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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就从让我崩溃的第一天深夜说吧。那天本来心情不错，因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孩子接了，晚饭做了，家里所有人都喂饱了。虽然略显忙乱，总体来说，完成度很高。
这时人已经有种轻飘飘的幻觉，看，我就是这么强，把我放在哪个位置，都能做得像是那么回事。小学六年级开学时，我去帮老师发书，她从我打包拆分的样子，赞许地说：你看起来倒是做过活的。
我当时心里想：这又不是造火箭，难道拆个书还要假装笨手笨脚，连剪刀都不会拿吗？
第一晚最高兴的事，是妹把我做的意面全吃了。小孩真的奇怪，平常她爸爸费尽心机做的四菜一汤，她吃得磨磨叽叽，上一碗妈妈做的白人饭，胃口大开。她大口吃面的模样，给了我种错觉，这个家没有全职爸爸，看起来似乎运转得更好了。
11点，妹上床翻了几个身后，沉沉睡去。我心里有事，悄然爬起。厨房还有一堆今天的锅碗瓢盆要洗。这家务也不难，上半年常干。我还略有一点技巧，带上降噪耳机，开一个类似唐宋八大家的讲座视频，一边学习一边刷碗。人会有一种非常亢奋的错觉，周身流淌起类似阅读《平凡的世界》那种热血沸腾的激情。看看韩愈苦不苦？三次科举没考上。柳宗元惨不惨，唐朝被贬最惨诗人。再看苏轼，一贬再贬到海南……我在赤道小岛上刷个碗怎么了？我能有多苦？
一般刷半个小时不是问题。
半小时后，学得差不多了，锅碗瓢盆也刷完了。我摘下耳机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干净的锅和邋遢的锅灶很不相称，像织女嫁到牛郎家，一个花团锦簇，一个乱草一堆。我不允许这种不协调，又花了半小时擦灶头。擦完轮到台面，这时已经顾不上唐宋八大家。因为擦一遍，两遍，三遍，擦出来是脏的正常。擦到第七第八遍还是脏的，我不理解。
我的前任平常到底在厨房干嘛？他是在钻木取火，还是在石器烤肉？
可以想象，工作量有多么庞大，从半夜11点，一直擦到1点多，也不过是粗粗可以看而已。不行，还需要精加工细打磨。
坐下来喝口水的功夫，我感到内心的不满澎湃而出。都是他把厨房弄成这样，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擦到半夜两点，如果他平常稍微有点觉悟，厨房绝不会这样。可是难道仅仅是厨房吗？举目四望，家里到处都一塌糊涂。这就像你本来只想下地挥三天锄头，心想这也没什么，凑合挥两下得了。挥着挥着，抬头一看，特么有十亩荒田等着去开垦。
我的前任，他到底每天是如何安心睡着的？这真是个谜。
在这种疑问下，很多女人会越想越多。《武林外传》的佟掌柜，不知道你们还想得起她的经典台词不？每次她遇到困难，止步不前，都会开始那经典的传诵，我错咧，我真的错咧，我一开始就不该嫁到这个地方来，如果我不嫁过来……
我就不会洗碗到两点。
等把厨房擦到闪闪发亮，再度坐下来，发现自己忘记了本职工作。编辑晚上8点提醒我，稿件今晚必须交。半夜两点，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笔记本，开始哗啦哗啦写稿。写到半夜三点，还想继续多写一个，把今晚的痛苦好好描摹一番。
因为普通人的苦难，时效性很强。比如一开始还是电影大片《分手的决心》，第二天醒了觉得也不至于，闹个离婚而已。到第三天，已经自动退化成了，算了，他也不容易。
那晚我是很可以写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短篇的。唯一的问题是，四小时后得叫艾文起床。牛马的命也是命，我在床上挣扎了一会，为自己的宿命感辗转反侧，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请了个菲佣，那个矮矮的菲佣一言不发，在书柜前假装忙来忙去。我在沙发上气得站起来，说，算了，还是我来，一气之下开始全屋清理。
