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
小陈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西藏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整个暑假，他和艾文在上海家里根本没待几天。两人把家弄得跟旅馆一样，每次回来不超过三天，行李收拾收拾，转身出门。小陈哪都想去，在云南待了大半个月，又去四姑娘山爬了趟大峰，然后是浙江福建自驾游。暑假还剩下十来天，旅行目的地很多，东北，山西，西藏……
或者，他略带挑衅问我：你去爬大峰吗？我可以陪你到山脚下，给你一些基本指导。
也是奇怪，如今的我多少有点畏手畏脚。我总觉得，一个暑假旅行一两次就差不多了，干嘛老出去呢？你看东北好像在下暴雨，四川和陕西报道有泥石流，哇，丽江的雨把古城都淹了。西藏？万一小孩高反多麻烦。
小陈观察几天后得出结论：那你就是不想去，在找借口拖延我们的时间。
不是，家里待待挺好的呀，修身养性，让艾文收收心做做功课，妹妹玩几天玩具，你也别歇着，倒是展开写写那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别每次都用照片视频充数。
他没理我，连夜定下去拉萨的机票，定了两张，他和艾文的。一开始他想把妹带上，我坚决不同意，理由很充分：你和儿子去，住200的民宿差不多了，我和妹去，我们得住2000的。
小陈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当天晚上一夜没睡，收拾行李半夜三点拎着昏昏沉沉的儿子出门，去赶早上六点的航班。
这两人到拉萨后，先去给布达拉宫拍延时摄影，接着小陈开了5小时的车，直接去林芝。
当晚，入住艾文在路上自己找的民宿。我儿子是一个很坚强同时很朴素的人，小小年纪，总是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成熟气质。选的民宿叫老人与狗，价格很亲民，200都没到。小陈刚进民宿感觉不错，跟我说条件挺好的。等躺到床上，他发现床是硬板床。这个爬过大峰的男人，那一刻心情肯定很复杂。
但他非要跟我说：四姑娘山大本营的通铺都睡了，这又算什么呢？
之后他俩继续野驴模式，开车8小时进墨脱，自然睡的还是民宿。一晚上的价格还没有一锅墨脱石锅鸡贵。他俩虽然只去了几天，视频里越看越像常年奔波在外的卡车司机。
小陈在电话里说，这个苦你肯定吃不了。就像他说，爬雪山的苦你肯定受不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偶然在书架上翻到我妈收拾出来的一大堆旧照片。老房子里拿来的，大部分都是结婚前的照片。我以为那些照片早就丢了，电脑经过n次更新换代，早已没有任何痕迹。
翻着翻着，看到20岁刚出头时，骑车走青藏公路去拉萨的照片。那时真能吃苦，一辆一千块的单车，一个便宜的登山包，因为防雨能力不行，上面绑了块遮雨布。连安全头盔，都是一个半路放弃的骑友临时借给我的，他说拉萨见，然后搭车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拉萨，也是因为这件事，我猛然觉醒一般，打算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过了几年，又去了一次拉萨，从拉萨搭车到尼泊尔，开启了我第一次长途背包旅行，也是最后一次。
这就是拉萨啊，如同有神的指引一般。
看完照片，仿佛穿越回十七八年前，站在那个青涩稚嫩的女孩面前，轻轻打了一声招呼，嗨。
我给妹和自己定了两张两天后出发去林芝的机票。
谁说我不能吃苦？一定程度上，大概是还不想接受廉颇老矣的命运，我老了，我没老。我腐朽堕落了，我肯定还能吃苦。我失去壮志豪情，不可能，我谁啊我？
我妈在旁边说：“你去行，你为啥非要把妹带上？”
因为我们是一支队伍，走南闯北的路上，一家人怎么能有人掉队呢？
上海到林芝没有直飞机票，大部分航班都得在成都过夜中转。第二天一大早，搭上六七点的早班机出发。据说原因跟爬大峰的理由一样，早上风比较小，不容易有气流。
两个人的旅程，一开始还算顺利。照例在安检那里哭了闹了，照例面无表情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审视，照例我给妹买了玩具。之后妹提出要去吃面，我是从这里才发现，我女儿是个饭量很大的三岁小孩。
