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自驾开始，我总是悔恨交加。为什么要选一种这么极端的方式来旅行？
两个小孩不停制造出各种声响，一个要听儿歌，一个不要听。艾文总是表现最糟的那个，当他爸爸说：你只能看十分钟手机。这就意味着我们一车人只有十分钟的清净可享，就像飞机上免费使用十分钟的wifi一样，哪够啊？
上海松江到福建龙岩，大约1200公里左右，即便用最快的速度，至少要开十四个小时。最艰难的一趟，是刚结婚生小孩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再加上我爸妈，一车人塞得满满当当，准备过年一起回。我爸以一个老驾驶员的稳重，建议我们一家人凌晨四点出门。没想到一家人真的四点杀到高速口，大雾弥漫，高速封路。但这时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边啃着玉米吃着鸡蛋一边等高速口开放。
等到五点上路，一路开一路堵。几个月的儿子不知道嗷嗷哭了几回，我爸妈不知道叹了多少下气，那真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几个小时。从那时候开始，我总会跟小陈假设一个问题：你说，要是我们两家只有两个小时路程，该多好？
或者四小时？五小时？
每次经过金华，或者温州，人刚开始疲惫时，总会假设：哎呀，你说你要是这里的人，该多好啊。
小陈用了一个巧妙的反问句：难道两小时路程你就愿意经常回去？
那倒也不会，但在不得不回去的时候，路程不会那么艰难。
不过后来我经常会想起开在那条G60高速上的日日夜夜。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每个人交替开几小时，几乎从不在路上过夜。小陈一路能喝掉半打可乐，还有无数鸡爪鸭舌。我喜欢晚上，特别是半夜，开过长长的隧道。孩子睡了，广播电台一片沙沙声，只剩下风噪声和轮胎压过路基的震动声。
一直开下去，会有进入某种心流的感觉，就像在茫茫黑夜中尽情拥抱孤独和自由。这种时候我还经常玩一种小游戏，一边开车一边构思公路片场景，比如半夜女人跟丈夫吵完架后，拿着钥匙上车，漫无目的开出地库，忽然她想试试，自己到底能开多远，于是一路从上海开到中尼边境，手机上有一百多个未接电话，但她停不下来。或者女孩跟男朋友一起出门，他们在中途丢了钱包和行李，男人说回家吧，女人说，非要去目的地不可，于是一个人开去了。虽然那也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景点而已。在这些公路片里，都是一往无前的女人，和犹豫不决的男人。
我后来还真写了个名叫《夜车》的短篇小说，讲述一对情侣开车从上海到福建，一路同车异梦的故事。
那时候经常想，要是离婚的话，要来一次开车去西藏的壮举。放飞自我，总得找个由头。结果好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自驾去过远方。现在拉开车门，里面都坐着两个跟小陈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吵个不停。
生完二胎后，小陈也经常说，想一个人开车去趟西藏。
反正计划里都没有那个朝夕相处的人，因为旅行重要的是逃离日常，带着日常上路，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跟小陈一样，上车后打开一袋零食，戴上耳塞，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一开始基本都是动物世界里的声音，后来吵着吵着就玩起来了，再后来大的开始给小的拿水拿零食，你刚想说，哇，好幸福哦。立刻再度开启循环，大的吵小的哭，好像世界快要毁灭。
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此循环几百遍，再一看，已经离上海五百公里。中年的意思，就是肝火不那么旺了，不会一碰到困难就想着离婚和离家出走，只想着，没事，等下就好了哈。
路上雨一直下，一路都是瓢泼大雨。直到快到金华，放晴了。我们准备晚上到武夷山，周末先玩两天，再继续上路。
这一次，我爸妈又在车上。他们非常积极地报名，说一起去武夷山逛逛，反正没去过。我琢磨，他们大概还是不放心。虽然我和小陈加起来已经八十岁，江浙沪的小孩，很多人要被照顾到四五十岁，才算长大成人，出门可以放心了。
这是非常典型的中年旅途，上有老下有小，车上堆着一袋袋的面包，玉米，洗干净的苹果，黄桃，还有好几盒点心。
当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一片片绿色的山野时，忍不住想着，如果十年前的自己碰面，她会怎么样？
当我们深夜在加油站的快餐店擦肩而过，或者在福建街头的炖汤馆隔桌相望，她会怎么样看着我？
我是一个带着两个小孩的中年女人，从各方面都看着不再年轻。她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母亲，孩子还小，她还雄心勃勃，有很多想走的路。
朋友啊，在这十年里，你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开过一次十小时以上的车？为什么没有爬过一座五千米以上的雪山？为什么没有再次背包出发？
她看着我说：你不要怪我不勇敢，你看看你自己。
我……没有了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