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深的红

文化   2024-12-02 20:02   北京  


        序 幕


        破旧的、漆皮剥落的自行车,后座上的帆布褡裢分跨两边,插兜里露出一些坚硬的木片。一个陌生人身体前倾,一双发黑的手用力压住自行车的手把,仿佛一松手,自行车就会解体、散架。轮胎上的花纹已经被磨光,粘满乡间土路上的泥土,生锈的辐条从轮毂向四方散射,直到将整个车轮张开。自行车是平衡、对称的见证,人的座位居于中心,其中含有设计者的野心和狂妄:以其精巧、简单的结构,挣脱了日常经验、习惯、常识,让两个轮子在速度中获得稳定,一个人在一个小小机械中扮演主宰者的形象。
       每个人都成为上帝,这是一个已经剥蚀了漆皮的、露骨的悬念。突然来到的这个乡村画匠正是怀了这样的理想,试图将每一个房间变为自己颜料的试验场。好像一切准备就绪,车后的褡裢里装满了必要的工具和酝酿充分的预谋,直尺、三角尺、各种型号的排笔、柔软的墨线、挤扁了锡袋的水彩颜料以及一些自己雕刻的用来描绘花纹的木片,都放到不同的插兜里,一切都显得尽善尽美,体现着所能想到的人间最好秩序。一条凸凹不平的街道上,一扇街门已经敞开,笨重的门板纹路毕现,木质中已经收集了时间养分和人们推拉之间抵消了的力,还凝结了主人几乎所有节日期间和日常生活中的残留物——卷边的、褪色的对联、面粉熬制的糨糊残渣、木板缩水形成的裂缝,以及日积月累堆积、叠加起来的暗藏的手纹。
        孩子们向画匠的身边围过去,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将踏入哪一个街门。他们怀着十足的好奇心打量着那个自行车后座上的褡裢,单从露出来的部分还不能判断其中究竟装了些什么。一个画匠一般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他的宝囊很快就展露无遗。他将使用各种颜料在房间的四围画上各种图案,一般的都是一些花与鸟组合的乡村微型壁画。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在窗外窥探,看到画匠一边抽着自己卷好的兰花烟,一边用眼睛盯着墙上一些已经画好的几何线条,然后一点点地将颜色填充到里面。他们总是看到画匠手上的笔,最先用饱满的红涂到墙上,渐渐地开始显现出一些花瓣。
       几年之后,这些曾是鲜艳的红就会变得越来越深,时间是真正的调色大师,它会在自己的调色盘里调兑最适合的颜色,只不过它要在最初的时候借助一个乡村画匠的手,来涂上接近于终极意图的色彩,以便随时修改。



       60年代末的风雨侵蚀着每家每户的屋顶,使那些呈弧形的斜面上长满青苔,并且有稀稀拉拉的茅草在摇动。已经在时间渗透中发灰的、暗淡的青瓦排成整齐的瓦垄,和农人扶犁刚刚翻过的田地,几乎具有完全相同的形式感。土地下面的无数草根仍然在新土里暗暗萌动,瓦顶下的人们同样在自己内心里不断产生新的想法。平凡、寂静的生活并不是死去的生活,恰好是最真实、最丰富的生活。平静的外表实际上是为了掩饰灵魂的活力。短暂、激烈的白日很快就过去了,有时人们似乎难以回忆这一天究竟做了些什么。到了入夜时分,人们并不急于安睡,而是在煤油灯下谈论着发生于很远时光里的事情。孩子们趴在大人们的膝盖上,渐渐地进入睡乡。窗外的风声轻轻地,鼾声一样忽轻忽重,邻家的猫叫极像婴儿的啼哭,有一点嘶哑,有一点迷惑,有一点忧伤。
       天色蒙蒙,鸡声起伏,一切都活跃起来。仍然带有淡淡黑色的寂静,被各种农具的碰击和高高悬于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声打破。开始是军号的悠扬盘旋,接着是节奏缓慢的《东方红》乐曲,它烘托了一个时代的一个伟大人物以及他手中点燃的袅袅烟雾,一个藤椅上端坐的思考的形象,覆盖了我们所能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物质和精神,世界在物质枯涸的旧河床上踩着卵石跳舞,似乎践踏着永恒的节律。人们在夏天清凉的早晨出工,几千年间几乎从未变化的弯弯的锄头,月亮一样磨得发亮的锄刃,被连接在一个曲度适当的弧线上,长长的木柄已经被人们有力的、骨节粗大的手,捏出了某种独特的细腻纹路,自己的命运线已经从粗糙的手掌转移到木头上。
       红色席卷了乡村的外表。大字报从戏台的四周包裹了坑坑洼洼的农家土墙,许多红色的大叉,一些被广为传颂的大人物的面孔,成了乡村漫画家发挥想像力的创作原型,初通文墨的人将劣质毛笔蘸饱了黑墨,尽情涂写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和别人的见解。语言是千篇一律的,几乎是一次次复制和抄袭。高高的戏台上,经常将一些人押到上面,戴上奇形怪状的尖顶纸帽,下面聚集的人群不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孩子们跟在后面,他们一眼就认出那个有点秃顶的老地主,据说他过去有很多土地,生活节俭,舍不得雇佣长工。仇恨被培育起来,孩子们已经有了莫名其妙的斗争冲动,他们有时向地主扔石头,很快被旁边的大人们制止。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有趣、快乐的游戏,和大人们一起享受着游戏生活。
