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由朱鹮形象大使 著名朱鹮油画家 晏子老师提供)
【1】
上午上班,刚刚收拾好桌椅,沏了一杯茶,就有人敲办公室的门。
侧耳听听,又没有了。是我幻听吗?
隔了半分钟,“嘟~嘟嘟~”又响了。
心里奇怪,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卡点卡得这么准,敲门却敲得如此谨慎小心,战战兢兢。
我喊了一声:“请进。”
门缝里先探进来一颗灰白的头,然后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堆满谦卑的笑:“我可以进来吗?”
我急忙站起来:“请进请进。”
一个瘦男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门缝里挤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皴裂开线的人造革皮包,一件说不清黑色还是灰色的衣服,已经毛了边。
整个人是紧张的、惶恐的,同时又是激动的、亢奋的。
我问男子:“您找谁?”
男子突然扑上来握住我的手说:“老师,我是老T呀,专程来给您做汇报了。”
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出版了,终于出版了。您是我的贵人,没有您的鼓励,我坚持不下去。”
我瞠目结舌。
怎么可能?我自己早已经是文学道路上的逃兵,怎么会鼓励别人奔跑到现在呢?
赶紧开脱自己说:“您记错了吧?文艺部好多编辑呢。”
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错。我有您当年给我写的信。”
说着,他真的从皮包里拿出几张我手写“真迹”的复印件。还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信的原件我珍藏着呢。”
我瞅着自己丑陋的字和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汗如雨下,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什么“文学贵在坚持。”坚持就有结果吗?想扇自己一耳光;
什么“生活里有点文学是高尚的。”有多少人生活在了文学里,却比一般人更为狭隘龌龊。再扇一耳光。
读完信,脸火辣辣的,好像真的被自己扇肿了。
但信的内容提醒我,当年老T和所在部门领导发生了矛盾,精神濒临崩溃。于是给我写信倾诉和求救。
报社当时是有退稿制度的。不采用的稿件一律用铅印的制式退稿涵退回。有时候看着作者辛苦认真地写了那么长、那么多,于心不忍,会顺手写一两句鼓励的话,签上自己的名字。
老T应该是接到了这样的退稿涵。关键时刻,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给我写信了。
我单纯地认为,人生没有永远的幸运者。小船再顺风顺水,都有可能陡然遇到一个急转弯。老T的船既然弯到了我这里,就应该伸手撑一篙或者划一桨,帮他顺流而去。
帮没有帮到不知道,反正我尽力了。这是个良心活,但我感觉很重要。于是认真给他写了回信。
大意是鼓励他要坚强一些、要坚守法律和道德底线。扯到文学上,是因为他在信中写道:“写作能让我安静下来。”
既然这样,我就鼓励他写作,宣泄了情绪,也能转移精神压力。
可是打死我也不会想到,他会拿着这些信卧薪尝胆,肝脑涂地熬出了一部长篇小说。
【2】
我请老T共进午餐。
在吃饭的一个多小时内,老T手舞足蹈讲自己的创作经历,我几乎插不进去一句话。
老T说:“袁老师你知道吗?我把椅子都坐散架了几个。你给我指了一条路,我腿脚磨断都要走下去;”
“袁老师你知道吗?我的工作问题有你支持,解决了,书也写成了,一河水都开了,终于成功了;”
“袁老师你知道吗?我媳妇嫌我就知道写写写,啥都不干,不给我做饭,大冬天还把棉被里的套子都扒走了。我不冷,文学在我心里熊熊燃烧,神鬼都挡不住。”
我听得一头冷汗,哭笑不得。因为他的样子实在跟成功沾不上边,更像是走火入魔。
老T在大作上庄严地给我签上名字、盖上印章。他的字写得非常漂亮。我谦逊地表示一定会拜读。
但是,我对阅读是有要求的。要么有丰沛的生活和故事,要么有灵动的语言和闪光的思想。
这些他都没有。他用汉字写了一本稀里糊涂的流水账。
我把书拿起又放下很多次。每一次都是痛苦地翻几页,就忍不住抱怨出版社编辑:太不负责任了。即使作者自费出版,也应该把控一下质量嘛。
文学需要灵性,如同鸟儿需要翅膀。
麻雀也能飞,但是最多飞到一根树枝上,无法像鹰一样在蓝天白云下翱翔。
显然,老T除了热爱,其他啥都不懂。
可是,我已经稀里糊涂成了他的“贵人”,好歹都得自己扛着。
贵人可以成为别人的灯塔,也可能成为别人的漩涡。不幸的是,我觉得自己是后者。
【3】
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边。
老T总是问读后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好说坏都张不开嘴。
我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还是做对了什么?想不明白这样一部粗糙且没有价值的小说,对老T的人生有怎样重大的意义?
反正从他身上唯一能看到的东西,就是狂热喜欢文学的灾难性后果。
他开始不断找我,提出各种希望:希望我在报纸上连载他的小说、希望我能找几个专家给他开一个研讨会、希望我找一个编剧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或者电视剧……
好像他的作品已经开创了一个文学新时代。
我没有勇气拒绝,就去为他做一些明明知道不可为而为之的傻事,来弥补和救赎当年自己的不当鼓励。
可我不是王母娘娘,呼不来风也唤不来雨。最终不得不选择了放下、转身。
我告诉老T:“人海茫茫,我和你一样,都是马路上的路人,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我无能为力了。”
老T很失望。
但在心里憋了太久的话一说出口,我整个人都轻松敞亮了。
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呢?把别人的梦想扛在自己肩上奋力前行傻不傻?
也可能一开始实话实说,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麻烦。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时候再去收拾,肯定付出的代价更大,受伤的人更多。
从那以后,我给自己划了一道底线:不管做任何事情,与任何人来往,一定要建立明确的边界感。既不难为别人,也不难为自己。
若不然,就会再度沦陷成“贵人”,尴尬狼狈的,都是自己。
如今我已经变聪明了。不管帮助了谁或者说了什么话,最后一定要强调说:“仅供参考。您千万别当真!”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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