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厦门大学外文学院英文系老系主任张礼龙教授祖籍上海,应国际学术大会的要求,正在把“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幽默大师林语堂的一首闽南方言诗歌翻译成英语,理解上自然遇到一些困难,请我协助,并随即附来了林语堂方言诗歌的原文。
《林语堂方言五言诗》
乡情宰样好,让我说给你。
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
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
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
父老皆叔伯,村妪尽姑姨。
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
新笋园中剥,早起食谙糜。
胪脍莼羹好,呒值水鸡低。
查母真正水,郎郎都秀媚。
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
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
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
没想到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闽南郎”一时也吃不准,于是索性在“厦门网•海峡博客”我的“郑启五品茶”上全文贴出求助,希望博友特别是是擅长漳州话的博友指点迷津。一时点击的人数扶摇直上,有十余位方家跟贴探讨,畅所欲言,在以下闽南话方言语词的释义上基本达成共识:宰样(怎样)、按尼(如此)、谙糜(稀饭)、呒值(没有)、低(甜)、查母(女人)、水(漂亮)、郎郎(人人)、困(睡觉)等9个。另有三个疑似闽南语语词,即“胪脍”、“莼羹”和“击壤”,于是难点很快聚焦在“胪脍莼羹好,呒值水鸡低”与“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两句上,其中的关键词“胪脍莼羹”与“击壤”出现多种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
一、关于“胪脍莼羹”
关于“胪脍莼羹”跟贴的“七嘴八舌”的多种解释中,大概可以分为“方言谐音”与“语词原意”两类,整理如下:
1、鲈鱼(胪脍?)羹。(匿友)
2、胪脍莼羹好,“呒值水鸡低”这句的意思是“胪脍炖汤好,不值水鸡甜”(蓝梦).
3、平和坂仔是农村地方,小时侯会有很多小孩到当地小河抓鱼,小河里经常有一种小螃蟹(这个厦门沙滩也有),这个螃蟹很小,小河很多,因为小,所以没肉可吃,大家就拿来做汤,这种小螃蟹当地的叫法就是叫“胪脍”这个音,也叫“麻脍”,现在当地人还这么叫(有机会您可亲自到当地考究),所以,这里的“胪脍”应是小螃蟹的意思,意指它的汤没有“水鸡”可口。(G友)
4、鲈鱼是海洋或者河口鱼类,但是要和水鸡比较,应当是犁[ruei]鱼,和水鸡一样生长在稻田、河沟和池塘。胪脍即犁[ruei]鱼,但是学名需要另查。(匿友)
6、“胪脍”应该用闽南话读,即“罗HEI”,这种小螃蟹在当地叫的更多的是叫“罗HEI”,“麻HEI”是另一种叫法,叫得比较少。译成小螃蟹应该没错。
7、胪脍莼羹:莼:莼菜;脍:切得很细的肉。比喻怀念故乡的心情。好,呒值水鸡低。(胪脍莼羹是很好吃的,但却没有比水鸡甜味!)(Bananashan)
8、“胪脍”按照平和县坂仔镇的音译为螃蟹比较准确,“莼”按现在当地的音应为“汆”,"羹"即汤,因此是为“汆汤”(在平和、云霄交界一带现在还有很多称煲汤为汆汤),即滚汤,正好与坂仔镇当地的语言习惯相同。(匿友)
以上“七嘴八舌”的见解让我相当吃惊,由此引发出一个强烈的暗示,要拿下林语堂的这首方言诗的解释,首先必须同时具备良好的文化典故的积累以及对闽南方言的流畅把握,否则就很难判定作者在哪里使用了方言谐音语词而哪里又引用典籍,从而陷入了似是而非的境地;其次要对闽南的乡土情怀和民情风俗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通过对博友跟贴的学习与研判,我再也不敢浮光掠影,唯有沉浸其间,打破沙锅问到底,最后认定BANANASHAN的跟贴最接近作者的原意。换言之,只有抓出“莼鲈之思”的典故,既为美食而辞官的那段历史佳话,才能彻底明晰作者的用心。
据查,“莼鲈之思”是一则因为怀念家乡的美食而辞官回乡的历史故事。故事主人张翰,字季鹰,吴江人。据《晋书:张翰传》记载:“张翰在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苑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忘,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这个故事一度被世人传为佳话,“莼鲈之思”或“莼鲈秋思”以及“胪脍莼羹”也就成了思念故乡或故乡美味的代名词。语堂先生在方言的旗帜下信手拈来,却让我等一些博友陷入了“方言谐音”的泥塘,因此南辕北辙,挖空心思的探究越发偏移了诗词的原意,先生九泉有知,可要呵呵一笑?
