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乡//一块笃定的豆面月饼

文摘   2024-09-16 12:02   加拿大  

【1】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8月13。不是公历是农历。

因为我娘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只知道洋火、洋糖、洋油、洋布、洋蜡……唯独搞不清洋日子:公历年月日。


我早产了两个月。

那天中午,我娘擀好面条,发现没有葱了。这可了不得。

寻常人家的饭碗里,缺了一小勺油爆葱花,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味道。一到吃饭的时候,满街飘着葱花香味,闻着心里又美好又踏实。


我娘急急忙忙去买葱,路上被半截砖头拌了一跤,回来肚子疼,我要提前出来了。


“猴子就是这么不安分,性子急,没事。”

娘给自己说着宽心的话。忍着疼烧了开水,将剪刀用火燎了,然后躺在炕上,没怎么挣扎就生了我。


坐在炕沿上,听着我猫一样的哭声,愁肠百结:“该把这个丫头片子怎么办呢?”

爹娘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盼望一个能延续香火、顶立门户的男孩子。可这个抢着跑来的老四还是个丫头,事不过三呀。


狠狠心不要吧?也很简单,提着腿塞进尿盆里,就说一落草就没(mo)了。那时多余的女娃都是这么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

没有人管闲事。


为什么要塞进尿盆里呢?据说是能镇住邪魔。邪魔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


毕竟是娘身上的一疙瘩肉,还是舍不得的。就在这时候,一只绿色的螳螂飞落在窗子上,举着两把砍刀在窗格纸上一顿乱砍。

娘看着它,觉得好笑,人一笑就心生善念。娘又拎起我塞进自己怀里,就像现在把早产儿放进暖箱里一样。


娘说暖暖看吧,七死八活,全看她的命。再说了,八月的猴满山游,这只猴子专门赶这个时辰,说不定就是为了赶她的好日子。


就这样,世上多了一个人,家里多了一张嘴,我有了一条小命。


【2】娘将我的生日往后推了两天,与中秋节合并在一起过。这让我一直心有怨念,觉得自己的生日算是白过了。


八月十五,娘要烙月饼了。

从和面、发面开始,我们姐妹几个就兴奋到失控,在狭小的灶屋里跑进跑出,嘴上说是给娘帮忙呢,实际上忙里添乱,娘一转身踩了这个的脚,一转身又差点被那个绊倒。


烙好的月饼像我们的巴掌大小。白面里裹一疙瘩搅拌了芝麻和菜籽油的白糖,烧着麦咭火,两面烙得焦黄,食指一敲“嘣嘣”响,像一个小拨浪鼓。

麦香、油香和糖的甜,像一阵阵小风,溜溜得往鼻子里钻。大槐树上的老鸹闻到了,也“呱呱”叫几声。


圆圆的月亮爬上大槐树枝头了,娘给院子里摆几个盛满清水的碗,让我们规规矩矩坐好,一人发一个月饼:“瞪大眼睛仔细看,能看到月娘娘坐在桂花树下,让玉兔给她捣药呢。”

我问娘:“玉兔为啥要给月娘娘捣药呢?”

“娘娘想家想得心口疼。”

“那为啥要看水里的月娘娘,看天上的不行吗?”

水里边的月娘娘有灵气,女娃看着,眼睛会清亮亮、水灵灵的。”


娘却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双手合十,虔诚地祝祷:“天可怜见,让我家闺女都过上好日子。”

我小口小口啃着月饼,眼睛盯着碗,心里也嘀嘀咕咕祷告:“月娘娘,行行好,一定要让我越长越好看,吃上多多的月饼。”


焦黄的月饼咬一口,脆生生响,小麦的香味越嚼越香。咬到糖心时,涌出一点糖汁,就赶紧把整根手指塞进嘴里,婴儿一样使劲吮吸。

天上稀疏的星,地上薄薄的影,幸福甜蜜漫天漫地闪着银亮亮的光。

【3】有一年日子很艰难,野菜、红萝卜缨、红苕蔓子都煮进锅里,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眼巴巴看着月亮一天比一天圆,却没人敢说过生日、吃月饼的事。


娘笃定地说:“八月十五,娘保准给你们烙月饼。”

我们欢蹦乱跳,心里一下就有了盼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娘一有空就去收割过的地里拾豆子。有一天回来浑身的土,脸上手上都有明显地划伤。


王婶悄悄告诉我们,娘回家时,经过生产队的饲养室,想坐在井口歇歇脚,打点水喝。养牛人却意外地歹毒。他欺负娘没有儿子、家里又穷,恶意责难娘想偷他的牲口饲料,要夺走娘的篮子。

娘是多么善良刚强的人呀!她拽住自己的篮子不放手。可是她身量瘦弱,缠着小脚,三两下就被恶徒抡倒在地,拖出去老远。篮子还是被夺走了。


娘蹲在地上,将撒落的豌豆、黄豆、黑豆一颗一颗捡起来,用衣裳大襟兜回家。

娘没说一个字。好像啥事也没发生。


八月十五,娘用豆面混了点玉米面,中间裹一个红薯球,给我们烙了月饼。

娘说:“咱不争馅,争得是个有。”

豆面月饼捧在手里软软的、散散的,颜色不怎么白净好看。没想到咬一口,糯糯的豆香混着红薯淡淡的甜,从舌尖流到舌根,又丝丝袅袅升腾到鼻腔和头顶上,头发好像都跟着飘起来。


我一边吃一边喊:“香死了、好吃死了。”

“真的吗?”娘一下就笑容灿烂。

真是应了那句话:穷日子好打发,穷孩子好拉巴。

多少年过去了,那块豆面月饼在我的味蕾上长成一棵大树,覆盖了我对一切美食的感觉。只要有人说“香”,我的大脑就“咣~”地一声,弹出一块豆面红薯心的月饼。

【4】大概从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开始,我不喜欢吃月饼了。

因为月饼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刚开始,它小小的身子上被镂刻出富丽繁华的花纹,肚子里塞得就差凤髓龙肝了。后来,又在盒子上做功夫。明黄段子铺底,金雕银描,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一盒月饼如同推开一扇扇故宫的大门。每一个月饼又要单独包装起来,雍容华贵,如同三宫六院的宠妃。


我常常怀疑这真的是月饼吗?它啥味道都有,就是没有月饼的味道。而且,我一吃准胃疼。

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级,消化却越来越不良。

头上簪过花,不会留花香,身上受过伤,却永远有疤痕在。

儿时吃月饼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落寞。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久久没有想明白。直到有一天看到了“纳须弥于芥子”,豁然开朗。


豆面月饼只有豆面和一个红薯球,但是它却跨越山河岁月,见证了无数人间的酸甜苦辣,小肚子里装了一个大乾坤。


如今的月饼花团锦簇,却走进了一座人心的冷宫。有钱没钱,日子都寡淡的如一杯白水,没了想头,也缺了奔头。

月缺月圆,有啥关系?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公益阅读推广人





秋之乡思
用淡淡的字,讲疼疼的事。有温度、有人性、有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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