶子的一部作品《研修生》,它在《读卖新闻》早报上有一个故事连载,每次连载大概800~900字,我依据文字内容做一些插画,我现在每天都会有这样一个绘画的工作,对我来说这是非常有趣的挑战,把文字特别是文字中所描述的情绪用绘画的方式表现出来,其实是比较困难的,比如说焦虑、痛苦的情感,可能我更多是通过对周边事物的一个描绘,如电话、电话亭或者堆积的书这些物品,或是它们的颜色来烘托当时的情绪。一边做着这个工作,一边觉得把语言完全用视觉的形式来展现是一个全新挑战。以上就是我简单的分享,谢谢。



 盐田千春 x 孙莉 x 天野太郎|对谈 



孙莉:今天,我觉得流动性是一个基本的社会现状,对于那个时候盐田来说,这种流动性,她离开日本孤身一人去异地学习,感受文化的冲击,不同文化给她个人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我想请盐田跟我们分享一下。


盐田:首先我在德国已经待了28年了,也就是说我人生中有一大部分甚至比在日本的时间更长,我是在德国度过的。我在日本学的是美术,在我二十几岁快毕业的时候,我发现当一个艺术家去谋生是非常困难的,不管是美术馆还是画廊都不太重视一个刚刚毕业的艺术生的作品,就业非常困难。想到要再次学习,所以考虑到了留学。当我去柏林的时候,柏林墙已经被推倒了,世界各地的艺术家都聚集在那,那里的氛围是非常自由的。当我在日本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自己是日本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到了国外,特别是到了柏林这样一个比较开阔、多元化的地方,我开始直面自己的身份,我觉得这样的转变对我的创作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那我此前可能有这样一个比喻,我在日本的状态就好像一直浸泡在盐水中,到了德国那些多余的水分就慢慢蒸发了,留在身上的东西更像是一种结晶,我更容易去发现那些浓缩之后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孙莉:这个说法太好了,把多余的蒸发掉了,留下的东西会更精纯。我也特别想请天野先生跟我们分享一下,作为一个在日本的策展人,你在策展的时会遇到非常多的国际艺术家,你如何看待在文化流转中不同文化对在地的影响?


天野:今天看到很多年轻人,首先我第一个感觉可能是,我已经是大家父辈的这个年纪,或者爷爷辈的年纪了。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就是可能在我们那一代还年轻的时候,实际上日本的社会风气还比较的严格,对于多元化可以说是不太允许的,比如说男生应该长成什么样子,他应该是个男子汉,或者女性她应该是什么样子,有很多社会框架的约束。当时的社会氛围,其实作为年轻人来说,是非常讨厌和抗拒的,会觉得很难受。


我可能说的有点绝对,但是在我所有接触到的艺术家中都有一个共性,就是说我们最开始肯定会开会去做展览企划,我们会探讨出一些对作品展的要求,但是到最后所有的艺术家都没有按这个要求来。这可能在其他工作中是不常见的,就是如果你有一个计划,但你不按照计划来,今天决定的事情,明天好像又变成另外一回事,但这在和艺术家沟通中常有发生。


就好像在其他工作中我们习以为常的一致性、一贯性在艺术这个领域里,就失效了。一般来说,这样是不行的,但“迷茫”似乎已经成为了工作的一部分。比如现在在日本,已经三四十岁的哲学家、艺术家,他们仍常说:“大家一起迷茫吧。”事实上,迷茫本身也是一种意义。所以我觉得,在和艺术家这40多年打交道的过程中,最有趣的一点就在于这种“未知性”,好像他们这种未知性产生了很多的可能性。


