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很荒唐,但就是发生了。
1987年,电影《红高粱》横空出世。
影片中巩俐掀开红盖头,火辣辣得走向观众。
这个镜头极具象征意义。
中国电影的第五代导演掀开红盖头,走上历史舞台。中国电影掀起红盖头进入红红火火的新时代。
巩俐高杆大朵,集清纯性感于一身。她和张艺谋合作的《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等,让人领略了“导演”的新境界:你导我演,灵魂和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1995年底,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来:巩俐结束了和张艺谋长达八年的恋情,与英国烟草公司亚太区总裁黄和祥同居了。
媒体报道铺天盖地,街谈巷议沸反盈天。但是,陕西媒体一如既往地集体静默。不掺乎、慢半拍,这是我们一贯的作风和立场。
又轮到我值班了。
新闻部主任刘东明夹着一摞稿子走进来,冲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我想坏了,这家伙手里可能握着一颗“炸弹。”
果然,东明把稿件放到桌子上,挑出一张剪报递给我。
标题就把我震住了:“巩俐和黄和祥同居。”后边注明转载于两天前天的《今晚报》。
我说:“这个我不签。刚说咱踩地雷、摸高压线、立场不坚定,又想让人家说品味低俗吗?不要再往枪口上撞了。”
东明说:“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花边新闻,让市民茶余饭后嚼嚼舌头而已。”
我提高嗓门说:“你是吃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呢?检讨都快变成工作了。”
“人家说俗你也跟着说,那当初就不要办这张报纸。在单位拿着党报开会学习,回到家里拿着市民报还是个开会学习。市民就不需要娱乐吗?”
东明的嗓门更大。
一时间,两个人僵持在那里。
都市报是新生报纸,主打舆论监督和娱乐新闻。但也是写检讨的重灾区。为了发稿,我们机关算尽,栏杆拍断。每一次发稿之前,都要给自己做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甚至先写好检讨,再发稿子。
副总编张富汉走进来,看着我们两个气鼓鼓的样子:“咋了?吵架了?又是因为稿子?”
我把稿子递过去。
富汉看完“呵呵呵”笑了:“这有啥嘛?明星话题是老百姓的下酒菜。咱这是照顾市民需求嘛。”
我说:“问题是我心里不踏实。总是市民开心我检讨,我也不开心。”
富汉说:“你真是想多了。谁见过为这样的新闻写检讨?说出去都是个笑话。你相信吗?”
富汉和东明一唱一和。值班室的编辑们也七嘴八舌,一片喊发声。
我开始动摇。
心想普通民众对明星生活好奇是人性的本能,又不犯法。星星能挂在天上,就应该不惧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再说了,万一领导看的时候只过眼睛不走心,不就滑过去了吗?万一挨批评了,脸皮厚点,说说软话骂骂自己,不也过去了吗?一个花边新闻能出格到哪里去呢?
我终于战胜自己。心一横、脚一跺:“管他呢,发。”
但是觉得“同居”两个字太扎眼,再三思考斟酌,我把大标题改成了“巩俐和黄和祥共同生活在一起。”
顿然轻松开心。觉得自己又聪明又高明。
可是狐狸再狡猾也躲不过猎人的枪口啊。还是出事了。
检讨是一门技术活。不能深、也不能浅。深了人家说你明知故犯,浅了说你蒙混过关。所以尺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还要保证一次性通过。通不过,问题会跟着升级,麻烦不断。
谭家村十几个村民苯中毒瘫痪,记者调查出真相,获救的村民敲锣打鼓来送锦旗,我在写检讨;某某煤矿瓦斯爆炸,记者为遇难者奔走呼吁,我在写检讨;贾平凹创作20周年出专刊我检讨、肝病医院该不该建设在小区讨论我检讨……有人打趣我:离离原上草,我在写检讨。白日依山尽,我在写检讨。床前明月光,我在写检讨。
我的检讨已经写到了不打草稿、提笔成行、一次过关的境界。
但这一次真的太离谱了,巩俐和黄和祥同居,我写检讨。
宋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胖胖的脸颊垂着,很严肃地说:“你怎么把关的?这种稿子也放出来?”