        事实上,农民们并不会被这样的生活所迷惑,他们深知自己的使命和生活的本来面目,不会因此忘掉村外的土地、庄稼和度过漫长日子所必需的粮食。米瓮里的存粮尽管小心地压上了手印,生怕别人拿走,可是它总是要减少的。最简单的真理促使人们走向田野,生产队的队长像一个监工,用马蹄表掐算着人们干活的时间。实际上,农民们不需要严厉的驱赶,就像磨坊里的驴子一样,只要被蒙起眼来,就知道自己必须一直走下去,不断地转圈,一圈,又一圈。守磨人的一切监视、一切劳作以及身旁的一切声响,完全与自己无关。
       人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生活中虚幻的部分。破旧的房子需要粉刷,以接受更多的光亮,宽大的灶台上,家庭主妇们不愿每天面对水蒸气笼罩中的一片虚无,夜晚的暗淡灯光将什么照亮?乡村画匠开始登场,他们开始用色彩绘制无声的生活戏剧,以便填充预留的空白。画匠们开始思考,什么样的形象和色彩与眼前的生活匹配?他们拿出了各种预备好的工具,掏空了自己的囊袋,面对房间里的墙壁久久不肯落笔:以图画来映射已有的事物,可能是人类自文字创生以来就怀有的叙事理想。



       一个乡村的老妇人,一直看着画匠在自己的房间作画,她关注着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朵花的姿态,墙上的每一笔似乎都好像涂在自己的心上。多少年前,丈夫就死掉了,自己一直一个人默默生活,儿女们远在天边,已经几年没有回来了。面对这样的简单日子,一天又一天,已经习以为常。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多少年来,她已经看到了多少激烈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场景,人世间的各种事情纷纷扬扬,一场漫无边际的落雪,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飘洒着,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了。
       她安静地坐在年轻画匠的身边,看着他画的每一笔,仿佛那出现在墙壁上的每一个发亮的细节,都来自自己往昔的生活。就像这个时代一样,红色是炕围壁画的主色调,这是农民们世代喜欢的色调,它意味着吉祥和喜悦。被一条条花边装饰起来的空白中,烘托出鲜花和各种自然形象。实际上,她对这些所画的东西毫无新奇之感,只是这些色彩能使自己沉浸在某种孤独的回忆中,一些似乎已经忘掉了的事情又被唤醒,她能够听到一页页纸被翻阅的声音,却看不到隐藏在背后的轻轻翻动笔记本的手指。
       她想起自己的儿童时代,几乎没有得到多少人世温暖,早逝的父母把自己遗弃了,用荒坟地里的黄土堆——一个以死建造的波浪,把一个孩子推到了茫茫无涯的大海上。邻居收留了她。那时自己惟一的快乐来自宽阔、温和的大自然,一个人呆在田野里,迟迟不愿回家——或者说,自己的家从来都在没有围墙的旷野上。她记得,自己几乎认识地里所有的植物,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那样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脸颊。
       她喜欢玫瑰花柄上漂亮的褶皱,有一次,她被花枝上的尖刺刺破了手指,却并没有觉得多么疼痛,只是看着血滴缓慢地滴到地上,脚下小小的土块上拥有了玫瑰的颜色。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上原来含有野花的色彩,那就是说,自己也有同样的花瓣和香气,只是这花瓣和香气,暗藏在一个人的形象里。她愈加相信,自己就是被风吹动的这些野生花草里的真正成员,这里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喜悦和最后的归宿感。剑草丛生在盐碱地上,叶子发出浅浅的灰光,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抵御着碱的侵蚀,以激进、 偏执、倔强的姿态在风中摆动。她注意到,那窄窄的叶片比之于别的野草更为柔弱,却在强风中摆动的幅度最小。野菊花的花瓣是右旋的,像油画上产自异族的大风车叶片的微缩制品,其体现了时光里一些最微小的力量,它一直起着作用,微小的力量在更多的时候比一些巨大的力量更有价值和意义,它使得野菊花不得不在缓慢的生长中向着某一个方向倾斜。也许它不停地追逐太阳的运转,轻轻的光线渐渐地压低了花瓣的一边,生活在光亮的部分加重了自身。光是有重量的,它只是在察觉不到的温柔抚摸中施加其重量。