二、关于“击壤”
关于“击壤”,由于一方面字义很美,动作清晰,另一方面又因为极为传神地展示了闽南方言中“一人”的谐音,因此何去何从,难以定夺:
1、“击壤”应指“用锄头锄地”,此与前面“后天又把锄”呼应。(匿友)
2、“击壤”如果认真读和厦门话很相识,即厦门话的“计都”、“计锅西”,是“都可以”的意思。(G友)
3、击壤:击壤即全部,击壤可即全部都可以。(匿友)
4、“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意思是晚上黄昏时上chuang睡觉时,有几个可以吟诗的?这是反问,有点自问自答.(L友)
5、“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应该是黄昏倒在床上睡,一个人也可以吟诗。“击壤”是一个人的音译.
6、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相传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率力于我何有哉?后因以比喻太平盛世;击节(打拍子);击鞠(击皮球)]。(黄昏到了倒头就睡,拍手可吟诗)(Bananashan)
7、击壤我赞成Bananashan的意见,应该是“打节拍”,晚上躺下睡觉了,睡梦中也能击节吟诗。(赶海的小姑娘)
8、争议较多的是“击壤”,如果是“一人”解,固然在谐音上极为吻合,可惜前面“郎郎”,后面为何就不“郎”?(郑启五)
尽管BANANASHAN博友已经基本道出了真谛,但我还是不大放心。结果不日另外一位对诗词特别有研究的署名“我不如人”的博友在其“诗歌笔记”的博客中发了一首《五律:击壤吟》,结句“耕余无所用,惜此击壤年”引起我的兴趣,于是锲而不舍追上去讨教。该友细告他乃用了“击壤而歌”的典故。《释名》云:“击壤,野老之戏,盖击块壤之具,因此为戏也。”明代张岱《夜航船》卷九中也有关于击壤的注释:“击壤,石戏也。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四尺三寸,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三四十步外,以手中壤击之,中者为吉。”
投射游戏的起源一直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相传盛行于帝尧时的“击壤”之戏,实际上就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投射游戏活动,是一种乡村野老玩的“土俗之戏”。我国最为古老的诗歌之一“击壤歌”为之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首“老歌”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本来都该是耳熟能详琅琅上口的,林语堂“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与“击壤歌”的绘声绘色的意境相呼应,一派寄情家乡,超然物外的情怀,可惜我和许多博友一旦没有踏上“击壤歌”的平台,就只能在方言的误区里来回折腾了。
三、从闽南方言到普通话
走笔至此,真相大白,借用BANANASHAN和“我不如人”两位博友的见解,可以大致完成张礼龙教授的嘱托,全诗试释如下:
林语堂方言五言诗
乡情宰样好,让我说给你。(乡情怎样好,让我说给你。)
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民风很淳朴,原来就如此。)
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说起汉和唐,有人尚迷离。)
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
父老皆叔伯,村妪尽姑姨。(父老皆叔伯,村妪尽姑姨。)
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
新笋园中剥,早起食谙糜。(新笋园中剥,早起食稀饭。)
胪脍莼羹好,呒值水鸡低。(胪脍莼羹好,最美是水鸡。)
查母真正水,郎郎都秀媚。(女人真漂亮,个个都妩媚。)
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
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
黄昏倒的困,击壤可吟诗。(黄昏倒头睡,击壤可吟诗。)
以上翻译,指的是从闽南话翻译成普通话,基本去掉方言的因子,力求保留原来的韵脚,相对从汉语到英语的翻译,对诗词风格和韵味的损伤不是致命性的。
四、译后的思考
这次偶然的尝试,笔者留下了诸多感悟与思考:
1、先进的网络与古老的乡土方言诗词来了一个难得的正面拥抱,几乎分文未花,就点击而成,由于网络的特性,参加者可以摒弃身份、辈分而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真知灼见竞相脱颖而出,圆满地举行了一个“林语堂方言诗歌的研讨会”。
2、林语堂的一首小诗隐含了三个经典,俗里藏雅。读者熟悉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自然就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但仅仅明了陶渊明是不够的,不清楚“莼鲈之思”的典故和古老的《击壤歌》势必将引发一系列的困惑。
3、林语堂的这首方言五言诗应该是一首朗朗上口雅俗共赏的乡土民谣,可惜目前竟在他的家乡知音不多,一批有相当文字造诣的闽南文人都有理解上的困难,更不必说社会大众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管中窥豹,从而折射出中国传统文化和乡土文化的代际断裂。
4、林语堂的这首方言诗朗朗上口,读起来真是享受,如果被现在闽南各地小学和中学编印的乡土教材收编,无疑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5、林语堂的这首作品强烈地流露出作者对家乡故土的眷念,情不自禁用老家方言尝试五言,但这位学贯中西的语言大师在方言谐音语词的使用上是极为谨慎的,像“按尼”(这样)和“低”(甜)这样汉语字义与闽南话的语义完全剥离的样式,也有因为压韵而不得不使用的隐含。而作者本身除了这首五言外,似再没有进行更多闽南方言的文字尝试,从而也说明作者认识到闽南话的文字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难以行得通的。
2008-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