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猜一猜，最老的朋友关系有多老呢？
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多如牛毛。从小学到大学呢？稀有品种。如果大学毕业以后，又来到同一个单位成为同事，这就是传奇了。
我与老枪就是这样的传奇朋友。
有一件让人喷饭的事情。
我去青岛旅游结婚，问老枪想带什么东西。老枪说：“带一个用贝壳做的台灯座吧。有海洋的气息。”
文化人嘛，身上都有点酸酸的浪漫。
但是，那个台灯座着实让我大费周章。
它用石膏粉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贝壳黏在一起，像一个刺猬，十分脆弱。不能装进箱子里，也不能塞进背包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抱在怀里。
我想不带了，又不忍辜负老同学的期望，就一路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带回西安。
然后坐着班车，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到了渭南。最后小心翼翼抱着去老枪当时的工作单位，给他送去。
到了门口，腾出一只手敲门。就在这一瞬间，台灯座“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堆贝壳。
老枪的媳妇笑得趴在门上。
老枪却说：“你不想送给我，在青岛就不要买。何苦拿到门口摔在我面前。”
我说：“就是为了证明一下，我确实给你买了。”
言归正传。有一天晚上，老枪给我打电话。愤怒伤心至极。
老枪当时在X市做驻站记者。当天下午得知：新来的领导批评他了。
起因是一篇大综合新闻。就是一个重要会议结束后，各级领导层层表态学习落实。除了标题、领导名、地名不一样，剩下的内容就是复制黏贴了。
这种文章都是有公式的，照着填写即可。绝对不敢乱翻花样。翻得不好，自己就翻了。
可是新领导有点轴，就要在这老棉花套子一样的会议新闻上创新。
他认为驻站记者都是老油条，跟着地方领导吃香的喝辣的，不干实事，不讲真话。
领导铿锵有力地说：“一把茶叶泡了半辈子，还在泡。岂有此理。”
【2】
领导决定从文风开枪整顿，第一颗子弹就射中了老枪。
不是老枪运气不佳，而是把那个距离省会很近却存在感一般般的X市拎出来，是最合情合理又最保险的选择。
柿子不是要找软的捏，而是要找安全的捏。这是一种领导智慧。
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算事，老枪却觉得五雷轰顶。因为他明年就要退休了，还在做正高职称的最后努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还正个屁呢。晚节都难保了。这让自视甚高的老枪情何以堪？
“我都气糊涂了，思维乱成一团麻。”
老枪在电话那头说：“你帮我想一些恶毒的语言。我要骂得他认不得爹，认不得娘，不知道北在东还是在西。要让他明白不管官多大，不尊重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觉得老枪的肺已经炸成八瓣了，赶紧伸出老同学、老同事的援手。
我心里迅速翻找着学过的恶毒语言：不学无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人面兽心……
说出来，都被老枪一枪干掉：“不行，不够恶毒。”
“要恶毒得大气磅礴，才华横溢，要让他听了犹如十八雷轰顶。”
于是，我们俩就在电话两头捧着《辞海》，寻找最恶毒的中国汉字。
夜深了，《辞海》上的小字越来越看不清，眼皮也开始猛烈打架。
我说：“这样昏昏沉沉的，骂都骂不出力度和高度。”
老枪说：“好吧。但是一定要把恶毒进行到底。”
放下电话我长叹一声：两个书生，平常跟人说个硬话红个脸，都要做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就是策马扬鞭，能恶毒到哪里去呢？
实际上，报社有一个考核部门，专门负责每天对刊发的每一篇稿件进行评价打分。最后汇总起来，成为绩效工资的凭据。
满报社的人，谁没有被批评过、谁没有被表扬过？
