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薇儿,
今年你完成了小学一年级,我也完成了硕士理论课的部分,这两个不同阶段的学习身份,让我们在过去的一年中处在开放式的探讨状态,促成了一些小而美的学习尝试。从母亲的角度,我多希望这封信可以记录下其中一些,一来作为时空胶囊,让正在读信的你重新整理,以松弛的心态面对当下的学习。二来作为梳理和回顾,让今年的收获同样也可以被今年的自己使用。这几年的学习,让我十分确定,人的思想迭代的速度要远远超越自己的想象。按照今年的计划,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差不多也该完成了博士。这条路一定会发生很多很多新的变化,如果不能及时的回顾,很多只在特定时间段里产生的体会,就会被周而复始的下一程淡忘。趁着一些记忆还新,我想要朴素的记录下, 关于这一年的学习,关于我认为过程里更加重要的东西。所以, 这封信写给我们两个人。我在回忆今年辅导你数学的场景,第一个想到的画面居然是在我们俩洗澡的时候。通常是我提出一个两位数加减法的问题,然后让你说说你的思路,“你不用告诉我答案,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表现得很配合,干净利索的回答我好的,然后进入自己的展示。前半年,你会用泡沫在面前的玻璃上写写画画。比如,画一颗大钻石代表10,小钻石代表比10小的数字,当小钻石凑到10就会变身成大钻石。我们的浴室玻璃总是干净,这一点你功不可没。后来就是抽象和心算了。同样的加减法,你搬到了自己的大脑后台,我也跟着你的思路搬家,想象在这里有另一面镜子在你面前,你对它发号施令:“这是一道加法题,个位加起来超过了10,没地方放,就要放到十位”、“这首先是一道减法题,个位不够减怎么办?可以向十位借走一个10去减……这道题完了吗?没有,我们还要加上十位没有参与的数字。”再后来,你不满足于常规的方法,开始用多种方法解锁一道题,或者干脆另辟蹊径,把一道题编成一个小故事,想象身边的好朋友都来客串。大概上个月,你和我说:“妈妈,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如果啊,个位相加超过10的话,十位一定只能加1,为什么?因为最大的个位数是9对吧?两个9相加,最大是18对吧?那十位只要进位,只能是1!不能是2或者3什么的!”你的表情透露着你的志得意满。就是这个时刻,我在你身上看见了真正的数学 —— 不是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的刷题,刷题有时候并不等于有效的练习。而是,你在轻松的状态里同时享受到了有质量的思考。数学的能力是在思考中获得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愿拿你在几分钟内刷完多少道题来定性你数学的好坏。我宁愿和你慢下来,一周吃透一道题。事实是,只有建立了自己对知识的全面理解,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的拥有这些知识,使用它们、有机会重新定义它们。我今年在写硕士论文,其中最有挑战性的,就是如何在研究问题、研究方法、和研究假设之间建立起有说服力的、经得起推敲的联系。“你凭什么认为这个领域值得研究?”所有的长篇大论,其实都在解释这一个核心问题。需要研究者对如何使用文献和数据有自己清晰的思路和判断。而每一次的判断,都有可能推翻自己原来的假设,将研究引入到有可能和最初不同的方向。听上去有点可怕,但对于一像独立研究来说,“先相信、再推翻、再建立”往往是一种常态。就像我们做科学实验那样,预设出一个结果,但实际过程中,什么样的结果都有可能发生。最终就是,我们需要不断地回到过程里。这要求人们的头脑可以随时待命,进入到“分析、发现、连接、创造”的模式中去。从这个角度,我更喜欢像今年这样,做个早觉醒、慢性子的妈妈,每周花1-2个小时,只和你认真探索好一道有难度、但垫一垫脚尖仍够得到的题目。我们不在算法上绞尽脑汁,因为这里的探索,更多是有来有往的启发: 与大脑做游戏,从不同的思维角度想问题。就像前几天浴室你发现了两位数加法的秘密——先假设一种极端情况,再倒回去验证,最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到现在为止,我们俩还都挺享受这个旅行。只是我不知道站在时间这头读信的你,是否还在继续它?我希望你能够继续,并且如果有可能,将学会思考本身看作是一项持续的学习。因为除了要探索学科问题,我们最终要使用思考完成的,是探索自我这个任务。你会发现,整个任务里,最难的环节并不是给自己下一个“我是谁”的定论,而是看到"原来我是这样的啊"之后,还能继续进入到下一个过程里,用积极的思考,给你看到的那个自己赋能。
