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姥姥的外孙》后一直陷在剧情里。也许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对宗族观念秩序的恪守,像琥珀一样封存在了上世纪。
真是恐怖。这种重男轻女的遗毒,像沼泽一样,因为恶劣的环境,侵蚀了所有健康的植被。最恐怖的是,你作为被剥削被伤害的女性,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失望了,被代际遗传的重男轻女所伤害,自己决计不会那样。可是百年之际,自己也成为这歧视链的一部分。原来自己也那么偏心,那么残酷,那么恶毒。
竟然还妄图那个被伤害的女儿,被伤害的女儿所生下的儿子,对自己还有一点恩义,一点点爱。
石榴树从花朵到日渐长大的石榴,被一个个塑料袋套好,是一个老人试图封存下时间。石榴树是外孙出生那年种的,她答应了石榴果只给外孙吃。所有人都忘了,只有她记得。
本来是贪图姥姥死后财产的外孙,在日常相处中,演着演着,把自己演进去了。半夜用拖鞋在医院里排队,陪姥姥化疗,假装看不见姥姥因为化疗掉的白发。凌晨四点起床陪她去卖粥。当做了噩梦的姥姥深一脚浅一脚从楼梯上下来,过于孤单的姥姥,梦见了自己久违蒙面的父母。她感到恐惧。死亡悄然来拜访,半个世纪梦里都见不到的至亲,忽然出现在梦里。她能抓住的生灵,只有这个躺在客厅里守着她也守着遗产的外孙。
那么孤单,那么老,那么接近死亡。原来还是会害怕,原来还是需要陪伴,原来她的身体变得那么瘦,那么小,那么干瘪,只需要一点点位置,睡在床板上,身体那么小。她躺在外孙旁边,不知道有没有稍微睡着几个钟头。
为了给自己买一块好的墓地,带着最蠢的希望,穿戴整齐,让外孙陪着自己,去登临亲哥哥的别墅。上一个画面还是用着乡音在唱歌,两个人都垂垂老矣,看上去竟然还有点温情。下一个画面,是那个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哥哥,拒绝分一点点财产给不被偏爱的妹妹,即使诉求是买一块好墓地。让她以后不要再来了。
在回去的路上,已经有点懂事的外孙,心里好多怨气,替她不平。她都知道,也还是会伤心。路上都是开着正盛的花。
她当时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想着什么呢。
想着已经死去多年的父母,想起独享遗产一毛不拔的哥哥,还是想着自己没出息的已经死去的丈夫,还是想起自己倾注多年心力却不把她当成家人的大儿子,烂赌的小儿子,为了替她卖粥偷偷辍学过得很惨的女儿。
还是她想到二十年前,她牵着小小外孙的手,慢慢的走在去储蓄所的路上,她拿着存折,要把卖粥的收入存一部分给考第一名的小外孙。她问小外孙,我给你存的这些钱你以后要用来干嘛呢,小外孙说,当然是用来给姥姥买新房子啦。旧房子好多蟑螂。
已经被死亡反复拜访的姥姥,她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种在她脑子里的观念有半个多世纪了。她成为了那些观念的奴仆。她当然会死,她的女儿也正在走她的路。
“儿子得到遗产,女儿遗传癌症。”
最苦的话,最辛辣的怨言,出自最傻的女儿。
女人永远在牺牲奉献,付出了那么多,得不到父母的遗产,当她要离世时,最偏心的也还是儿子。明明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她一样,对家人有那么多爱,那么多关心,那么擅长自我牺牲,却又那么羞于表达。
好残酷好伤心的故事。我感到无限的悲哀。
为数不多的温情,让人会记得好久好久:
当姥姥躺在老人院四人房的小床上,床那么小,她几乎所有的物品都被败家的小儿子处理掉了,留给她的只有一点点。她躺在床上,床边是剩了一口的苹果。她疼得厉害,怀里抱着一个白色的小娃娃。那个小娃娃到底是谁?是不是童年的她自己。
本来怨恨她、因为她没有把房子留给那个出力最多的外孙,看见那么小那么小的姥姥,忽然就释怀了。他说:“姥姥,我们回家吧。我来照顾你。”她忽然整个人轻微地抖动,蜷缩的身体,稍微活过来一点点。她想,我,我对不起他,我没有兑现承诺。
可他还是给我最后一点尊严,最后一点爱。
她已经在弥留之际,从来听不懂潮州话的外孙,意识到她快要死了,开始唱她童年时听过哄睡的童谣。外孙在唱她的母语,为她送终。
这是爱吗,这是爱吧。
天气很好的日子,她的子孙有扶着棺,坐在货车上,给她送葬。外孙一路敲棺,提醒她,这里是你卖粥的市场,我们现在过桥了。你给我存了二十多年的存折里的钱,我兑现了我小时候的承诺,用来给你买新房子了。
在太阳很灿烂的一个下午,他们在姥姥的独栋坟墓前,摆祭品,扫墓,一切生机勃勃。大儿子的女儿在认真撒花,外孙当然是随便撒撒。因为他记得姥姥的恐吓:我死之后,如果你不好好给我撒花,我会从坟墓里出来找你。
他用最冒失的语言在表达:姥姥,我很想你。
遗传的厄运在这里终止了吗?传递了不知几个世纪的、中国儒教宗族观念秩序的毒,会因为真正的爱和谅解,在这里,终止了吗?
也许有一天,我们之间,不再讲孝悌,也不要讲让一个为另一个牺牲,只因为她是女人。也许有一天,我们之间,不是服从和施恩,也不是压迫和麻痹了。也许我们之间,还能讲一点爱,讲一点谅解。
也许这样的时刻,在一些业力太深的家族,永远永远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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