虽说这一次是新领导亲自操刀上阵，但毕竟没有跑出业务的范围。老枪实在有点反应过激。
【3】
第二天，老枪没动静。但我践行诺言，继续寻找恶毒语言。甚至问身边的一个人：“怎么骂领导，能把他当时气得半死。”
朋友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你遇上啥事了？人都变了。”
晚上，老枪打来电话，平和了很多。说他开了一天会，陪人吃饭，还得发夜班新闻，人困马乏，关于恶毒地反击，明天再说吧。
我暗暗想，他是在给自己找逃避的理由。有伤斯文的话说出口，第一个要过的大关，是他自己。
第三天中午，老枪打来电话，很是郁闷。说他万万没想到，新领导刚才主动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对挨批评感想如何？
“这不是送上门来让你出气么？你骂了吗？”我激动地问。
“咋能呢？有理不打上门客。”老枪说。
“噢，以礼相待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老枪委屈地说：“我能咋说？咱攥在人家手心里呢。我只好说，理解领导的难处。”
“然后呢？”我好奇起来。
“然后他追问我是怎么理解的？我只好敷衍说，领导拿我开刀是动了心思的。一是老人手比较理性，知道分寸。不像年轻人那么冲动，做出一些让人没法收场的事情。二是像我这样的老人手都敢动，证明领导决心很大，小人手们自然就不敢乱说乱动。”
领导问老枪说的都是心里话吗？有没有觉得委屈？
老枪实诚地说：“委屈当然是有的。但我已经是个秋后的蚂蚱，能蹦跶几天？如果通过这件事，真能打开工作新局面，也算是我为报社做的最后一点贡献吧。”
真实的老枪就是这样的，看着咋咋唬唬，嘴不饶人，实则宅心仁厚，不愿伤害任何一个跟自己以心换心的人。
领导被感动了，夸赞他说：“到底是老同志，有境界、有水平。
“你真行，把一个批评稿弄成表扬信了。”我调侃他。
“唉，运气不好，正高算是泡汤了。认命吧。”
【4】
转眼到了年底，高评会开评了。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大家见面都格外和平友好，即使平时不算热络的人，也都多三分笑。为的是给自己攒人品，拉票数。
报社副高以下的职称竞争不是很激烈，基本硬件达标，七七八八的都能过关。正高竞争却异常激烈，牵扯到福利待遇和退休工资。还有一辈子的业务名声。
传说Ｗ没有评上正高气出恶症，弥留之际，了解他的Ｙ做了一个假证书，送到病榻前大声喊：“你评上正高了，放心走吧。”
Ｗ大笑三声，驾鹤西去。大家都夸赞老Ｙ太懂人性，实在高明。
所以每一年的正高评审，都是一场人人手中无剑，却人人心中有剑的殊死较量。
老枪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拼最后一把。因为竞争太激烈，他又被领导拉出来示过众，恐怕连过门都没拉完就被踢出局，得不偿失。
不报吧？万一有那么一丝丝、一丢丢的可能性呢？谁还没有个失手的时候？老枪的业务水平是公认的。
我鼓励他还是报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都认了，不后悔。那颗兵荒马乱的心也就踏踏实实睡在肚子里，国泰民安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老枪报了。
在评委会上，当介绍人将老枪的硬件和业务能力、获奖情况一一介绍完后。出现了较长时间的静默。
然后新领导开口了：“老枪同志高风亮节，有大局观。这样的人才已经被埋没了，就不能不尊重。”
结果，老枪高票通过，并且是评聘双过。第二年退休，工资高出一截子。
命运真的太神奇莫测了。
你自己都撒手了绝望了、再也不做反抗了。结果它微微一笑，雨过了天晴了，你一下子又行了。
老枪非常感谢新领导。说领导是个好人，公正善良。但是我觉得老枪也应该谢谢自己。
善良之人都是带灯人，能自己照亮自己。老枪举起了枪，但是关键时刻心一软，枪管一抖，子弹就改变了方向。
如今有年轻人讨教生活经验，老枪就会意味深长地说：“不管碰上啥事，先让子弹飞一会，最起码飞一天半。”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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