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鸟｜展前必读：谁是盐田千春？

毫无疑问，盐田千春是这个时代极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

擅长创作大型装置的她，以线为笔，描绘了一场又一场立体的空间素描。她的创作能量惊人，近30多年的创作生涯举办了超400场展览。2015年盐田千春代表日本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她用红色的线织就了18万把来自世界各国的钥匙，东京森美术馆于 2019 年举办了她作品的大型回顾展“颤动的灵魂”，此后在亚太地区巡回展出。

贯穿在她作品中的精神内核：“缺席的存在”，以及记忆、死亡和归属等哲思问题，使她的作品拥有直击事物本质的力量。当我们越深入了解盐田，会发现她有着惊人的准确性，仅仅从每个展览、作品的标题你就能多少领会她的真正意图，如同一枚子弹，在发出的瞬时就命击了最终的方向。

「当我绘画时，我能看到自己的世界，那是我唯一可以获得平静的地方。」

——盐田千春

1972年，盐田千春出生于大阪府，她的童年在岸和田市度过，跟随父母，盐田从小见证了一家鱼箱制造工厂如何机械运转，1000个木箱每日在流水线上，工厂机器从早上8点一直持续到晚上6点。

而偶尔在高知县乡村度过的夏日时光，让盐田更自然地打开感官的触须，当她有一天去为祖母的坟墓除草，触摸到野草和泥土的她仿佛听见了祖母的呼吸，对“死亡气息”的捕捉，在那时埋下种子。

十一岁时，盐田开始去绘画班学习，“当我绘画时，我能看到自己的世界，那是我唯一可以获得平静的地方。”当盐田小学毕业时，她决定成为一名画家。¹

从此，绘画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即使到了周末，盐田也去学校在画室不停地画。成长中，她也阅读大量的文学，试图在绘画以外的地方、在思想中寻找诗性之音。“过一种人性化的生活，寻求让精神更充实的事物”²，而不是像一台工作机器纳入秩序，如同信条般刻进她的生命中。

没有离开过艺术教育体系的盐田，在京都精华大学时期陷入了迷茫，只增进绘画技巧，却不知从何寻找创作的意义，也让盐田发现，停留在二维空间的油画已经令自我表达变得困难。

Becoming Painting, 1994,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School of Art, Canberra, Photo by Ben Stone 成为画，1994，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艺术学院，堪培拉，由Ben Stone拍摄 ● 盐田千春创作所用的颜料是一种对皮肤有害的红瓷漆，经历三个多月，皮肤灼烧的痛感才从她的身体上完全消退。

1993年至1994年，盐田去到澳大利亚堪培拉交换学习。她第一次尝试以绘画以外的表现方式，就充满了反叛、冒险和爆发力，在《成为画》的行为艺术中，她从头顶倾倒红瓷漆，黏稠的油彩布满她的头发、脸、身体，人们如同惧怕血一样惧怕红色，但她的眼神里却透着一种鹰的敏捷与冷静，好像正要从那里面飞出来，那源于她的一个梦，梦里她困在画布里，挣扎着想要逃离。

为了突破技巧的制约，盐田继续用身体作为创作媒介，《从DNA到DNA》中她躺在地板上，交缠的红色毛线如同一根脐带，连接着她的身体、天花板和地面，交织构成DNA的螺旋梯结构，最小单位地呈现了一个生命序列的轨迹。这场在三维空间以线作答的行为装置，也开启了她的线条艺术之路。

「它有一种跳脱出传统二维空间的开放感，新的我从这件作品中诞生。」

——盐田千春

翻看盐田的早期的作品，你会发现一种逼近的生猛感，紧绷缠绕的黑线、沾满厚重泥土的衣裙、象征死亡的牛颚骨、灼热的火光和灰烬......她用新鲜、勇敢、真实、极致的作品和态度，逐渐树立并明确了自我风格。1996至1999这一阶段，她正先后在德国汉堡美术学院、布伦瑞克艺术大学，并跟随阿布拉莫维奇学习，以直指心脏的创作引擎，不断寻找精神上的满足、存在的确定和生命的力量。

Congregation, 1997,Dorfpark, Buchholz, Germany, Photo by Ben Stone 会众，1997，乡村公园，布赫霍尔茨，德国，由Ben Stone拍摄 ● 盐田千春将象征死亡的牛骨摆放成同心圆，在中心位置摆放象征生命的鸡蛋。

