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发呆的时光,常常是灵感如雪花纷繁降落的时刻,是比金子更可宝贵的东西。
文 | 吴靖
在一些人的眼里,“无聊”的形象一向不佳,几乎就是空虚、愁闷、无意义的代名词。其实,无聊乃是“梦之飞鸟,孵化经验之蛋”(瓦尔特·本雅明语),是精神放松的终极状态,是人类创造的序曲和基石。
如今,无处不在的短视频将“无聊”的地盘逐渐侵蚀。每个人似乎都很忙,每条“神经通路”都像早晚高峰期拥堵不堪的高架桥,过度的信息资讯刺激和改变了人们的大脑。无聊?不存在的。
伴随着无聊的消逝,我意识到一件同样可怕的事情:人们似乎越来越少发呆了。网上有个有趣的帖子,主题是“为什么有些人开车到家后会独自坐在车里发呆?”网友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有人说因为车里安静,有种小时候看树下蚂蚁搬家时的平静;有人说,是因为车里那首悲伤的情歌还没听完;还有人说喜欢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人们在楼下的ATM机边取钱……回答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个人说:
很多时候我也不想下车,因为那是一个分界点。推开车门你就是柴米油盐、是父亲、是儿子、是老公,唯独不是你自己;在车上,一个人在车上想静静,抽根烟,这个躯体属于自己。
是的,这样纯粹属于自己的发呆时刻已是一件奢侈品。曾几何时,那些发呆的时光,夹杂着回忆、幻想、沉思、顿悟或放空,常常是灵感如雪花纷繁降落的时刻,是比金子更可宝贵的东西。
后来,我和一位朋友分享了这个帖子,和这个高赞回帖。朋友也与我分享了一个他听来的故事,说的是演员陈道明和他朋友的一段对白。朋友问陈道明平时在家都干啥,陈道明说什么都没干,发呆呢。朋友不解地问:总得干点啥吧?陈道明答:人生大部分是空白,人忍受不了空白就要往里边填东西,给自己加载。朋友继续问:那有朋友来了呢?陈道明说:跟朋友一起发呆。
我听完大笑了好久。这笑声中,包含着我和这位朋友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一起发呆而毫无违和感的自嘲。其实,这种自嘲的笑声,一直回荡在整个人类历史的长廊中,它几乎构成了对人类情感乃至所有亲密关系的戏谑和反讽。是的,一个人的发呆已是奢侈,两个人的发呆何处可寻?如今,只剩下一群人围坐一桌各自刷手机的苍凉景象。
有天下班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的电影《低俗小说》中,米娅直言不讳地问文森特:“为什么人在一起就非得瞎扯点什么,不然就会觉得特没劲?”文森特一脸蒙圈,不知何解。米娅边抽烟,边缓缓吐出一个金句:“当两个人有足够的默契时,才能闭上嘴巴去享受那片刻的沉默。”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鬼才导演昆汀那玩世不恭的朗朗笑声。
有意思的是,深度无聊和发呆常常会诞下“白日梦”。当一件事情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来一句“白日做梦”。然而,每当一个白日梦得以实现,便意味着人类文明的一次或大或小的飞跃。可以说,相对论是爱因斯坦的白日梦,飞机是莱特兄弟的白日梦,电影是卢米埃尔兄弟的白日梦,摄影是达盖尔的白日梦,《亚威农少女》是毕加索的白日梦,《追忆似水年华》是普鲁斯特的白日梦,《Imagine》是约翰•列侬的白日梦……
如今,这场旷日持久的“白日梦运动”仍在持续着,它的最新主题或许是人工智能。是否有一天,人工智能机器将写出媲美莎士比亚与曹雪芹的文学作品,谱出和巴赫与贝多芬一样伟大的音乐,能像爱因斯坦一样有着高度的智慧去破解宇宙的奥秘……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这该令人兴奋还是令人沮丧呢?我更好奇的是,机器人会感到无聊,会发呆和做白日梦吗?
不过,我倒是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人类的技术进步到何种程度,无聊都不会在地球上彻底消失。就像无论短视频怎样铺天盖地侵蚀人类的时间与心智,那些经典作品依然在那里。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给“经典”下过十四个精妙绝伦的定义,其中最后两个定义充满了反讽式的戏谑: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至少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我第一次看到“背景噪音”四个字时,不禁拍案叫绝。当我在深秋午夜昏黄的灯光下,再次想到了“无聊”的命运。是的,“无聊”并没有死,永远都不会死。在这个流量为王的短视频时代,无数人沉浸在碎片化的指尖快乐时,“无聊”坚持成为一种背景噪音,正如飘散在宇宙间的微波背景辐射——它是宇宙中最古老的光,人类的技术永远无法消除它。
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无聊简史》,为“无聊”正名。现在想来,它注定成不了一篇悼词。毋宁看作是我们时代的一份笑忘书,一件发呆的艺术品,一个脑洞大开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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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甘琼芳
排版|甘琼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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