       现在似乎一切都离她远去,风中飘来的香气已经被更猛烈的气流带到了高空,她又一次变得孤身一人。她经常坐在街门口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用细长的手指熟练地卷一支喇叭烟,就像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那样,用舌尖上的口水将纸缝粘上。烟雾中重新审视世界,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中午或傍晚时分,劳动的人群会按时回来,汗水冲刷的沟痕仍然留在脸上,一道,一道,交叉纵横。还有他们用衣袖擦拭的擦痕,像古老的时间横扫锈迹斑斑的青铜。肩上扛着的农具是简单的,一般是铁锹、锄头或者木犁,代表了一种单纯的、简单的生活,昼夜一样往复巡回。小学生们扛着红缨枪,从教室出来列队走向操场,幼稚的喊杀声,传遍旷野,在已经出穗的玉米梢顶迅速传递。
       年轻的画匠有一张瘦长的脸,淡黄色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每一个叶片,表情平静。他不知道身边的老妇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他只想着以自己的手艺挣一些零花钱,并在粮食奇缺的光阴里吃几顿饱饭。他仔细地画着每一笔,颜色早已调配好了,艳的红和艳的绿,有这样的两种颜色已经足够。自然界的精华,已被最简单的手段萃取出来。花瓣柔弱的圆弧滚边,细腻的纹线,叶片的齿形卷边,湿润飘逸的叶脉,从空阔灰白的虚无中升起,就像一片翻卷飞扬的双彩烟雾,吸取了自己的全部视线。这里没有空间的透视关系,没有科学的检测绘制,也没有画家的复杂技法。一切似乎是笨拙的,只有直观、感受、想象,只合乎习惯和情理。在画匠看来,花卉和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尽可能地争得叶面向上的机会,这样,它们就可能以最大面积来承受露滴。它们都有着最优的排列原则,使叶片之间不会彼此遮蔽,阳光和空气可以轻松穿透,即使上面的叶子所包裹的露水流下来,也必定会被下面的叶子接住,来自上天的恩赐一定不会轻易浪费,被宠爱的必定能够承受宠爱。
       为了画好每一片叶子,他曾在大雨滂沱中观察过那些柔弱者的表现。他看到,大树和花草都有着相似的生活策略,它们的叶子以许多层次完整组合,构筑了适于自己的生存体系,其中处处闪烁着宝贵的天赋思想。每一根旁支末梢都是精密完善的,世间没有无用的东西,巧妙的设计无处不在。一场暴雨来临之前,一切都准备就绪。开始,风以某一角度斜切下来,仿佛一个剑法精妙的剑客,出其不意地频频出剑,轻盈、快速、节奏明快,紧跟在剑光后面的步伐依循着某一失传的古老心诀,刷——刷——刷——的声音出自千百年前一脉相承的神秘祖师。渐渐地,骤风携带着大雨点,从云头卸下来自大地深处的重力。重重叶片组合起来,一层层地缓解着雨滴的冲击,当雨水抵达底层幅面较为宽大的叶子时,已经失去了原始的烦躁,耐心地接受、被动的等待,使一切狂暴的事物慢慢地安静下来,变得温柔。从天庭发起的暴怒,最终以滚动于反卷下来的叶片上的水珠,抚摸和安慰替代了敌视,它将这来自土地根部的母性之爱,轻轻地,归还给土 地。这是一朵花、一棵树从一粒种子就开始酝酿的、苦思冥想的结果,现在实现了。
       要画出这一切,确实很难。不过不需要绞尽脑汁地描绘一切,只要将它们的姿态、骨架和明艳展现,就已经让人思之无穷。画家一会儿将颜色急速地涂抹到墙上,一会儿又陷入沉思。房子的主人就在身边,老妇人似乎已经完全理解了他所画的内容。透过早上刚刚擦亮的玻璃窗,小院里种满了白菜和豆荚,用枯干树枝支撑起来的三角架上,豆荚和西红柿顺着盘旋的茎垂下来,四周栽了许多鲜花。看起来,老妇人是一个勤快的、热爱生活的人,不然她为什么栽种这么多的鲜花?红和绿彼此相映,孤独的人生并不是毫无诗意。他听到老妇人说:“叶子不要那么多。”还说,“我喜欢红,真正的红。”
       画匠没想到,就在他为这个老妇人画完炕围之后不久,老妇人就病倒了。几个月后,她平静地去世。儿女们回来,发现她的被角里缝着一百元钱,正好够买一口中等材料制作的棺木。老妇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没有拖累和麻烦任何人,也没有为世界留下任何东西,没有遗产和遗言,甚至她生前阅尽沧桑的满脸皱纹也消失不见。她似乎更像一棵野草,悄悄地萌发,静静地枯萎。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和忧伤,只有房间四面的围墙上,新画的炕围画在发亮的油漆后面,放射着一片红光。      

 