一份牛肉面套餐，脑袋大的碗端上来，她差不多吃了大部分。当然，我喂饭了，离登机还有十分钟，我必须喂。后来在便利店买了两份面包，做次日早饭。这两块面包，她在飞机上吃了一块半，然后是飞机餐的酸奶，葡萄干……
半夜11点半抵达成都天府机场，小孩居然精神奕奕。挑战才刚刚开始，我跟上次一样，一手推行李，一手推婴儿车，以最快速度向机场酒店出发。
在这个点我发现，机场里有很多活蹦乱跳的孩子，和奄奄一息的中年人。
第二天一早的航班是七点，12点多到酒店，我问前台：那么6点出发来得及吗？
他微笑询问我：是商务舱吗？
不是。
那5点半前就要去了，人多得很呢。
也就是说，我只能在酒店房间待五小时。
他没骗我，第二天一早确实人山人海。妹睡在推车里，长出来一截的小腿时常被行人碰到，我万分小心，犹如护送国宝。顺便说一句，在酒店里的五小时，我几乎没怎么睡。
临时决定的旅程，还有没来得及写完的稿件。3点钟躺下，惦记着5点20要起床，只模模糊糊挣扎着睡了一小会。
一路肩扛手推，妹在各种转移途中，稍微睁开一眼看看我，立刻又沉沉睡去。想到艾文小时候，一转移就能立刻启动身体内部蕴藏的远古基因，因为害怕被我丢了，所以时不时哇哇大哭。
我女儿经过这一年的锻炼，这部分神经已经不那么敏感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第一次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当妈。
等到终于抵达林芝机场，看小陈没给我发任何消息，我就知道，第一他肯定没起，第二他肯定没到。
前一天他从墨脱出发，又开了八小时，在凌晨时分抵达林芝机场。附近找了个过夜民宿，很便宜，只要70元，但是没有卫生间。他跟艾文均摊一下，已经达到当年我睡小旅馆的消费标准。我问他，我来了住哪？
他说，住快捷旅馆吧，找个有卫生间的单间。
当我推着妹和行李走出机场出口，接到他匆匆忙忙的电话，说他实在忍不住了，必须先上厕所。不过艾文已经在出口等我们了。
果然，我看到了晒得跟个藏族小孩一样的儿子。
林芝天气好极了，蓝天，白云，苍翠的大山。艾文喋喋不休跟我讲着他手里的虫子，说了啥反正我是一句没听进去。
在停车场等了会，终于看到从公共卫生间出来的小陈。我迫不及待把妹妹的推车交给他，奔向卫生间。因为守着一个沉睡的孩子，我一直没上厕所。
联想到接下来的旅程，也是马马虎虎的公厕，一路在车上奔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听着他们父子吵架，调停兄妹矛盾……
我崩溃了，凭啥啊？
就这样，脚一滑，去了松赞，滇藏线上最好的酒店。并且临时让小陈改变所有自驾计划，原本他打算从拉萨一路开到丽江，像野牛一样每天500公里。
是是是，对对对，老娘确实吃不了苦，不如就在藏地好好休闲游一把吧。
原本以为小陈会强烈反对，没想到他极其支持。大概睡了几天硬板床，大哥钢铁般的意志受到了一点影响。
去巴布措的路上，妹依然睡得很香甜，艾文和小陈时不时吵几句，关于晚上要不要去灯诱。听着他俩的争执，我只有一个感想，我真后悔出这个门。
在没到酒店前，不知道是因为没睡觉还是因为心烦，总觉得心情一般。西藏的天空固然很蓝，也就随处可见的青山绿水，这风景江浙沪难道没有吗？
可是等终于抵达酒店房间，看见一整面玻璃窗外，震撼人心的藏地湖景，在那一刹那，过去一天的奔波，仿佛都值了。
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所有人走进房间，都不自觉地惊叹一声，哇。
群山掩映中，静谧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水，林芝确实绿得像江南，又比江南开阔出一整片天地。
看着眼前的风景，我深感，旅行还是值得。
好像又多活了一次，在新的地方呼吸着新的空气，一切都那么不同。
下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一口气爬到三楼，穿着短袖的我，头忽然很痛，是那种冬天在寒风中吹了半小时的头疼。
不会是高反了吧？！
这里海拔才3500，植被如此茂密，上一次来毫无反应。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前，我想：这次真的值了，又多了一种人生体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