“线”是如何成为盐田千春艺术表达核心的？

回溯盐田最早接触编织的艺术应该是在她19岁，盐田在滋贺县立近代美术馆里看到了“玛格达莲娜阿巴卡诺维奇展”中的纤维雕塑深受震撼，“我仿佛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向我袭来。我很高兴能够看到如此强大的、富有人类生命力、超越性别的作品。”³阿巴卡诺维奇深入挖掘编织材料的表现和空间潜力，一定程度上启发了盐田对于“线”媒介的探索。

Breathing from Earth,2000,Kunstraum Maximilianstrasse,Stadtforum München, Munich, Germany,photos by Sabine Klem 来自地球的呼吸，2000，马克西米利安街艺术空间，慕尼黑城市论坛，慕尼黑，德国，由 Sabine Klem 拍摄

对于刚开始用“线”做画的盐田来说，“线”像一张织网，而她自己是最早的“猎物”。2000年，她创作的行为艺术《睡梦中》，盐田用黑线将床铺团团围住，她隔绝在线网中沉睡或清醒，被束缚也被包裹，当时的她在德国呆了三年，已经搬了九次家，无法寻找归属感的盐田交错在一片混沌中。

● “是木头燃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此时钢琴已经毫无响动······烧毁的钢琴比以前更加美丽。这场火灾发生在二十年前。我始终铭记着这种沉默， 将它深深地刻在心里。当我试图表达这种感觉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而那种沉默依旧持续着。我思考得越多，那感觉就越强烈。钢琴没了声响，画家不再作画，音乐家停止创作。它们失去了它们的功能，但没有失去它们的美，甚至变得更加美丽。”(盐田千春)

而当身体不再介入，要如何确认“我的存在”？童年记忆、潜意识、梦、不安、焦虑，这些明亮的世界中不可见的、灰蒙蒙的尘埃将如何显形，盐田在创作中捕捉它们。

2002年，盐田的行为艺术《沉默中》在德国斯图加特展出，盐田烧毁了一架坏掉的三角钢琴，六年后，盐田在帕斯夸特艺术中心展出了同名的装置作品，一架烧焦的钢琴和座椅被黑线缠绕、包裹。这源自盐田小时候目睹了邻居家的一场火灾，大火中钢琴燃烧的声音，在记忆中久久无法离去，“线”成为了她缝纫记忆的一种工具，钢琴木头燃烧的声音、永远沉默的钢琴以及封存记忆里无法让人真正平静的秘密，随着长长的黑色缝线升起。

从身体介入再逐渐到身体从作品中消失，盐田用“线”标识那些确认主体存在的物品，衣裙、鞋子、椅子、床、行李箱这些依赖身体存在的“身外之物”，在她的作品中频繁出现，也许像是拥有无形身体的她从不曾缺席，也启发我们每个人重新思考那个最简单、直接的人生哲学“我是谁”“我在哪”。

● “只有当我离开故乡后，我才开始对自己的文化背景有了更强烈、深刻的感受。就好比你把盐放进玻璃杯中，然后倒水，把它放几天，水会蒸发掉，而盐则会留下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盐会形成结晶。住在日本时，我觉得自己就像在盐水里面；而搬到德国后，一切都变得晶莹透彻。作为艺术家我变得更加强大，视角也更为清晰。”(盐田千春)

在艺术家大量的访谈录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安德莉亚 ·贾恩（萨尔布吕肯城市美术馆馆长）与盐田的对谈里提到的一个她对盐田的洞察，从1995年盐田所创作的《物质作为延伸的存在》开始，她看见盐田不间断地围绕一个主题——“主体对根源的依赖”更新她的表达方式。发现“我”，不止是我的身体、我的生命、我的过去，还包含在社会建构下一个相对完整的自我，我的国籍、我的种族、我的文化背景......这些人类世界难以逾越的界限也是留在血脉里的“墙”，这是移居德国后盐田对自我身份的一次再确认。

而盐田也从不停止追问“我要去哪”，在那个螺旋楼梯中她不断地旋转、探索，打磨着“线”空间可以最大限度承载的生命厚度与重量。

「我创造的一切都是从个人情感开始的，接着我尝试扩大它。我想创造一种，和整个世界都能共感的东西。因为，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相互连结着的。」

——盐田千春

艺术家的工作不止关注自我，也将目光转向“他者”。盐田最早开始通过收集他人的物品并用线的方式串联、编织，是在2003 至 2004 年盐田在波兰展出的作品《DNA的对话》，她用红线将从当地人那里收集来了数百只鞋子连接在一起，每一双鞋中都还附有其主人的一张字条。