       乡村的春天是最好的季节,一年的起点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一些没有价值的劳动已经使人们感到不耐烦,他们期望真正的日子来临。那个时代的冬天,已经不是农闲季节,人民公社的社员们被集合起来,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就在高音喇叭播放的军号声中出发。他们携带着铁锹和十字镐,推着轮胎里打满了气的手推车,走向风卷细雪的旷野。几千年来农耕生活的节奏消失了,时间失去了内在的骨架,封冻的土地被镐头掘开,人们挖出一道道壕沟,将高处的土运到低洼地带,整个大地变得平整的欲望,主宰了人的生活。实际上更多的是毫无用处的劳动,冬天开挖的壕沟要在第二年春天填平,浪费廉价的人力仿佛天经地义,否则生活遗留的活力无处消耗。这是一个古代寓言的复活:一个神被罚在月亮上砍伐桂树,那树木被砍的地方很快愈合,这样无穷无尽的苦役仅为一个人设计。
       天气渐渐转暖,飞雪停住了。在淡淡的晨雾中,燕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回到了屋檐下,忙着收拾寒冷的窝棚。它们张开Y字形尾羽,低低地飞着,划开空气时给我们带来最微小的风。人们顶着北风用原始的木犁翻开田垄,一个陌生秋天的遗址,收割后的禾茬和残余的积雪被一起埋在了下面,这意味着,过去已经消逝,车轮已经转到另一辐条旁边。
       日子就这样被重新擦洗一遍。天也变得又高又蓝。小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新翻的土地上,每一脚踩下去都会陷下去,那些硬土块已经松散,土壤里的动物在柔软的地方醒来,一些甲虫从树木里爬出,武士一样的头盔比铁匠的铁砧还要明亮,似乎准备着一场决斗。这是其他昆虫登场的序幕。小学生们用自己已经被寒风吹裂的小手,从地边的布袋里抓出大把的玉米种子,然后列队向前。他们都是农夫的孩子,知道播种的步骤:先用一根木棍在土壤里插下去,拔出来时就会留下一个小洞,然后把三四粒玉米扔到那个小洞里,轻轻地,用脚踩住。一个掩埋的序列里含有整整一年的命运期待。死与生的秘密尽在其中,一切都在为时间前面的 事物作预备,造物主为我们绘制了永恒的地图,一切都按,照秘密的指引行进在自己的曲线上,忽强忽弱的风像牧羊人的歌唱,不断贴近耳边,向我们报讯。
       过一些时候,人们就会清闲一些,短暂的休息是为了等待又一次繁忙的农事。这个间隙里,串门儿的农妇们谈论着身边发生的事情,张罗着请一个画匠来画炕围。画匠们走村串户争夺着生意。一个老画匠出现了,他已经秃顶,戴着一副陈旧的老花镜,眼镜的耳钩上裹着医用胶布。然而眼镜背后的目光是骄傲的,似乎藐视一切。据说,他曾经是一个学校的美术教师,因为所画的向日葵没有明显地朝向太阳的方向,被革职回乡。他曾为此辩解说,这是他观察的结果,向日葵还没有成长到一定时期,朝向太阳的趋力并不是那样强。在一个处处含有暗喻意义的时代,这意味着对一个国家、一个领导者的灵魂背叛。
       从此,他开始画炕围为生。妻子已经与他离异,他成为一个光棍汉,四处漂泊。不过,一开始没有什么人愿意请他作画,因为他画得很慢,色彩暗淡,又要求主人每饭备酒。在庄稼人看来,这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只有比较富裕的人家,才愿意让这样的人来为自己作画,因为老画匠的名声很大,其价值的估算已经不在于人们是否能够欣赏,而是其高昂的标价可以作为一种乡间炫耀的资本。老画匠的作画是认真的,他不断地把眼镜摘下又轻轻戴上,仔细审视着自己所画的每一朵花的花蕊和每一只鸟的羽毛。一次,一位农夫问他:“你画的这只鸟我没见过。”他说:“是的,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鸟,你不论画出什么样的鸟,世界上都有。”他不喜欢使用太多的红色,这经常不符合农人的偏好。有人说:“红色代表着喜气。”他回答:“红色少一点才珍贵,好的东西不能太多。”
       老画匠从不妥协,总是按自己的想法作画。他总是认为,很多年之后人们才能懂得自己的深邃用意。生活中的细节也是这样,他总是用细长的手指花很多时间来卷好一支兰花烟,用剪刀裁出整齐的纸边,就像是商店里买来的香烟一样,卷好后放到一个已经空了的铁皮烟盒里。他经常在油灯下看自己画好的炕围,他得意地对主人说:“你看,这只鸟儿就要飞起来。”老画匠发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人理解的渴望,他的目光中含有湿润的东西,被细小的灯火照亮。可是在刚刚放下锄头的主人看来,那些鸟儿仍然停留在那儿,一条细细的花枝就足以托住它的重量。