这一次我也觉得,在盐田这个展览中,最开始有一面墙,那里有一整块白色的亚克力板,上面详细介绍了艺术家个人生平和创作经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策划。那我说两点原因为什么,很多时候在日本做展览,一开始就给观众看作品,那么可能是希望观众能感性地去捕捉、理解作品,但是其实我觉得很多普通观众,他有这样的一种困扰,就是他获取到的作品印象是似是而非的,并不深入的。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缺乏对艺术家背景的认识,能深入阅读艺术家的创作经历和思维,也许能更好地理解这些作品。第二个原因,可能又回到我刚才说的,就是大家看这个经历的时候,会有一种同感说,“噢!原来作为艺术家其实她的经历也很波折,她也有非常多的迷茫和转变。”将这个过程展示出来,真的非常棒。


说到这里,可能对这个盐田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大家可能看到盐田的留学经历,去了德国,去了澳大利亚,实际上她刚刚也提到了为什么会去这些国家留学,因为可能在日本当时的环境并不是很好。有种说法是,从学生时代之后就去了海外,这其实是一种逃避。但我觉得作为年轻人,你知道你处在一个不愉快的环境中,你就逃掉,你就去寻找一个更适合你的环境。


孙莉:非常感谢天野先生。我们就着刚刚天野先生提到的,展览最开始的部分——艺术家生平、过往创作经历的介绍,这个我们确实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做整理,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包括我自己,在看艺术家作品时,也带着艺术家个人成长的印记去看。


那在这次展览中,其实我自己也很好奇的一件作品《What do you wish for?》,我们看到5000个孩子们愿望共同创作了一件作品,打动了很多人。但实际上盐田最开始用这样的一种形式,可能是来自于献给他父亲的一个礼物,所以我今天也想请盐田跟我们分享一下,“纸”这个媒介是如何介入到她的创作中的?那我也了解到,当时她做了《感谢信》这样一个作品,但由于父亲重病卧床没有办法来看展,在展览结束后没多久父亲也离开了她,我想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陪伴、离别、失去,这些过程对于盐田来说,在进入她的创作以后,是重新通过作品的方式去回溯和父亲之间的相处,还是说她通过这样的方式去释怀这样的伤痛?


盐田:我第一个与信件相关的作品,是在日本高知县,当时我收集了很多人的感谢信件。我虽然是大阪人,从小在大阪长大,但我的父母是高知县的人,所以经常父母会带我回老家,父亲也会带我去高知县非常有名的美术馆,当时跟父亲的看展,我还记得他说“你要是在这办展就太好了”,但当时自己还在德国留学,并没有特别的出名,没有很出色的作品。所以当时跟父亲的交流也是,“我也知道,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啊”,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展厅展出的作品。终于在十年后我有机会能在高知县的美术馆举办我的个展,在跟策展人去聊的时候,策展人说“提到‘感谢’,那你最想要的感谢的人是谁?”这个时候我好像才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最想感谢的是父亲。那时在德国的工作非常忙,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一边在做这个作品,为展览做各种准备,一边回忆着过去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把这些记忆和情感更加细腻地编织到了自己的作品里。


孙莉:那我可能想问天野先生一个比较专业的问题。因为今天来了很多观众,他们并不是学艺术的,而来美术馆的很多观众我们也没有预设大家都有个很好的专业背景,我们期待大家能在这里有更新的发现、更多的体验。但是很多观众曾问过我一个问题,“如何看懂一件作品?”就像走进盐田的展览,她的很多作品都带有很强烈的情感因素,容易得到共鸣,那我想刚好天野先生作为一个资深的策展人,也想请你给我们的观众一些建议,如何在美术馆探索作品?特别是有一些作品不是那么容易跟我们个人经验、学习背景产生关联,有什么方法理解艺术家的创作?