而接下来，她收集更多的旧物，400只老式手提箱、2000多扇东柏林建筑中的旧窗户以及数千份感谢信，这些经由时间、众人，承载着不同故事的物件积聚在一起，由盐田织就成了一个情感强烈的空间，人们具体地感受到了他者的呼吸、味道和温度。

The Key in the Hand, 2015,Japan Pavilion, 56th Venice Biennale, Italy, Photo by Sunhi Mang 手中的钥匙，2015，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馆，意大利，由Sunhi Mang拍摄

● “在这件装置中，悬挂在空中的钥匙下面有船，象征着双手接住这些像小人般的钥匙'雨'，这些小船仿佛在汪洋和人们的记忆之海中前行。”（盐田千春）

彼时的盐田创作不辍，持续奔走各国发布新作，截至2014年她已参加了200多场展览。2015年，盐田代表日本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这个全球最具声望的艺术展集结了各国最高品质的艺术作品，盐田在日本馆展出的装置作品《手中的钥匙》，将180000把来自世界各国的旧钥匙缠绕在一片红色的织线中，连接着数只陈旧的威尼斯木船朝向远方，这件极具视觉冲击的作品也让盐田享誉国际。

2017年春天，盐田癌症复发，时隔12年，她的身体再次经历一场苦役，但在治疗期间，盐田从未拒绝任何一个展览邀请，并以更坚韧的意志、无穷尽的自发力投身创作。2019年，盐田最大规模的个展之一“颤动的灵魂”在东京森美术馆开展，展览回顾了25年来艺术家的经典之作与创作历程，吸引了66万人前来观看，成为当时森美术馆最受欢迎的艺术家个展，并随后在亚太地区巡回展出，盐田也进一步为更多人熟识。

LIVING INSIDE,2022,solo exhibition: Carte Blanche a Chiharu Shiota,Musse Guimet, Paris,France,photos by Thierry Ollivier 生活在里面，2022，混合媒体，个展：盐田千春的自由创作，法国巴黎吉美博物馆，照片由 Thierry Ollivier 拍摄

并不一定创作气势磅礴、史诗般的大型装置，盐田也将目光投射那些细小的日常之物上，在2022年展出的《生活在里面》，微型玩具被摆放在桌上，用红色的棉线萦绕在它们周围，她探讨时代当下的一个问题——房间与每个人的关系，一个人如何走出孤独的茧房，如何打破沉默和幽闭的困境？

Navigating the Unknown, 2020,solo exhibition: Navigating the Unknown,König London, UK,photos by Damian Griffiths 探索未知，2020，个展：探索未知，英国伦敦柯尼希酒店，摄影：Damian Griffiths

她也同样探讨人们的信息焦虑，对于不确定未来的迷惘。“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大量的讯息中，却无法有所进退，我们究竟要去哪里，要往哪里去。”2020年展出的《探索未知》，传达盐田一些思考，在信息的海洋中，每根垂落的线都像是我们的情绪，源自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被浪潮所裹挟的，而每一艘没有明确指向和意图的船只能在漂浮中不断向前。

「当你不能直接用眼睛来观看作品的时候，真理会第一时间从作品中浮现出来。」

——盐田千春

再多翻看盐田近些年展出的新作，会发现红色、白色装置作品更高频地出现，“线”以更有秩序和工整的美不断聚拢对生命的每一丝体察。也许对于艺术家来说，每再办多一场展览，就再多一次与他人真实碰触的机会，艺术是为了相遇而存在的。

在万物纠缠与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我们需要一场超越身体体验的仪式，一眼沉浸，并无限地扩容我们的内心。

注：

1  资料来源于盐田千春工作室

2 大森俊克<当代艺术第12回与盐田千春的来往书信>,《美术手贴》,美术出版社,2014年1月号(Vol.66  No.998)，p.124

3 大森俊克<当代艺术第12回与盐田千春的来往书信>，《美术手贴》，美术出版社，2014年1月号(Vol.66  No.998)，p.125

*文中图片由盐田千春工作室提供©VG Bild-Kunst, 2024 and the artist，未经允许禁止二次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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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张皓玥

视觉 贺彦铭

排版 张皓玥

审校 周仪佳 王文喆 盐田千春工作室

图片来源 盐田千春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