       对绘画和生活的热爱,曾经耗尽了老画匠的全部青春,它还将继续耗尽他的一生光阴。他只能把最后的力量放在农家的炕围上,希望人们在睡梦中醒来都能看到自己的杰作。他常说,我所画的,精华都在最细微的地方。花儿毛茸茸的蕊柱上,蜜蜂正在寻找隐藏在底部的蜜腺,它知道必须耗尽自己的爱,才能探寻到最好的沉淀物。蝎子在石头上享受阳光,尾巴懒洋洋地拳曲,却保持着对世界的高度警觉。它是避邪的象征物,含有攻击冥冥之中不吉之物的毒腺。农人们知道被蝎子蜇过之后的剧烈疼痛,月光下,人们很远就会看见它的荧光闪动,它的甲壳里藏着在黑暗里才能放射出来的光芒。它在星光下行路,能够感受到地上最微小的震动,一些昆虫在远处行走的脚步,早已被它捕捉到了细小的节奏。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某种神性的证明,小小的蝎子有着先知一样的感知未来的激情。
       据说,蝎子是最早的陆地拓荒者,它在四亿年前就完成了从海洋到陆地的爬行,大海的波涛最早将它推到了岸上,三亿年前遗 留下来的蝎子化石,在紫外线的照射下依然能够发出强烈的光芒。现在,画匠在农家的炕围上画上了它,麻纸窗上的窗花上剪下了它的形象,这仅仅是一种巧合?一代又一代人从一个尾巴拳曲的形象里找到了什么?大自然的灵性灌注到一种神秘动物的符号里。在这里,它仅仅是个观望者,被许多鲜花和树木的阴影遮盖着,含义不明的种种图像,喜鹊、燕子和老鸹的叫声亦在无声中期待,因为它们最终不过是画匠笔下的色彩和线条,所有的人们并不会觉得这一切陌生。



       朴素的农舍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一般的,一个长长的木柜放在地上,上面摆放着一面女主人用来梳妆的镜子,更多的时候,它映照的事物不会超过三样:墙上被烟气熏染得发黄的年画,收拾整齐的锅灶和炕围上停留的花鸟。惟一的光源来自木格窗上的一小块玻璃,太阳的光线从屋檐的齿边上斜射进来,显得异常强烈。一些灰尘的微粒在方形的光中飘动,证明屋子里的空气并不是绝对静止。土炕上铺着用秸秆皮编制的炕席,一个个精巧的人字形环环相扣、重复组合,直到占满整个炕铺。在阳光直接落下的地方,出现了金叶片一样的反光……仿佛这里集中了世界的财富。
       一位哲学家说:“也许它包含的比你想的要多……”这里的简单、质朴的生活差不多是极简主义思想的流露、体现,人们的全部生活几乎都凝聚在这样单纯的框架里。艰苦年代的印记无处不在,一切表现乃是被迫。炕席上斜放一把剪刀和一张未剪完的剪纸图案,提示着主人并没有走远。屋外的铁丝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补着补丁的衣服,一棵枣树的暗影淡淡地放在一个废弃的磨盘上,一只红嘴鸦从树枝上滑翔到茅草骚动的土墙,四处张望,窥伺着地上的米粒。一群鸡彼此追逐,其中的一只,卧在暖融融的窗台上打盹。
       一会儿,吱呀一声,沉重的街门推开了。生活是这样自然而然,就像大自然以自身的行为所指引的那样。几天以来,炕围已经画好,画匠已经推着他的自行车到了邻家。整个屋子里充满新鲜油漆的味道。这个农家妇女很喜欢墙上的画,以至于刷了三遍清漆,以显出炕围画上各种形象的亮度。她喜欢这些画,是因为所画的东西都是自己身边的:葡萄树上的一串串葡萄和苹果树上的大红苹果,以及一片花萼上的草蜢,在自己的院子里就可以找到它们的原型。大大的豆英发出自己的颜色信号,我们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青青的豆荚注定要变得干枯,收敛自己在土地里获得的水分,要在适当的时间里将瞬间的形态保持到朽腐时刻,然后用它已经枯萎的螺旋状双荚,以毕生积蓄的弹力,完成最后一击,弹射出包藏在衣装里的豆粒。它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进入土壤,为翌年春天时节的再生做好充分准备。
       在这里只能看出季节,却看不见具体的日子。我们实际上都试图生活在一个固定的季节里,但是大自然的铁律不允许这样。从这些自然的画像中,能够看到人生轮回的希望。农夫们回到自己的家中,斜躺在高高的土炕上,在油灯下卷一支兰花烟,并在那小小的灯头上点燃。一缕缕呛人的烟雾袅袅上升,一直飘到房子的顶部。在那里的屋檐缝隙里有麻雀和燕子安睡,也有毒蛇在暗中窥伺。粗大的房梁横向拉住了屋顶,用那稳定的单边斜面笼罩了暗淡时光里的平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里从来没有惊险小说里的虚无悬念。
       有一年冬天,大风敲打着纸窗,妇女们 开始打扫、磨面,孩子们急于完成老师布置的寒假前的最后作业,春节很快就要到来。生产队仍然组织劳力到结冰的河边挖渠,还有一些人在光秃秃的田野里栽上一根根电线杆,要在又一年到来之前通电,人们可以在漆黑的乡村夜晚里,让平凡的生活接受电灯的照耀。被煤油灯和火灶熏黑的屋子已经粉刷一新,线路已经铺设,擦拭了尘土的白炽灯安装在房屋的中央,期待着神秘的电,携带着万盏光亮从远处到来。野地里,男人们掘开表土,一个个圆形的深坑形成,木质的电线杆一根根竖立起来,交叉的木杆,洁白的瓷头,几条连接电源的胶线通向蓝色的山廓背后。