天野:首先,我觉得日本做的不太好,但现在欧美的话,我觉得他们改进的比较好。过去也是,就是只给你看作品,一进来就是作品,之后再最后给你罗列艺术家生平、年谱什么的,就完事了。但是现在欧美基本上所有的展,他最开始都会有艺术家采访的视频,策划人采访视频,甚至有一些孩子、学生这样的观众,看完展览后,采访他们感受的视频,甚至还包括一些作品可能需要修复,那请专家来修复的过程也拍成视频,在修复中专家、技术人员与艺术家之间去探讨如何修复作品是比较好的,整个过程也被拍下来。所以可能现在全世界的艺术馆、博物馆都慢慢意识到,仅仅让观众去看是完全不够的,艺术家正在通过除了作品以外的各种创意来传达信息。


我们追溯一下历史,实际上这个从中国古代就有渊源了。中国书画一体的展示,在画的旁边文人会写上一首小诗,去传达作品的内涵。但是到 19 世纪以后,比较新的文化运动就硬生生地将文字与作品分离了,可能认为文字的力量是单薄的,那时字画分离的现象就比较明显了,但现在人们又开始意识到,其实文字介绍与作品相辅相成的作用是非常重大的。我想举个例子,来自法国的心理学家做了一个实验,把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和一只三个月大的猴子同时放在镜子前,发现婴儿和猴子都会去拍镜子,但拍了半天后,发现是猴子先看见镜子里的“我”,而人类的婴儿实际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镜子里看见的和自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的反应要迟那么多?当时的解释说是,人类对于自我意识,他的反应是比较迟钝的,所以人类审视自己,反思自己,与自己进行对话,这种教育总是必要的。


孙莉:好的,那回到我们这次展览,它英文名叫“Another Planet”,如果直译的话就是“另一个星球”,在我们和盐田的沟通中,她也一直在讲,希望在成都这一次的展览中构建一个世界,在这里发生更多有趣的事。包括我们《犹在窗中》的这件作品,也让我们感觉与宇宙之间的一些小小的回应。大家会看到那里有15扇来自四川的旧窗,这些窗户都是我们在成都二手市场上找到的,有一些是90年代居民楼里的旧窗,有一些是当地民居的窗户,那么在展厅尽头的那一扇窗呢,实际上它来自西昌的一个道观(当然这个信息是二手市场老板分享给我们的)。《犹在窗中》这个作品,盐田一直强调的一件事情,就是道家的庄周梦蝶给了她非常大的启发,她一直在这样物我两忘的哲学中思考。当我们在展厅里站在不同的位置,也不太清楚我们是从窗户往外看,还是从外面向窗户里面看,这和庄周梦蝶如梦如幻是同一种意境和感受。所以当盐田了解到那扇道观旧窗的来历后,她最终决定将那扇窗放在了我们作品尽头的位置。


其实在盐田的创作里,她有特别多与在地生活相关的作品,通过她的收集、编织,二手物件沉寂在她的作品里。那么她刚才也在个人分享中讲到,她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命题——缺席中的存在,虽然那些人没有在场,但由于这个物件承载了人们的经历、故事,所以给我们观者带来了更多联想和思考,在情感上产生了联系和共鸣。所以我想请盐田再跟我们讲一讲,每次办一个新的展览,来到一个新的城市的时候,她怎样去发掘和在地之间的这种关联?


盐田:实际上,我和孙馆早在5年前就在探讨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展现成都与作品之间的联系,那么也因此来到成都、来到A4很多次,当时了解到A4有很多关于儿童的艺术教育、公共活动、工作坊等等。然后我也在A4以前的旧馆旁的湖边公园看到过很多其乐融融的家庭。所以这次我想到的是收集孩子们的愿望,开展前我收集到了非常多对我有启发的愿望,孩子们好像是通过自己的愿望在建立一个属于自己世界的规则,所以我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孩子们最纯粹的想法。那我现在全世界各地做展,不仅仅是在美术馆,也有教堂,包括那些可能只是遗留下一根柱子这样的历史遗址,看到这些建筑我都会想去跟当地做一些关联。比如说在教堂这样的地方,我就会选择《圣经》或者教堂保留下来的古书,用那些纸来进行创作。


孙莉:对谈的最后,我还想请天野先生讲一讲,你对盐田作品的一些观察视角?


