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常常想,没有邓公,没有他的改革开放和恢复高考,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具体起来很难说,但有一点很清楚,在那座渭北小县城里,我一定属于那种自己不走出来,别人绝对找不到的人。
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嫁一个平凡的人,年复年、日复日地熬着,从少年、青年再到老年,悄无声息。
那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孩子能够得到的、最合理的命运安排。
我小时候被送给别人,过了两年别人不要又送了回来。
世界那么大,偏偏我多余。
我因此而自卑、敏感、又无比倔强,喜欢看书写日记。把心里话写给自己,不说给别人。
偶尔的突发奇想,把自己看到的一件小事情用华丽的辞藻编成一个小故事,悄悄寄给县文化馆,竟然在他们的油印小刊物上刊登出来了,还得到几毛钱的稿费。
一扇大门给我打开。我自此知道文字可以变成钱,还可以成为一种生活。
有一天,知青大院来了一位记者,穿着时髦挺括的涤卡中山装,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气宇轩昂。
明明就站在人家身边,感觉却是遥遥相望。记者指挥着我拿着一张报纸坐下,再让几个同学围在我身边做认真学习状。“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
我们的照片被刊登在《陕西日报》上。标题叫做:“反击右倾翻案风——知青地头批判邓小平。”我手里拿的报纸上全是批判邓小平的文章。说他刮起了右倾翻案风。他,又一次被打倒了。
1972年,邓公第二次复出以后,提出了考大学的想法。我们开始发疯一样地学习。初三和高一,都是在各种各样的补习和考试中度过的。
期间,我参加了一次渭南地区的小口径射击比赛,拿下了女子单打冠军,并且被选进省射击队参加集训。
班主任却把我叫进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打一辈子枪有什么出息?好好读书,考上一个好大学,才是人生大事。”
我喜欢大学。愿意为它努力奋斗,也愿意为它牺牲让步。我毅然放弃了省射击队,埋头书本。考上了是我的幸,没考上是我的命。
谁料世事变化就像小孩翻脸,邓公很快又被反击下去了。我的大学梦直接从校园坠落到广阔天地里。
我狠狠地后悔着,为什么不去省射击队?
偶尔拿出来那张珍藏的报纸,心里五味杂陈:“这算是报应吗?我批判过您,但那不是真心。我的真心是上大学。这一辈子还有机会吗?”
回答我的,是田间地头刮过的风。
后来,四人帮打倒了。
我如愿以偿,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成为一名幸运的77级大学生。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陕西日报》社,成为一名记者。
我热爱自己的工作,全身心的投入进去,就像一滴水终于找到了河流大海,风里来雨里去,都是一种滋润和成长。
我的一切,都是邓公给的。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一尊神。他以一己之力,扭转时代巨轮方向,拯救国家民族于水火,也赋予了很多人不一样的人生。
想过报答他。但是,巍巍高山,如何看见沙滩上的一颗沙砾?那就在这满地沙砾中心怀悲悯,用生命的所有热量奔跑,为苍生说人话,为社会坚守公道吧。
我很幸运。那个时代,愿意给卑微者一个可能、并且承认一个卑微者的努力。
【2】
时间来到1997年2月19日,一个平常的晚上,我值夜班。
夜班是一家报社的最后一道门。读者第二天看到的新闻,就是编辑们当天夜里辛勤劳动的结果。
作为一名值班领导,我要签发第二天报纸刊登的稿件,确定头版头条、二版头条等,关键是要对这些稿件负一切责任。
电脑当时是奢侈的,只普及到文字录入和拼版,其他的都靠手工操作。传呼机倒是从最早的数字显示到了汉显。每一个采编人员都配备一个。领导配发一个比手掌还要粗大厚实的翻盖手机。
报纸的内容,以本报记者在一线采写回来的稿件为主,国内外的大事,则是以新华社的传真稿件为主。
一切按部就班,顺利推进。
但是十一点左右,夜班蔡百鸣主任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新华社通知不让关机,说有重大消息。”
这种事以前偶有发生,但大概内容我们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会提前预留版面。
但这一次,不好猜。
在等大样的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会是怎么重要的新闻、来自哪条战线?