       蒙昧的乡村还不知道电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用怎样的魔法点亮玻璃里的灯丝。只是从盛夏的雷鸣电闪中获得一些启示,那是来自天庭的某种神力。现在,它就要被引到人间。一连串电线杆像西方的宗教象征十字架一样,暗示着出自源头的拯救和神性。在陡坡上的电线杆与地面保持着某一角度,而在旷野上排列成行,极像稻草人的骨架,或者像遥远古代用绳索捆绑着的许多囚犯或俘虏,它们将被押解到更加寒冷、更加荒凉的极地。有时在那些金属的交叉点上,出现一些微微的反光,那是小鸟在微风中飘起的羽毛瑟瑟抖动——微风里,寒冷降到干活儿的人们的身上,头上的热汗很快变成雾气升腾。在劳动者的背后,增加了一连串的华表一样的背景,使得他们在深蓝覆盖的无边原野上并不渺小、并不孤单。
       人们在某一天的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刺眼的电灯照射到每一个角落,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是雪亮的。夜晚的神秘感一扫而空,使孩子们的手影戏失去了悬念,把手伸出来,发现墙上的影子是淡淡的,煤油灯已经放到了堆放杂物的耳房里,留作停电时备用。炕围画上覆盖的清漆就像镜子一样反射着不同寻常的光芒,一切花草和无声的鸟类、草地上的蚂蚱、石头上翘着尾巴的可怕蝎子、缠绕着小树枝的牵牛花张开粉红的喇叭,一切都好像是被一面长长的、柔软的、围绕着墙壁的铜镜,收罗在一起,聚集在一起,它们不仅是一个个的虚像,而是分布在一切实物另一边的对称存在。比例和对称可以被视作神的计划,天堂里的完美,用这样的方式,投递到俗世的生活中。
       在强烈的灯光下,他们开始面对炕围想起那个老画匠,谈论起一件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的事情。那个老画匠已经在前一个冬天死去了,大约也是在北方最冷的时候,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路上,人们发现了他被冻僵了的躯体。他的浑身都散发着酒气,人们估计他喝了太多的酒,在寒风中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身体蜷曲着,两手抱着自己的画囊,里面装着画笔和各种颜料。他只有到时间的另一边继续作画了。邻村的人们凑钱为老画匠买了一副棺材,把他剩下的全部颜料都刷到上面。这里的棺材形状充满了神秘感:它的每一条边线既不对称又不平行,侧面的投影是一个非平行四边形,看起来,它本身的形象就含有巨大的信息量,又不能被今天的人们解读,其中似乎深藏着人世间的虚无感和对生活的忧伤、绝望,它凝聚着原始时代的超凡想象,和画匠生前绘画中采用的一切规则完全不同。



       孩子们所看到的一切,更像时光深处的传说。我们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生活喧嚣,与炕围画上寂静的自然景观绝不是一回事情,世界上更多的事物并不仅仅由花草构成,画匠们所画的也仅仅是为了装饰枯燥、贫乏的 日常生活,漫长的日子需要更多的安慰。我在那个时代正在村里的小学校上学,整天都沉浸在一片红色之中。不过它不是炕围画上所展现的牡丹和玫瑰,而是一种近于狂热的红色崇拜。我们戴着红袖章,肩扛红缨枪,在荒凉的操场上面对虚无的敌人,用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概念栽种着人与人之间的仇恨。
       红缨枪是一个象征,它只是过去年代使用过的原始武器的模拟物,它指向某种精神。各种关于斗争的神话以栩栩如生的奇特情节,绘制在小人书上,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这是社会提供给我们最早的精神食粮,其中的营养具有独特的化学配方,把一个个灵魂引向畸形生长的漫漫长途,每个人都具有向日葵的性质,他的头颅只向虚构的太阳转动。我们回到家中,搜寻着干枯的木头,模仿乡村木匠的专注神情,皱着眉头,用斧头、铁锯加工自己的红缨枪,尖利的菱形枪头,精心地包裹上一层银色锡箔,它在阳光下变得寒光闪闪。用最常见的凿枘将枪头和木棍衔接起来,并仔细用染红的丝线缠绕在上面,红缨从高过我们头顶的地方随风飘扬,它不是玉米地里庄稼的伞状顶穗,而是极其抽象的血的饥渴、血的隐喻。