天野:盐田老师刚刚提到的那个话题,可以说,即使是现在,她仍然喜欢画画。但是,她曾说过,有时会画不下去。通常来说,画画就是用笔蘸颜料,或者用铅笔、其他工具进行创作,简单地用自己的手去画。然而,当她无法实现“现实感”时,她会选择用“线”来进行绘画创作,我看到还有一些有趣的例子,有人把笔绑在遥控车上,让车子跑动来画画,最终不是因为他们厌倦了绘画而停止,而是因为创意的问题,那么用什么创意能够让自己投入“现实感的创作”中?


当我们这样思考的时候,就会觉得盐田的作品,尤其是那些线条,实际上是她在进行空间的绘画。所以,当人们不再用传统的笔或绘画工具时,有些老师可能会责备他们,要求他们认真作画,但这种要求其实是浪费的。只要自己能抓握那种现实感,无论用什么创作手段都可以。打个比方就是,我们喜欢到山顶去,我们可以爬山、开车、骑自行车,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无论你用什么样的艺术手段,但是只要不要忘记这个初心,你都能够到达你喜欢的顶峰。



观众自由提问(仅选取部分)


观众一:想请问《What do you wish for?》作品里面收集到的小孩子愿望,盐田老师阅读过全部吗?在创作的过程中会选择性地把比较好的作品放在下面吗?


盐田:小朋友的很多梦想,不光是通过文字,更多是通过这个画来表达的,画的话就比较好懂,一目了然。那么有一些文字比较多的,我也会请我的助手翻译给我。比如说,有的小朋友想当消防员,他就画了一个消防车,有的想要住在树上,那在树上画一个房子,所以现场更多考虑的是图文配合阅读,会选择这样的作品放在下面。


观众二:不知道盐田老师在用“线”来做装置艺术,这种想法的灵感是从何而来?以及您本身就有编织的习惯或技能吗?


盐田:“线”这一材质其实就是它比较轻盈,但是它也容易打结、断裂,我觉得和人的情绪表达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它在描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时候,像分叉、断裂这样的状态时也很准确。与其说是我喜欢这个毛线,其实更喜欢画画,只是我觉得在平面上去作画还不够,我想把整个空间当做画布,用线来作画。


观众三:我在盐田老师的作品中感受到,你对生命或者说是存在的一种焦虑,我不知道你在这个点上有没有明确的思考?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盐田老师有没有想过突破“线”这种创作形式?


盐田:在每一次的创作中我都不断地在追问生命的意义,而每一件作品实际上它也代表了我生命中某个时期的一种状态。关于第二个问题,我现在觉得“水”、“水流”作为一种表达方式,也挺好的。最近有一些展,也是线条和水同时去运作的,“水”在滴落、流动的状态让我觉得有很多意象,包括我之前的一个作品,在沾满泥土的衣服上不断地用水去冲刷,实际上能做水装置的美术馆还是比较少的,大家看到的时候也会觉得耳目一新,如果你要说一种以新的创作手法去突破的话,我觉得今后我可能会更多的用到水。


观众四:不知道盐田老师是否有这样的创作经历,以当地的大型标志建筑作为创作内容,让大型的公共艺术装置从建筑的里面走到外面?


盐田:以前有一个作品,就是把建筑的内外连接在一起,但并不是一定要当地的标志性建筑,反而是我在以色列的时候曾有位馆长给我提过一个想法,说想做一个与以色列战乱相关的主题作品。那么我听到以后,我在以色列选择了一个因为战乱成为了废墟的老旧房屋,然后用黑色的线将它与门外的一棵几百年的橄榄树连接在一起,我觉得它可能在讲,建筑因为人类的错误使它成为了废墟,毁弃了,但是自然的生命还将继续生长,我想以这样的一种对比来表达对战争的控诉,一种普通人的不满。


观众五:盐田老师,我是学艺术史的学生,我的一个困惑在于,“观念”就是你本身产生的一个创作想法和你去落实这个想法之间,它们的距离是什么?从思想到落实的这个过程,你有一个试错的过程吗?还是说我想到什么就去做,不断地坚持去做?


