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的时候我喜欢爬山。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山民，面前摆一些自己生产的玉米疹、红薯、绿豆红豆黄豆、木耳或者几把野菜什么的，希望爬山的城里人顺路买点，挣点养家糊口钱。
我经常会随手买一些根本不用也不吃的东西。原因很简单，路两边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我做不到看不见。装作看不见更不行。不管卖得是什么，里边都掺合着他们的汗水和希望。多多少少买一点。他们开心，我也安心。
有一次下山途中，看到一位八旬老妪在卖拐枣。她盘腿坐在一颗大树下，满头白发干枯凌乱，与凸出在地面上的树根融为一体，若不是头发，几乎无法分辨出她是人还是树根。
她的拐枣卖一块钱一把。我说你卖两块钱一把吧，我全要。
“你说啥呢？”老人问了几次，当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就不停地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我将拐枣一把扔进山沟里去。因为吃了会过敏。
我惟一的想法就是：让老人早一点回家。可怜人应该有人可怜。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暖心。我却很开心，一路上脚步轻盈，说笑歌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个礼物，几天心情大好。
【2】
我们单位有一个专门负责清运垃圾的老头。他特别敬业，把垃圾收拾得很干净。但是从家属区到办公楼有一扇小门，中间有一道小小的坡，垃圾多的时候他很吃力，要将车子倒过来推上去，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几次。
我只要碰到，一定在后边卖力地帮他推一把。举手之劳而已。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他在下班的路上拦住我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推车了。”
“为什么？”我有点懵。这么小的一点帮助，为什么会被拒绝呢？
他很认真地说：“你是个好人，也一定是吃过苦的人。只有吃过苦的人会帮助受苦人。可是你现在就是缎子被面上的凤凰，不要再沾上垃圾的味道，让垃圾弄脏了衣裳。”
我瞬间泪流满面。心里满满地感动，但更多的是负罪感。
社会可以把人残忍地分出三六九等，但在我心里，他既有尊严又很高贵。尊重他们就是尊重自己。
后来我们报社要拍一个短视频，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他。镜头是一位老人受到不公正待遇，牵着自己的孙子来上访，拉住一位记者说：“你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啊。”
拍出来的效果极好。因为他的形象慈眉善目，敦厚可亲，更因为他的眼睛仁和清澈，还带着一种渴望。
辜负了这样的眼神，我将愧对人这个最好写，最难做的字。
我不会做被面上鲜亮的凤凰，而是要掀开厚厚的棉絮，把里边的虱子捉住，捏死。
【3】
还有一年，我去“引汉济渭”工地采访。这是陕西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投入180亿，用一条98.3公里长的隧道贯穿秦岭南北，把汉江水引入渭河，给西安置换和扩大黄河的用水量。
难度世界第一，长度世界第二。
负责接待的余总给我们准备了很多行头：笨重的雨靴、手套、头盔、口罩等等。
隧道很长，要坐几十分钟的车才能到达工作面。里边极其闷热，各种从没见过的巨大的、复杂的机器轰鸣如雷贯耳，工人们挥汗如雨，100%打着赤膊。
余总感叹着：“很多工人平常干活都赤条条的，今天有人参观，才穿了裤子。”
有人说：“戴上口罩吧，粉尘太大，呛人。”
我刚刚拿起口罩，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工人撇了我们一眼——不，准确说是激光枪射来了一束光，直击我的天灵盖：“这些工人一年365天，就在里边三班倒工作，他们为什么不戴口罩？粉尘不染他们吗？他们的肺是铁打的？
年轻的工人们说小是为了养活自己的小家，说大是在为一座13朝古都解除水慌，如此功德无量千秋万代的事情，上帝也会为他们流泪。
我们号称来学习来下基层，衣冠楚楚，手不黏针，竟然还要戴上口罩，还是人吗？
我很坚定地拒绝戴口罩，说我气短胸闷受不了。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是我真实的心理反应：戴着口罩肺肯定舒服，可是心会疼一辈子。
回来后几天，咳嗽出来的痰里都带着淡灰色的粉末子。但是想起那些工地上的年轻人，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和敬重。
上帝赋予了所有物种平等的生命，我们本应悲天悯人，一视同仁。麦子谷子都知道成熟了把头给泥土低下，但是赞美花香而忘了泥土，痛饮美酒而忘了庄稼。人是怎样堕落得如此势利而薄情的呢？
又是一年春天，上山途中遇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草丛里寻寻觅觅。我问他在干什么？
孩子说捡瓶子。看见我手里的矿泉水瓶子眼睛一亮：“阿姨你的水喝完了，瓶子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你为什么要捡瓶子呢？”
“我要买作业本。钱不够。”
“缺多少钱？”
“十来块吧。”
“噢，那得捡多少瓶子？”
“不知道，慢慢捡，总会捡够的。”
我把自己兜里的一点零钱全部掏出来交给他：“去买本子吧。”
小男孩惊喜得两只手一直在衣襟上擦，不敢伸手接钱。
我胡撸一下他的头发：“好好学习、好好写作业。”
孩子接过钱，欢快地小鹿一样跑去。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孩子转过身后退着跑：“王三毛。”
下山的时候，还要经过那个村子。
没想到王三毛远远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阿姨要喝水吗？我给你倒好了，晾凉了。你在我家门口喝点水，歇歇脚吧。”
那是一个黑乎乎、脏兮兮、油腻腻的杯子，水还有点凉，平常打死都不敢喝的。但是我不能拒绝一个孩子的赤诚之意。端起杯子，不敢喘气，一口气把水灌进肚子。
一路上，随着欢快的脚步，水在肚子里“咣当咣当”打浪。我害怕拉肚子，就一直双手捂着胃，不停地揉一揉、拍一拍。
哈哈，王三毛一定很开心，我也非常开心。可能因为开心，肚子一直很好。快乐开心，真的是延年益寿的仙丹呢。
我相信王三毛长大后走进生活的风雨，遇到一点挫折的时候，他会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总有人祈祷能够达到佛说的“常生人天，受胜妙乐。”但你要积福报啊。见了菩萨拜菩萨，不见菩萨做菩萨。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点点滴滴的小善行本身，就是人天中可遇不可求的快乐。
生活中，谁会一帆风顺呢？何况风也会遇到树，撞上墙，打起小旋风。当你把一双温热的手放在别人的小窘迫、小无力上时，你会感觉到世界都是明亮的。
阳光之下不全是爱，爱之下却全是阳光。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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