       报纸上和广播里不停地告诉我们各种可能的、即将出现的情况,我们的身边和遥远的异邦,都有很多敌人在窥伺着,大人们在地里干活的同时还要抽出一部分劳力在地下挖洞,以防未来的侵略者突然袭击。《地道战》电影里所描绘的一幕幕场景,已经成为每一个村庄在虚拟战争中的样板,民兵们经常在半夜紧急集合,使所有的人神经紧张、神色慌张、不知所措,人工营造的浓烈战争气氛甚至比真正的战争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人们站在一个角度上看待自己和别人,为自己的思想不断地付出代价。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死于挖掘地道时的塌方,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才被迫停下来。
       发生在乡村的事件远不止这些。很多时候,一些事情被视为最寻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就不是这样。春天来临之后,播种后的幼苗开始萌发、生长,北方的干旱气候烘烤着干裂的土地,生产队组织人们担水抗旱,人们总是在很早起来,到远处的小河边担水,给一根根幼苗浇水。他们的行进步伐仍然伴随着军号声和其他红色乐曲,最细小的行为都染上了时代色彩。秋天的收割直到深夜,为了在大雨到来之前将地里的庄稼收回到打谷场上,人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粗糙的牛车被堆满了高梁,蓬松的秸秆整齐地收拢在车架上,木制的车轮、作为驱动力的牛和驾驭它的人,都被埋在了其中。远远看去,弯弯曲曲的田间土路上,一个个庞大的禾垛、一个个正方体在摇摇晃晃地缓慢移动。
       打谷场上的妇女们,手里握着用荆条编制的裢枷,它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荆条编制平面构成,这一狭长的平面可以在手柄的前端旋转。这样的工具一定出自久远的年代,它本身就是时间连绵的实物标本。高粱穗被镰片切割下来,铺满了空地,在太阳下放射着一片红光。妇女们排成一排,不断地扬起裢枷,裢枷片像风叶一样转动,以那飘逸的平面击打着地上的禾穗,使上面的籽粒脱离本体,一些颗粒因为裢枷的拍打而反弹飞溅起来,就像火药点燃时放出的火花。在场地的另一个方向,一架扇车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一个年轻人不停地摇着摇柄,实际上他是在有节奏地拍打着摇柄,使里面的风扇高速旋转。扇车上打满了铁钉,就像已经成为古物的笨重城门那样,结实、沉重、坚韧,具有不可动摇和不可摧毁的秉性。
       一个蹲伏在那里的异兽外形,一个高大的浑身拥有黑斑的躯体,一个从远处看去神 秘的黑影,扮演着打谷场上的主人。它的顶部坐着一位农妇,人们不断地将盛满收获物的宽大簸箕传递到她的手里,然后簸箕从超出人的高度上倾斜,红色的高粱籽粒一泻而下,就像一些半透明的红玛瑙质的碎粒,携带着自己的点点闪光,被扇车里涌出的疾风吹到了一定距离外的粮堆上。这是一次对粮食的拣选,轻的杂质和秕渣被分离到更远的地方。整个程序都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不会有任何误差。场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分工,就像是汉代古墓里的砖石画像在另一个时代的复活。
       在这里,每一个季节都不相同,一些短暂的表象有时看起来铺天盖地,从土地上升起的喧哗从来不是人的叫喊,而是永恒的庄稼。它们每一时辰的轻轻对话,足以将所有的声音盖过。它根本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提醒我们,它的至尊地位天造地设,不需要人们签订约书和立誓承认。所有的繁荣都是围绕它的,野草丛中草虫和蚂蚱、在树上筑窠的各种鸟儿,潜藏在地下又经常在洞口向外张望的鼹鼠,压在石头下的蟾蜍和用隐身法贴着树枝的蜥蜴,渐渐稀少的林中野兽和市场上的喧嚷,以及大地上不停地忙碌的人们,都是围绕在庄稼的周围,它们不过是一块石头落在水面上推开的一个个彼此关联的波圈。这里有着天恩降在地上的暗能量,没有什么能够逃脱那些包裹在颗粒里的无声魔咒。



       一次,我跟随母亲到城里去,看望一个亲戚。实际上,这是一个古镇,距离我的村庄大约五华里。我们沿着铁路线,越过有着三角形屋顶的旧式火车站,然后是曲折的石子公路引向一道长长的陡坡,在这个长坡上,被来往的牛车、驴车、马车的车轮碾起厚厚的虚土,我们的每一脚踏下去,都会陷入其中,细腻的黄土不断地飞扬到空中,使人的呼吸感到窒息。两侧是高高的土崖,连续的干旱已经使崖顶的野草叶子枯黄,只有麻雀顽强地站在那里,在微风中抖动自己的羽毛。走到坡底之后,一眼就可以看见齿状花边装饰的古老城墙。
