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个刺猬repo吧。关于顾长卫导演的新片《刺猬》,昨晚和朋友在电影院看完,结束后我俩情不自禁地鼓掌。电影院里的其他人并没有一起鼓掌,但是几乎所有人坐在座椅上看完了全程,直到所有字幕播放完。
我想,在一个工作日晚上七点的场子里,位于遍布金融业的陆家嘴商圈的影院里,观众们会选择看这部电影,至少内心有一个部分曾经也是王战团。我们假装是在等彩蛋,实际上,久久瘫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电影里刺猬出现了三次,分别是:
开头的王战团堵住车流指挥交通协助刺猬过马路。
第二次是在李广源安排的家庭见面野餐会中,王战团和周正在树林里撒野尿意外捕获的一只刺猬。大腿生了怪疥疮的王战团怕腿一瘸一拐给要出嫁的闺女丢人,让周正去捡树枝,把刺猬烤了吃。
第三次刺猬以迟来的显灵方式钻出,原来早已出现在了王战团家里高桌供奉的牌位上了。
故事快结束时,我们忽然意识到,刺猬不是刺猬,刺猬是本不应该出现在城市里的异类。
当刺猬活生生出现时,那么小,只是有针扎般的软刺保护自己,在人类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可是当它被当做神明显灵,又变得无比强大。出马仙能以刺猬之名,闯入一个森然的家庭,当着众人的面,教训一个成年男人,往他的头上撒灰,挖出他的陈年创伤,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跪下,一棍一棍殴打孩子,让孩子为自己不存在的罪恶忏悔。
一切以“我是为你好”之名展开。
儒家文化的伦理道德,父权秩序,在这片土地上,两千年来,以各种形象,得以显灵。你若反抗,就是中邪。
当你是一个不合群的人,有不符合群体的任何特质,都会被贯上“中邪”的名头,迎接来自亲人和外人的羞辱、惩罚、殴打、管制。
当你试图反抗,另一些你真正在乎的家人,更会用无知的“爱”来伤害你,背叛你,不接受你的争辩,让你吞下忤逆的罪名。
让你知道,你如此孤独。
你不能乞怜,能真正理解你的人,是同样的疯癫者,失权者,梦游者,那些被集体社会排斥的人,那些向往自由而不得的人。
王战团是一个痛苦的好人,刚巧有些诗意,有些文化,有些正直,这天赋却令他受苦。在遭遇一次一次的厄运后,在不被理解的处境里,他遭受的痛苦只好通过内耗来解决。可他的诗意,他向往自由,他喷薄的表达欲,当然被崇尚不出格不出错的家人们深深地遏制住。那种被视作异类的滋味,当然很不好受。一个“精神病人”,一个“口吃”“留级生”,他们其实都没病。周围的人总觉得他们有病。
我想表达的不是愤怒而以死抗争的周正,或是在心里一直怀想着太平洋的王战团。实际上,他从来都在海上,他不在陆地上。对我来说,我就是王战团,我就是周正。他们的想法活在我的身上三十年,只要我醒着就在一遍遍的感受,我太理解他们遭遇了什么。我太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现实的引力太重,轻盈的诗意,自由的灵魂,每每想要往云上去,男性家人们的残暴,只会在我的身体里变成恨意,助推我的燃料。可是,女性家人们的关心和恩情,她们那些无知的、愚蠢的、封闭的、不安的念头,那么软弱无力,名为保护实为摧残的“爱”,又为什么让人一次次地留下来。
其实家人都不是什么坏人。她们很善良,她们很无知。因为无知,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也无法让人原谅。
并不是坏人造成的伤害,往往是好人善良的无知,对人的伤害更深,也更难愈合。
在一个不尊重科学和常识的年代里,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往往会通过“有病”表达出来。
所以,其实我想表达的是这个电影里的暗处的角色,那些温柔的无知的部分。
整个电影里的王战团和妻子周秀玲,周正和他的爸妈,角色的成立都是互相支撑的。
你会清晰地理解,为什么这些温柔而毫无智慧的爱意,会一次次地把人困住,让人挣扎不得,像是一次次的溺水。
看着大姑把家里的高桌从供奉白三爷到供奉基督再回到白三爷,故事结尾时她又信了佛。你会发现其实信仰什么不重要,她只是需要一个信仰支撑着自己。生活对她来说太凄苦,她无比明白丈夫“好的时候比谁都好”,她拒绝离婚,拒绝“抛下”丈夫,可是她一次次地以“为他好”的名义,以愚蠢无知的手段,来伤害自己的丈夫。丈夫一次次地以沉默的接受来回应。
周正的妈妈,在每一次周正的爸爸殴打压迫周正时,求的每次情,都是让周正向父亲妥协。搞笑的是,周正爸爸一边咒骂口吃的周正这么蠢是随谁,一边在急了的时候自己口吃,越急越说不清楚。
明明糟糕的那部分基因是因为男人,他却每每去责怪女人。
家里三个人谁都知道周正的口吃遗传谁,发疯的总是父亲,受苦的总是孩子,像个半奴一样乞怜的母亲,用哀怨的泪眼,逼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屈服。
当出马仙一次次地殴打周正让他认错时,周正拒绝认错,王战团被关在里屋,他不断地大声吹响口哨,用这种方式支持周正,你没病,你不需要因此道歉。周正不想认错。周正妈妈却抢先替儿子认下罪行。
我们看见了一个愤怒的哪吒,他看着自己的妈妈,不可思议。我在这个家里唯二珍惜的亲人,她背叛了我。她明明知道我没有错。原来她也认为我有病,我该为此遭受惩罚。这一次,他被打得血肉模糊,他拒绝向神灵屈服,拒绝向父权屈服。他张着流血的口,对着高桌上白三爷的牌位,对着装神弄鬼的出马仙狰狞大笑:我把你爹给吃了!
我感受到惨烈的畅快,这一个哪吒没有以死亡来向父母乞怜,来哀求父母认错,来换得父母的悔过。他知道,他必须以活着的方式抗争,不再屈服。
原著里周正为了妈妈妥协了,电影里周正没有妥协。感谢主创,谢谢你们,我们需要不妥协的周正。我们需要失望的周正,出走的周正,拒绝原谅的周正。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的周正。我们需要这样的周正,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周正妥协了。
感谢这个电影里的周正,没有妥协。
其实顾长卫老师拍的还是那个在县城里唱歌剧的王彩玲,那个有着远大前程的王彩玲,她生在一个错误的年代和小地方,她的天赋、梦幻、天真和野心,获得的只有嘲笑和厄运。只是这次这个王彩玲,她以王战团的身躯显了灵。她脑子里有一片太平洋,她试图成为一尾在海洋里飞来飞去的飞鱼。
我永远感谢《刺猬》的所有主创。
谢谢你们为我们观众贡献了一个勇敢的故事,我们随着电影情节为此又哭又笑,短暂地品尝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谢谢你们,让活着一直格格不入的人可以在这个电影里短暂地感到被理解了。
谢谢王战团,谢谢周正。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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