在我们俩的数学时间里,我都会尽量避免让你刷题。但如果你放学被姥姥接走,为了让姥 姥轻松一点,顺便帮你消磨下课时光,我隔三岔五也会意思意思,给你找些题练手。你虽然觉得无聊,但也会做完。后来我也在想,其实无关我的态度是否喜欢,学习中总会有像写字、需要重复练习的枯燥的练习,相比避免,如何尽早地将这些枯燥拿到桌面上让你看到,让它们以“不能再把你怎么样”的形象出现,一定是更好的做法。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是怎么消化这些无聊时光的?这里是我的一点点经验。先说背景吧。今年10月底,我给我们报名了奥克兰马拉松,这是疫情后我带你参加的第一个大型赛事。不太走运的是,比赛那个周末预报大雨,全家人都在劝我取消吧,别得不偿失,或者我自己跑,这次先不带上你。但你的态度也很坚定,要跑。比赛日当天,我4点起床,6点站在起跑线前,4个小时后完赛了我的第一个全程马拉松。没过多久,爸爸发微信说他带着你也出发了,微信里你说, ”妈妈,你在终点线等我,我就来了!”漫长的雨中等待, 终于在14分钟后,我等到了你。我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五星红旗站在finisherline,你带一个奖牌,我带一个奖牌。我们都好开心。
但我想偷偷告诉你,其实那天在终点线之前,我已经预支掉了一部分的开心。
若把我的42公里拆分成两段,拼体力的时刻,大致从最后的5公里开始。为了有资格在最后的5公里拼劲全力,前面有3个多小时,我需要开启一种“节能模式”,重复30次以上近乎相同的呼吸和迈步节奏。就像你坐在钢琴前练习指法,这一次要你踏踏实实的练完3个多小时,想想是不是还挺崩溃的?我那一场的策略是这样的。在完成每次的1公里后,跟自己确认一遍,“很好,这1公里结束了!干得不错。” 这么做的逻辑是——反正每公里我都有看手表的习惯,相比每跑完都在内心吐槽一遍:“完成一个了,怎么还有那么多啊。”启动另一个声音,“完成一个了,我怎么这么棒啊。”当然会给我更好的感受。
这个鼓励措施的确给了我很大的好处,比如,在10公里之后,我的目标已经从“我要完成一个42公里”这件事上转移到了“我要完成42个一公里”。大的目标没有变化,但我针对目标的看见和感受却再发生变化。
我在想这种构建模式对你可能也会有一定的启发性。
今年你已经可以从容的面对一些困难了,比如,小小的个头冲刺在儿童马拉松的人群中,浑身湿透,但脸上还挂着笑;撒腿跑在全是男孩(除了你)的篮球队,每次筋疲力尽,又坚持到最后。
在这些挑战中,你看得见整个挑战的困难性,因此会将完成困难当作一种自我激励,“这样的场景下如果我能完成,一定特别厉害!”可以说,在一定范围内,你越能看见困难,越能获得动力。这是一种了不起的驱动模式。
但这个驱动一旦碰到没有挑战性的任务,就会让人感到沮丧了。比如,在一场平淡无奇的训练中,你感受不到丝毫的挑战,因此会感到无从发力。大多数情况,“你觉得无聊,但也会完成”。
这时就需要启动一种新的驱动模式,先肯定自己,再让这个肯定成为进入下一轮的动力。
”我好棒啊,现在还坐在这里,换别人恐怕早就走掉了。”
“50道题我肯定不会都做完,这10道题就给自己一个奖励吧。”不知不觉,练习可能已经做完了。
往往顺序是这样的,你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值得肯定,它就是值得肯定。而且,这个肯定甚至不一定是一件具体的事情——你写完了10道题,我跑完了1公里。有可能仅仅是一种感受,我刚才平静的度过了一段枯燥的时间,我感到没那么糟糕。重点是我们通过积极的定义体验,去改善体验,然后让事情持续的运作起来。
事实上, 即便是无聊的练习,也是有“它之所以不能省略”实在的价值的。我希望在你看见这个价值之前,已经尝试过发挥你的主观意志,找到与枯燥和平相处的那个方式。毕竟,好的学习,还是引领我们成为更灵动鲜活的人,而不是反过来。
去年到今年,你一直在开启体验模式。特别是今年,你能够跑长一点的距离、弹更复杂的曲子,能够下U型池,完成一些5v5的篮球团队赛。这些放学后或者周末的小尝试,是你和我们一起讨论决定的。这么一同决定下来的,还有陪伴分工,比如,跑步、练琴、画画我来陪你,剩下的爸爸来陪。目前来看,你完成的都还不错:没有出现强烈的抵触情绪,还在自愿进行(除了滑板课,因为考虑你目前的段位还不太适合散养式的上课方式)。爷爷奶奶在微信里夸你敢尝试,也有长性。而我却有一个暗黑的小想法:学什么是我们三个人共同决定(我和爸爸主导)的。这个共同决定, 是否导致了你不用承担决定中全部的学习责任?或许有一个声音会说:“我其实学什么都行,因为有人帮我兜着呢!”我在硕士阶段的理论课部分,10月份全部结束了。理论课的好处是,它给到了一些学生内心的安全感。比如,什么时间上课,课上多久,哪个讲师或者教授教,这些自有学校做安排,统统不需要我们操心。学生只管在校方提供的清单中按credit要求选好课,在上课的时间出现,完成作业、通过考试。但进入自由研究阶段,氛围就不大一样了。你知道研究的主题,方法,风险预测、进度安排,统统要自己拿主意。也会有一个大的时间框架,有导师指点迷津。但大多数情况,导师也很忙。特别是名气大一点的导师,他们通常在学术领域也身兼数职,那么每个具体的学生的具体需求就很难被及时的照顾。从学生的体验来说,原来视野所及是被计划好的明天,不知怎么的,明天都变成了有待计划。当曾经的确定变得不再那么确定,一些人开始束手束脚,抓紧最不容易出错的那个方向。一些人则开始摩拳擦掌,试图在新的旅程寻找建立新的安全感。但无论做何选择,你知道接下来的挑战都是一个人的挑战。我不确定我和爸爸会在什么时候放手,由你自己全权判断“学什么,不要学什么”。但我们早晚要来到这一天。我希望你提前能够将这两个确定放在心里。
第一个确定:你的底色。
有一种说法是,"人不能全面发展,因为精力不够。跨多个领域的学习,是难上加难。" 但真相是,如果能将不同学科的共性找到,多学一个领域,并不会造成我们多么大的负担。
今年是你练琴和跑步的第二年。
弹琴时,你偶尔会说,“我在琢磨其实手指也能跑步,我让它们在琴键上跑马拉松呢!”