我知道又犯错误了,但是并不知道错得轻重大小。笑嘻嘻地说:“女同志嘛,心软,没顶住。再说了,市民报嘛,就这水平。”
宋总说:“电话来了,要求深刻反省、写出书面检讨。”
我愣在那里:“啊?为啥?哪里错了?”
宋总用手指敲着桌子,一句一顿地说:“一是不合陕情,二是违背婚姻法,三是导向不健康。”
我呆若木鸡。
苍天啊!一个不满500字的花边新闻,居然能层次分明的找出这么多重大问题。
我想了想,壮起胆子为自己辩解:“不合陕情,怎么就合津情呢?我们是转发《今晚报》的,又不是自己采写的。再说了,人家是在香港同居的,一国两制,拿大陆婚姻法说事不合适吧。三是一个花边新闻怎么就跟导向扯上关系了呢?导什么向?和巩俐同居吗?谁的脸那么大?”
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说声音越大。
宋总被我气笑了。
一拍桌子:“叫你来是让你认识错误写检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可是,这太难为我了。怎么写?今天的报纸零售多卖了好几千份,我还觉得自己是功臣呢。我太冤枉了。”
宋总又一拍桌子:“不要废话,回去写去。”
灰溜溜回到办公室,越想越窝火。什么事呀,同居的又不是我,写稿子的也不是我,凭啥让我写检讨。
富汉和东明听到消息,赶紧来“串门。”
富汉说:“叫你写还真的写?你咋那么听话。就不会写一个情况说明?”
我说:“还写呢?就是多说了几句,就被骂回来了。”
两人一听哑然失笑。只要是正常人,可能都是这个反应。
富汉说:“你把你写的检讨结集出版,一定能红火,能成为一个检讨明星。”
人在抵触情绪中什么事都干不成。
闷在办公室里,又是喝茶又是挠头,就是写不出来一个字。
想了想,给《今晚报》的值班室打了一个电话,问问他们的检讨是怎么写的。我想着他们是首发,肯定早几天就开始写检讨了。
今晚报的同行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我们写稿你们写检讨,跨地域合作啊,太感人了。因为我们没有写,所以不知道怎么写。爱莫能助。”
宋总打电话催问:“写了没有?写了多少?”
可能宋总也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写,所以只催问我,不给一点建议和提示。
说你错了你就错。错在哪里?自己去找。就是这么主观武断、简单粗暴。你能咋?
憋了两天,终于写出来。
我都佩服我自己了。这么匪夷所思的检讨,我竟然浩浩荡荡地写出来了。
检讨大意如下——
周秦汉唐,五千年文明;八百里秦川,人杰地灵。三秦大地,民风淳朴,心灵纯净。这片土地上半坡炊烟袅袅,兵马俑雄兵列列。新闻工作者的使命是守护这片皇天后土的优厚文化传统……然后批评自己多么的庸俗、恶俗,辜负了人民辜负了党……反正就差说一句“我不是人了”。
大词重词、悲情煽情、痛心决心,目的只有一个:过关!
宋总看完一拍桌子:“看看,什么叫才华,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错了,还能写出这样深刻地检讨,这就是才华。”
我知道宋总说的是真心话。但是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人说新闻工作者是带着镣铐的舞蹈者。岂止是戴着镣铐,还要带着面具,自己是人是鬼都搞不明白,遇到的是人是鬼更没法说。讲政治这么严肃的大事情,有时候被人搞得鸡毛蒜皮,最后成了拼运气。运气好碰上一位开明领导,“天上飘过五个字,那都不是事。”运气不好,鸡蛋里挑骨头,一个屁也能把你崩得下地狱。
每一次写完检讨,我都像溃败回营的士兵,伤痕累累、黯然神伤。写完日记,会在结尾处重重写下两个字:理想。
是的:理想,第一代都市报人奉献青春的理由。
只有这两个字,能平复心里无边的悲凉,让我们一次次启动脚步全力奔跑。哪怕身上流着汗,眼里流着泪……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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