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忧郁中会长出翅膀,不是为了在世上享乐,而是为了孤身独处。” ——[法] E.M.齐奥朗
灵魂的每一种状态都会选取自己的外部形式,或者根据灵魂的本质对它加以改造。在所有伟大而深刻的状态中,主观和客观层面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对应关系。在平坦和封闭的空间里热情洋溢,是无法想象的。人的眼睛向外看,看到的是让他们内心感到困扰的事物。狂喜从来不是一种纯粹的内在满足;它是把一种发光的内在陶醉给外化了。只要看看狂喜者的脸,就能把他的内心张力的所有要素充分掌握。
为什么忧郁需要外在的无限广阔?
因为它是无边无际的、空虚的扩张。人是可以跨越边界的,要么积极为之,要么消极为之。生气勃勃、热情、愤怒,都是强度过剩的积极状态,它们冲破了限制性的障碍,超越了正常的状态。它们源于生命、活力和有机扩张的过度。在这些积极的状态下,生命越过了它正常的界限,不是为了自我否定,而是为了释放其郁积的能量,否则便会排放出狂暴的烈火。对消极的精神状态来说,跨越边界的含义截然不同,因为它不是从充实的洋溢中发生,而是恰恰相反。空虚起源于存在的深处,像癌一样逐渐蔓延。
忧郁状态中出现的向着虚无扩张的感觉,其根源在于所有消极状态特有的疲惫感。这种疲惫感将人与世界分隔开来。生命强烈的节奏,其有机的内在脉搏,被削弱了。疲惫是认知的第一个有机的决定因素。因为它给人与世界的分离创造了必要条件,所以疲惫使人进入将世界置于面前的视角。疲惫也会让人下降到生命的正常水平之下,它只允许人对生命的迹象存有模糊的预感。因此,忧郁产生于生命并不确定和成问题的区域。它的出处解释了,为何它对认知来说是丰富的,对生命来说却是贫乏的。
在通常的精神状态下,人与生命的各个层面密切接触,但在忧郁状态中人会与之分离,由此产生了一种对于世界的模糊感受。孤独的经历和奇异的景象,融化了世界坚实的形体。它们披上了非物质和透明的外衣。逐渐脱离所有特定的和具体的东西,把人抬升到一种视野,这视野越宽广,看得就越朦胧。若是没有这种抬升,这种向着高处的飞行,这种超越世界的拔升,任何忧郁状态都不可能存在。傲慢或蔑视、绝望或任何趋向无限消极的冲动,都做不到,但长期的冥想和因疲惫而产生的模糊梦境,却能带来这种抬升。
人在忧郁中会长出翅膀,不是为了在世上享乐,而是为了孤身独处。忧郁中的孤独意味着什么?难道它不是与内在和外在无限的感觉有关吗?忧郁的眼神是呆板和没有洞察力的。忧郁的内在无限性和模糊性,不能与爱情那丰饶的无限性混为一谈,忧郁需要有一片边界无从把握的空间。忧郁没有明确或准确的意图,而平常的经验则要有具体的对象和形式。
忧郁的分离效果让人脱离了他所处的自然环境。他对无限的瞭望,表明他是孤独和被遗弃的。我们对世界的无限感受得越清晰,对自身有限性的意识就越敏锐。在某些状态下,这种意识是痛苦的抑郁,但在忧郁的状态下,它不那么折磨人,有时甚至会带来快感。
世界的无限和人的有限之间的差距,是绝望的重要成因;但当人们在忧郁的状态下看待这种差距时,它就不再是痛苦的,世界似乎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病态的美。真正的孤独意味着人的生命有一个痛苦的间歇,那是与死亡天使进行的孤独抗争。在孤独中生活意味着放弃对生命的所有期望。孤独中的唯一惊喜便是死亡。伟大的孤独者远离世界,并不是为他们的生活做准备,而是心有不甘地等待着生活的结束。沙漠和洞穴中从不曾发出关于生命的讯息。我们不是已经摒除了所有起始于沙漠的宗教吗?所有伟大的孤独者的启示和梦想,都揭示了一幅毁灭和结局的末日情景,而不是一顶代表光明和胜利的皇冠。