虽然社会上一直悄然流传着邓公身体欠安,甚至还有几家境外媒体发布过邓公“病危、逝世”的假消息。
但是公开的消息里,总是显示他在北京的一座四合院中,打打桥牌、看看文件、含饴弄孙,一幅颐养天年的安逸。
最重要的是,香港就要回归了。
他是被邓公“一国两制”的创举召唤回来的,邓公应该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时刻。
一个人只要心怀期盼,不管身体怎样都能撑住。我们有这个信心,邓公应该也有。
面对新华社的要求,我们慎重地选择了一个很符合政治正确的方案:在一版安排一个说重要、又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会议消息,再配上几张大照片,万一换稿,不会太措手不及,或者出现大的闪失。
但是,一校二校三校都已经完成,最后样子也送上来了,新华社还是显示:“有重大消息,不要关机”。什么消息?只字不提。
蔡主任说:“怎么办?凌晨一点是个极限。再不付印,明天的报刊亭零售和邮政车,都要赶不上了。”
等新华社的传真和报纸付印,同样的让人顾虑重重、焦灼不安。一旦失误,不仅自己要承担全部责任,还会连累夜班的很多同事。轻则写检讨,重则……不知道。
但是继续等已经不可能了。我们紧急商量了一个方案:报纸正常开印,编采下班,但是所有人不得关闭传呼机和手机,随时待命。
蔡主任亲自守着传真机,一直等到新华社说关机。
我在最后的样子上签了“付印”两字,下班回家。时值农历正月十三,年味犹存,再有两天月亮就圆了。自己的影子短短的,脚步声单调而清脆。又想起了新华社地要求,心里说:愿人间一切圆满吧。
【3】
回到家,洗漱完毕,吃了两粒安眠药上床睡觉。多年的黑白颠倒和加班熬夜,让我的睡眠变得很不好,不吃安眠药就无法进入睡眠状态。
刚刚迷迷糊糊入睡,电话铃声大作。我翻身坐起抓起电话。
蔡主任急切地说:“新华社消息来了,邓小平逝世”。
瞬间眩晕。
我急忙告诉蔡主任:“快去通知印厂停机。再通知所有人员返回办公室。”
蔡主任说:“报纸已经印刷了两万多份了”。
“但那是邓小平。报头是红色的。我们都不要命了吗?”
“知道了。”蔡主任狂奔向印厂,我则急急忙忙往办公室跑。
我知道,这是我们这张年轻都市报面临的一场硬仗,既要赶速度,还要保质量。
月亮已经西斜。我想走得快一点,但是安眠药正在生效,脚下像踩了棉花似的,总是软绵绵的不给劲。
办公室里,大部分同志已经严阵以待了。
拿过新华社的电讯稿,上边赫然写着:“中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创立者邓小平,因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悲从中来。但是要克制、隐忍不发。因为此刻要做的是全力以赴、心无旁骛。
我们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做了一个简短的战前动员:“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聚精会神,坚守自己的岗位,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前四个版稿件和娱乐版稿件全部撤掉,换成新华社的电文。其他版面更换报头颜色、重新做标题。要严肃凝重,不能欢脱更不能娱乐。时间紧、任务重。要做到所有的版面滴水不漏,万无一失,我们能拼的就是对于小平同志的感谢和怀念,对于新闻的忠诚和敬畏。行动吧!”
【4】
夜班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只听见一片急促的呼吸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偶尔会有人抬头问一个字或者词,马上又低头于稿件和版面。
为了安全稳妥,绝对不出问题,我们几乎是将新华社的全文平移到自己的版面上。
蔡主任亲自坐镇,校对头版头条。
其实,当时稍微往深处想一想,再把新华社的动态报道和周边的新闻线索穿起来,是可以发现异常或者猜测个大概的。
但扪心自问,不是我们粗心大意,而是所有人都在心底里抗拒着一件事情的发生。不愿意多想,更不愿意往深处追究。
香港回归,这是国家民族的大事情,他的设计师怎么能看不到呢?
大家都忙碌起来,我坐在办公室安静了一会,安眠药的劲更上头了,而且越来越猛,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只想躺下睡觉。
急忙冲了一杯咖啡,一口气喝完,来回的晃晃、走走,觉得还是不够劲,又泡了一杯浓浓的茶。
旁边坐的编辑说:“这么浓啊,这么狠啊?”
我平时到了下午,就不敢喝茶了,害怕睡不着。但是现在,我必须让自己尽快的精神起来、兴奋起来,进入最佳的工作状态。
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轰响:“感恩他就象他那样做人,十年饮冰热血难凉。而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保证报纸不出现丝毫的差池: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名字,乃至于一个标点符号!”
【5】
凌晨三点左右,大样一个接一个送上来。换报头、排版、做标题、校对,速度快到了惊人。
可爱可敬的同志们,都在倾尽自己的所能一起创造着奇迹。
黑色的报头凝重肃穆,下边的头版头条:“邓小平同志逝世”七个大字,比报头还要大。
那是一座座山啊!
我们正在见证历史,不忍面对,也得面对。我知道,我们将永远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我拿起笔,做了一下深呼吸,庄严虔敬地签上“付印”两个字,瞬间泪流满面。
一个晚上签了两次“付印”。也是我职业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是送行、是记忆,更是永远的感恩和致敬。
不管是伟人还是老百姓,都会有誉有毁,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可是邓公在我的心里永远顶天立地。
为了人民能吃饱穿暖,他几次三番被打倒在地,站起来还是勇往直前。
他说他是人民的儿子!
为人子者无所畏惧,虽千万人吾往亦。
1984年的国庆游行,北大学生打出“小平您好”四个字,写尽了一个伟人的平凡,也写尽了人民对于这个打不倒的小个子的感激。
他在一个政党的历史上,第一个喊出“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包产到户……”每一个字都如春雷滚滚,甘霖阵阵,改变着积贫积弱的国家的命运。
在他的带领下,备受折磨的东方古国,终于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睁眼看见了世界。
邓公的遗言是:“不搞遗体告别,不设灵堂,解剖遗体,留下角膜,供医学研究,把骨灰撒入大海。”
他把自己做了最干净彻底的处理。
可是,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他是一座镶嵌在江河大地上的丰碑!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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