半夜刷了三小时碗，梦里又刷了四小时地板。醒来时极度疲惫，第二天艾文准时去上学，妹妹幼儿园放假，她终于实现了不上幼儿园的梦想。
11点时，我想起来艾文的嘱托，今天学校有活动，他让我帮忙去买一件学院 T恤。这事要办成只需要两步，第一步，打扮好妹妹，第二步，劝她出门。
我们赶在活动的尾声，一路小跑到学校。卖T恤的摊子快撤了，艾文要的号没了。我显露出百折不挠的耐心，在一个认识的家长帮助下，半价买回了样品T恤。
太好了，任务完成了。
下午带着妹妹逛街吃饭买东西，我女儿很习惯这样的享受，显得非常丝滑。她不像我小时候，因为买不到心爱的东西会坐地大哭。试衣服的时候很开心，说再看看也很配合，她真是天生的逛街搭子，只有一点，让我不太满意。
专程一路推着推车，指望她能睡个午觉。
她在回去的地铁上只短暂睡了十分钟，回到家我给她脱掉了一只皮鞋，她立刻崩溃，坐起来大喊：妈妈你为什么要脱我鞋？
当过母亲的人，会懂我此刻的心碎和惋惜。没当过的，我可以解释下，这就好比你开了一天的会，连轴转非常累，忽然主持人说，接下来休息两小时。你心想，太好了，可以摸鱼了。刚刚开始把绷紧的弦调松，主持人说，算了，大家再坚持下，我们一鼓作气开完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儿子跑出来说，T恤买错了，我错误地买了小学的T恤，实际上他已经是中学部的人了。
紧接着，兄妹俩因为一枚五分硬币的归属大吵一架，一根绷紧的弦，终于被压断了。
我儿子成功一脚踹飞了我的天灵盖，那个不理智的恶魔跑出来，开始破口大骂，台词基本跟我妈当年说得一样，我做得这么辛辛苦苦，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体谅？非要在我这么累的时候找茬？
第二天的崩溃，始于第一天的累积。这一天我算是理解了小陈为什么时不时爆发，艾文常常成为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要说他干了什么过分的事？也不过就是偷偷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勤奋地查了整整三个小时，如何饲养毛毛虫。
第二天，我继续洗碗到两点，挣扎着想干点自己的活，后来放弃了。就像小陈放弃继续精进学业，学个英语，考个雅思，上个学一样。
牛马的人生，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忙活。
艾文被我骂过一顿后，倒是老实很多。他去超市买了寿司，买了柠檬。回来拿着一双刚刚品鉴过毛毛虫的手，要给我塞个寿司吃。之后拿着削皮刀准备做柠檬汁，他是那种当黏腻的糖水或者果汁滴下来，会用脚底的袜子擦一擦的人。
削皮过程中，还把自己手给削了，血滴滴答答流得到处都是。
他成功地浇灭了我想培养他做帮手的欲望，很烦，这看起来并不省事，更像是另一种折磨。
在这三天的劳作中，我开始思考，看来男人做家务的能力确实不行。我可能需要每天半夜抽出一个小时时间做家务，把劳动当成一种禅修。
少林寺的武僧不是都从挑柴烧火开始的吗？
说起来挺有意思，前脚还在做这种人生规划，心想要用这种劳动禅修净化心灵，锻炼双手，为家庭美好献上自己的一份力量。后脚小陈12点准时到家。我忽然对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感到无所谓了。
算了，凑合过吧，人生不一定要很完美，很干净。
比起每一天崩溃，不如接受毫无秩序的秩序。
不过可以合理推断出一件事：如果小陈的出差日期不是三天，是两星期或者更多。等他回来的时候，这个家里肯定没有他的位置了。我已经打造出全新的秩序，任何人不得横插一脚。
原来女儿国里没有男人，是这个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