忧郁者的孤独没有那么深刻,它有时甚至具备审美的特征。我们不是常常说起甜美的忧郁或快意的忧郁吗?忧郁是一种审美的情绪,因为它非常被动。
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生命,其特点就是沉思式的被动性,随意选取适合其主观性的一切。世界就好比是一个舞台,而人这名观众,被动地看着它。把生命看作奇观的理念消除了它的悲剧因素,还有那些像旋风一样将你卷入世界的痛苦戏剧中的矛盾对立。在审美体验里,每一个瞬间都是印象如何的问题,这远远无法与悲剧经验中的巨大张力相提并论,在悲剧经验中,每一个瞬间都是命运走向的问题。所有审美状态的核心——梦幻感,在悲剧中是不存在的。被动、梦幻感和感官魅力,构成了忧郁的审美要素。但由于忧郁的形式多种多样,所以它并不是单纯的审美。黑色的忧郁也很常见。
但首先,什么是甜美的忧郁?在夏天的午后,难道你不曾体验过那种奇异的快乐感受?当你放空自己的感官,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当宁静的永恒的暗示,给你的灵魂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安宁时?仿佛所有世俗的忧虑和精神的疑虑,在压倒性的美面前都化为无言,美的诱惑让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多余。超越了骚动和沸腾,安静的存在以谨慎的快感,享受着周围的辉煌灿烂。平静,没有任何形式的强度,这是忧郁的关键。遗憾,也是忧郁所固有的,放大了它的强度缺失。尽管遗憾可以是持续的,但它永远不会强烈到引起深刻的痛苦。遗憾颇为动人地表达出了一种深刻的现象:通过生命步入死亡。它向我们展示了,我们身上有多少东西已经逝去。我为我身上已然逝去和因我而逝去的东西感到遗憾。我带回给生命的,只有昔日经验的幽灵。遗憾揭示出了时间恶魔般的重要意义:在带来成长的同时,它悄然引发了死亡。
遗憾使人忧郁,但并没有瘫痪或截短他的志向,因为在遗憾中,无可挽回的认知聚焦于过去,而未来仍然留有余地。忧郁并不是由器质性疾病带来的专注而自闭的严肃状态,因为它缺乏真正的悲伤状态所特有的可怕的回天无力感。即使是黑色的忧郁,也只是暂时的情绪,而非本质的特征。黑色忧郁的梦幻特征并未完全消失,因此它永远不会变成真正的疾病。甜蜜而快意的忧郁,以及黑色的忧郁,表现出相似的特征:内里空虚,外在无限,感觉模糊,梦幻感,抬升。它们的区别只有从情感色调的角度看,才是明显的。也许忧郁的多极性更多来自主体性的结构,而不是它自身的性质。它不是特别强烈,但比其他状态更容易波动起伏。它被赋予了更多的诗意而不是积极的美德,它拥有某种低调的优雅,完全没有悲惨而强烈的悲伤。
同样,优雅也是忧郁风景的标志。荷兰或文艺复兴时期风景画的宽广视角,其光与影的永恒,其象征着无限的起伏山谷,其使物质世界精神化的变幻光线,还有露出明智笑容的人们的希望和遗憾——整个视角透着一股轻松而忧郁的优雅。在这样的风景中,人似乎在遗憾、不甘心地诉说着:“我们能怎么办呢?这就是我们拥有的一切了!”
在所有忧郁的尽头,都有一个获得安慰或听天由命的机会。它的审美面向给未来的和谐保留了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在深沉而有机的悲伤中是不存在的。后者以无可挽回的方式结束,前者则以优雅的梦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