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不爱说家乡话——陕西方言。觉得土到掉渣,难听死了。
你听人家北京话,一开口就像打开了水龙头,自己流吧,舌头都懒得动弹;四川话拖着拽拽的、乐呵呵的小尾巴;吴侬软语一出口就是一副画:旗袍、小巷、一把雨伞……
陕西话呢?却是气沉丹田,卯足了劲往外吐石子。跟人说完话低头一看,雨打芭蕉,满眼坑洼。
不好意思,不说了。
现在想说、爱说了,却说得磕磕绊绊,不标准不顺溜,顾此失彼的。
因为我说普通话时间太久,离开家乡太远。
方言应该是一个地方的历史和个性。
有专家考证过,说《诗经.尔雅》里说的“雅言”就是陕西话。在周秦汉唐,它就是官方语言。人声鼎沸的大唐东市、西市,八方来朝的大明宫,鲜衣怒马的人朝堂上一开口,都是地道的秦腔。想想都会觉得那时的阳光刚烈,风声振振。
陕西话里有很多字都沿袭着古汉语的发音,简洁古雅富有画面感。
普通话说:“你走开。”陕西话就一个字:“避。”立马有一个小吏,扛着“回避”的牌子迎面走来;
普通话说:“我休息一会。”陕西话说:“憩一下。”油然想起孔明安卧草庐:“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普通话说:“这女孩长得真漂亮。”陕西话说:“这女子,撩。”
语出《诗经》“月出皎兮,佼人撩兮”。撩字在陕西话里发二声,尾音上扬略一拖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味道就出来了。
陕西方言里边的狠蛮霸气,却也是别的方言无法比拟的。
两个人吵架时候会互相撂狠话。一个说:“你信不信,额一脚把你娃踏死。”
另一个立刻说:“你信不信,额一撇子(耳光)把你娃扇死。”
“娃”特指你,不是你的儿女。贬低羞辱你的人格,还要一脚踏死你、一耳光扇死你,这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多大的劲。
秦始皇凭什么统一六国?就是秦人暴烈刚猛、骁勇善战。看看那些威风凛凛、环眼眦目了几千年的兵马俑就知道了。
打仗的时候,军令如山倒,“吃、走、打、杀”这些制胜的字眼,普通话发一声、三声,陕西话通通发四声。扬得起来,砸得下去,真真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所以,陕西话特别好学:想表现得比对手更狠、更凶的时候,一声换四声就可以了。
最典型的是张艺谋的电影《英雄》,开创了中国电影的大片时代。片中的秦兵抬着为了天下和平,甘愿万箭穿身的“无名”的尸体走出王宫时,士兵们悲壮地放声呐喊:“大风、大风。”场面极其震撼。
“大风”两个字就是一四声换了位置,“风”因此而不再轻柔地流动吹拂,而是凝固成石头,一块一块砸在地上。
换成任何一种方言,都不可能吼得如此气吞山河,山崩地裂。
陕西话言简意赅,商量的余地也非常有限,典型的人狠话不多。所以不宜讲和,只宜宣战。
普通话说:“你想咋?”三个字都是发三声。
听起来就是问问情况、征求一下意见,不行了再商量。说着说着就天下太平了。打起来是万万不可能的。
陕西话则是:“你想咋?”都是四声发音,话没落地人就扑上去了。
有一个笑话,说两个南方人在吵架,没完没了,君子就是动口不动手。
一个陕西人站在旁边看热闹,有点不耐烦地走过来。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这哥们终于来劝架了。”
没想到陕西人气昂昂走到跟前,右手拳头往左掌心一捣:“吵啥哩吵,早都该打了。”
方言极具辨识度,证明不了你的去处,却直指你的来处。不管你走到哪里,它都是村口的那棵大树、那扇石磨、或者房檐下的一串红辣椒,一串大蒜辫子……它们经年累月,细嚼慢咽出你的舌头你的胃。你忘不了它们,也没法掩盖,因为它们永远散发着只属于你的独特味道。
尤其是一个人远离家乡在外游历打拼,滚滚又匆匆的人流中突然听到一句方言,会瞬间破防。即使素昧平生,也会握手言欢,甚至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有一阵子,我老公在厦门下海。他是典型的理工男,说一口标准陕西话。顽固地把喝水说成“豁水”、海浪拍打海岸说成“佩打”。