跑步时,你也偶尔会说,"我琢磨要给跑步一点快慢的节奏,这样跑很轻松就跑完了。"
"我琢磨……" 在我的回忆里,是你今年以来频频说出的词。通常这个词一出,我大概就会知道,在你的大脑后台,一个经验世界刚刚打开设备与另一个世界完成过对接。“嘿,我是这样玩的,和你的一样吗?有多少一样?或许我们可以一块玩。”
不止是跑步和练琴,编程、篮球、绘画……也都在某些“偶尔”的时刻,被你开启过设备,彼此相认,一起游戏。
我想要告诉你,这些相认都不是巧合。而是,当你解锁更多的世界,你就会发现,完全没有共性的领域,几乎很难找到。学的多了,有时真的反而能感受到轻松——因为最难的那部分,你早在其他经验世界旅行时就遇到了,搞定了。此刻在这里,你可以花更少的时间,完成更高的质量。
而在这之前,那个重要的一问首先是,你能否看见这些共性?
在我看来,“爱琢磨”是个重要的性格底色,它暗示着好奇和求知、暗示着“我想要把事情弄明白。”我想,如果你能将这个底色持续下去,在面对选什么兴趣爱好,专业方向时,也都会更自信。因为在这个模式里,你不大会去纠结我究竟行不行,而是,我究竟想不想。你知道,你只要把后一步想明白,剩下的,无非是心思用在哪,哪里就会开花。
第二个确定:你的视点。
还有一种善意的警告,叫做“最好不要尝试冷门领域。因为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我的看法也是相反的。作为一名关心中文教育的妈妈,今年我被问到比较多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还要读一个硕士去研究中文教育?你不是搞了一个学校嘛?“我是这么回答的,”因为有些现状需要被更多的教育者和关心者看见。”自2018年,中国人口就已经超过印度位居新西兰人口榜第三。在新西兰,如此庞大的人口数量,研究中文的教育者却仍要为拿不到政府足够的研究资助头疼。原因来自很多层面。但它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在2022年,依然没有国家层面的数据,告诉我们中文教育在新西兰的发展现状究竟如何。一个对比是日本,人口规模小,却早在几十年前就拿到了政府的日语教育研究资金。知道这个信息之前,我对中文教育在新西兰的发展有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准备先搭班子办学校搞起来。然而,机缘巧合, 当我真的看见这个领域还需要什么,知道自己这套想法在目前的学术界还存在着研究空白。我开始肯定,想要更多的权威关注海外的中文教育,还需要用一种更权威的途径。需要将问题与需要光明正大的摆在台面上讨论。目的性明确的研究,既是这场游戏的入场卷,也是向这个领域共同努力的人发射出的信号:有人在看见、有人在关心,有人在采取行动。对你而言,也无需让”没人做过“这个声音成为你选择上的负担。更可能的版本是,它不是没人做过,只是还没有做的太多。看历史地进程,你的视点,始终来自前人的肩膀。而你的肩膀,也终将会成为后人的视点。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态度是,喜欢就去学。恰恰是冷门的领域,成功与失败都会成就一种进展。失败,也是留给世界的宝贵经验。
让我们说回今年的学习之旅。
享受过程,结果是糖,是我们两个在你小学入学时定下的学习目标。现在你一年级毕业了,糖被你开心的吃掉了。那么, 你是否也同样享受了拿糖的过程?
我希望是的。因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它永远都更重要一些。
爱你的妈妈
2022.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