盐田:可能我的做法不会是有了一个想法,就马上去实践它,而是我要在心里去孕育一下它。所以我甚至都不愿意让一页草图来固定、僵化我的思维,用一个具象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而是一直在我的心里,用我的心去孕育、去暖化这个想法。这些想法当中肯定有不完善的地方,那我会通过实践不断去填补内心那个缺口,比如说《手中的钥匙》那个作品,我最初想法并不是几百把,是想收集5万把,但最后收集到了18万把,窗户也一样,我收集了很多,在柏林最后收集了2000多扇窗户,鞋子也一样,我收集了4000多双。通过这些收集,我试图弥补内心的空缺感,这样一旦开始,谁也无法阻止,就像着了魔一般。最近我终于明白了,如果只是三把钥匙、三根线,或者只收集两扇或十扇窗户,这些最终都会停留在我自己的小问题上。然而,当这些钥匙变成了几十万把,当那些线被撕裂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见的时候,或者当人们进入到被那两千扇窗户包围的空间时,它就不止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超越了自我,变成一个可以激发普遍共鸣的世界。只有那时,它才真正能成为作品,也只有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终于得到了满足。


文中所有图片来源于艺术家 ©VG Bild-Kunst, Bonn, 2024 and Chiharu Shiota




「宇宙回音」非常导览预告

 王陌潇:观展不只为了“解释”



活动简介

很多时候我们观看展览几乎都在执着于一种解释活动,解释整个展览,解释一件作品,解释作品中的要素……盐田千春的作品有着标志性的个人符号——线,有着极富象征性的色彩运用——红、黑、白。面对这些,专业人士大胆调用符号学这一最具解释力的工具帮助自己,并可能滔滔不绝,一般观众也借助自己的人文储备来尝试找寻答案,丝毫没有注意到可能已经忘记了面对艺术的本质—— 一种感知,更妄谈注意到自己的感知如何被艺术作品唤起。如果我们尝试回到美学的诞生,重新审视“纯艺术”的兴起,我们会发现媒介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构筑了一种通用但不统一的“语言”——而这正是盐田千春的作品潜在的突破。


非常导览员

王陌潇,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视觉文化、后人类理论与新媒体艺术。


活动安排

非常导览 x 圆桌分享

2024年10月19日14:30-15:45 


活动地点

A4美术馆(麓镇山顶广场) 1F展厅 & 4F会员客厅


参与方式

扫码预约,活动免费

*该活动为盐田千春个展特别活动,需购买展览门票参与




关于A4美术馆

About A4 Art Museum


A4美术馆是致力于“用艺术连接人与人,激活创造力”的非营利美术馆集群。持续推动具有创造力的多元艺术生态发展,让更多人参与艺术创造,为公众带来丰富的高品质当代艺术展览、公共项目和研究计划。


A4美术馆于2008年由成都万华投资集团创办成立,2023年A4美术馆主馆从麓湖迁址到麓镇。在创始馆长孙莉的带领下,A4美术馆持续建设着西南艺术生态发展,拓展了国际与在地社区的联动、推动社区艺术的发展;关注于社会公平、公共参与、社会化教育等方向,创立了关注于儿童和教育公共性的年度项目。


A4美术馆集群目前包含四个品牌:位于麓镇山顶广场的A4美术馆(A4 Art Museum),位于麓湖艺展中心的A4儿童馆(A4 Kids)、A4国际驻留艺术中心(A4 Residency Art Center)和A4X 艺术中心(A4 X Art Center)。在未来,A4美术馆将持续以人为核心,通过艺术展览和公共项目,使艺术真正融入日常生活,让更多人因为艺术的力量产生更紧密的连接,成为伙伴,共同创造属于彼此的美术馆社区。


内容整理 张皓玥

图片提供 盐田千春工作室

审核 王文喆 周仪佳 盐田千春工作室


A4美术馆
“用艺术连接人与人,激活创造力”的非营利美术馆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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