我不爱听。人家偏爱说。
一个下午我们出去散步,一路嗨聊西安的吃喝。海鲜有啥好吃的?螃蟹放到笼屉上一蒸,虾放到水里一煮,连油和盐都省掉了。真是懒惰的食物。😁
哪像我们西安的肉夹馍、羊肉泡、扯面拉面烙面蒸面揪面、岐山哨子面、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
樊家腊汁肉夹馍,陈年老汤是前清传下来的,馍要“铁圈虎背菊花心”;
羊肉泡分成“水围城、一口汤、干刨、单走,”光是半小时的掰馍就是一种功夫;
弄一碗油泼辣子,也要“听响、观色、闻酸、品香。”
这才是文化灿烂,历史悠久、传统深厚。
言语间我总觉得有一个影子若即若离。转身一看,果然一个黑脸高个男子跟在后边。
老公问他:“你想干啥?”
男子给老公递一根烟说:“没啥,就是听你们两口子谝得欢实,我的耳朵顺道跟着过个瘾,解解馋。”
他在厦门打工多年,如今正在创业。因为工程上的一点事,心里有点泼烦。出来转转,有缘就碰上了我们。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他执意请我们吃了一顿饭。专门嘱咐厨师菜里要多放辣子多放醋。
男子说:“都说大丈夫走南闯北不回头,谁知走得越远越犯愁。我现在弄明白了,嘴馋了有两个意思,一是想吃好吃的,二是想说家乡话。时间长了不找老乡五马长枪地谝一谝,走路都觉得气短。”
男子一直高喉咙大嗓门,激动地吵架一样。完全不顾邻桌的侧目和鄙夷。
最后爽朗一笑,端起酒杯和老公一碰,一饮而尽。嘴里说:“痛快痛快。”
我知道他心里雨过天晴了。
如今我在异国他乡带孙女孙子。
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去她家做客。刚刚坐定,朋友的老公公从房间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眼睛盯着我问:“听说你是西安来滴。”
我点点头。老人说:“那你就说陕西话,得成?”
我说:“莫麻达。”
剩下的时间,基本是老人提问我回答。
周秦汉唐几千年,钟楼鼓楼大雁塔,中国历史快要说完了,人还在城墙上没下来呢。
我有点怯火。觉得自己当着老人的面,正在一点一点的变成一个滥竽。
好在,还是老人家先累了。他意犹未尽地问我:“会唱秦腔不?”
“太惭愧了。不会。”老人的眼神瞬间黯淡。
我赶紧补充一句:“能胡哼哼一两句,不在调调上。”
老人眼睛复又明亮,坐下,殷切地看着我。
我抖擞精神,使出浑身的力气和本事,唱了几句秦腔《三滴血》:“祖居陕西韩城县,杏花村里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
然后就唱不下去了。老人闭着眼睛听。像一座沉寂的山。
“荒腔走板的,让您老耳朵受委屈了。”我轻声致歉着。
老人很久没吭声。被岁月挤压下沉的眼窝里慢慢渗出两滴泪:“好听、好听。美得很、美得很。”
在老人的鼓励下,我又唱了两遍。老人站起来,慢慢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那是一个极其衰弱、深情、孤独的背影。
我想安慰老人几句,可是话从何说起?况且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都说吾心安处便是家。可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那颗弥漫着乡愁的心,安放在哪里才是安稳的呢?
水流水也累,花开花也疼。人这一辈子要么遥想诗和远方,要么思念家和村庄。哪里山川不壮美,唯有乡愁载不动。
我在内心挣扎了几天。
自己给自己唱起了秦腔:“祖居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窗外蓝天万里,白云悠悠。
作者简介
袁秋乡 高级记者 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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