       我们必须走过一座石头桥才能到达城门口,桥下是宽阔的北桥河,流水缓缓地从石头桥高大的拱形下面通过,将城墙的黑影收敛在自己充满波纹的河面上。水草从平铺的水面上升起来,笼罩了一半以上的面积。河水的远处是茂密的芦苇,在它的边沿有一座水车磨坊,我们可以看到大大的水轮被从高处落下的河水推动着,不停地旋转,一个小小木屋建在水轮的上面。这一切,多么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场景,让人想到这样的屋子里一定住着一位从不撂面的神灵。
       在城门洞里,我的脸颊一下子感到了来自对面的强风,好像这高高的城墙挡住了整整一个风沙飞扬的荒凉季节。实际上,穿过城门之后,面对的是两旁高低起伏的各种商铺,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已经朽腐的铺面门板,被整齐地搁在一边,那时没有叫卖和广告牌,也没有灯笼和花篮,只有残留的红色春联和低头干活的人们。这并不是市场萧条的见证,相反,很多地方出现排队购买的场景,购买者的手中紧紧捏着各种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各种票证,它意味着物质贫乏的现实和谋求公平分配的合理方案已经融为一体。
       这一天,公社正在开会,紧邻城墙的大会场被一堵高墙隔离,群情激奋的呼喊越过了高墙,挥洒到狭窄的街道上。红色的标语和白云一样随风飘动的大字报,在墙上发出各自的声响,它们从来不是无声的。一些碎 纸残片从街道的一边飞到另一边,好像一些无家可归、徘徊街头的可怜亡灵。我记得,排在前面的商铺里买一些煤油、绳索之类的农用杂物,一个戴着老花镜的会计模样的人低头拨动算盘,对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反复盘点。一个铁皮匠在门前的小凳上敲打着铁皮,看得出他正在为这一年的寒冷冬天准备火炉上的烟筒。旁边是一个铁匠铺,铁锤在铁砧上不断落下,打击通红的铁件,直到那接近透明的红,渐渐退去,剩下了原样的乌黑本色。一辆马车停在门前,马车夫等待着铁匠为自己的马匹换上新的铁掌。风箱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其节奏和铁匠炉里的火焰起伏完全一致。
       百货商店里的女售货员在木制的柜台后面,用永恒的冷漠表情面对消费者。她身后的货架上,排开一匹匹颜色单调的布料,它代表着艰苦年代的质朴和人的内心收敛,这是几十年前推翻旧制度时先辈们的精神遗产:对贫穷的信仰和对财富的蔑视。许多人觉得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更为舒心,劳动者的形象是高大的,剥削者已经成为唾弃的对象、斗争的对象,人们更愿意在生活中扮演底层角色,并被红的光芒照射。
       大街上的行人大多是扛着铁锹的劳动者,他们并不是来这里逛街的,而是必须通过这狭窄的街道,以抵达自己劳动的地点。那时候汽车还很少,偶然一辆笨重的卡车压得地面吱吱直响,吸住许多人的目光。汽车司机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不停地按响尖利的喇叭,前面的行人慌乱地躲开。中学生列队走过,他们一般都戴着绿色军帽,胸前别着一枚红色像章。这是那时的标准形象。他们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散发着油墨印制的传单,孩子们趴在地上不停地捡拾,大人们弯下身躯,捕捉着被风吹得飘摇不定的纸张。
       穿过狭长的主街道,一连串的民房就显出了村庄的原型,这里和我的村庄一样,只是他们居住在城墙包围之中,他们要到很远的城外的土地上耕种。房屋的后墙上展开一行行大标语和宣传画,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与农家的炕围画异曲同工,几乎具有相同的形式感和单调的红色。不过,标语和宣传画并不是为了一个小镇的装饰,它有着更突出的政治内容和时代用意。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鼓手们的吹打声,忽强忽弱的笙箫吹奏着我们所不知的传统乐曲,突然间会插入高亢的、奇峰突起的唢呐,它几乎压倒了其他乐器的力量,将这种民间乐会推向高潮。沉闷的圆形皮鼓的节奏和各种铜器的敲击,组合了尘土飞扬、万物喧腾的人世气氛,包含了被压抑的神圣激情。随着一阵哭声传来,我们知道,这是镇上的某一个人死了,死者的灵魂在乐声伴奏的种种复杂的仪式中飞升。
       这一幕出现在眼前:在一个贴满白纸的街门前,许多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些盲人鼓手,坐在几条长凳上。地上摆放着一个个盛满茶水的大碗,劣质茶叶沉淀于碗底。要是在冬天,他们的面前必定还有一堆老树根燃起的暗红篝火。瞎子们戴着墨镜,以生者的热情渲染着现实之外的世界,敲鼓的老头以缓慢、悠扬的鼓点,造就持续、稳定的效果,这要延续一段时间。然后节奏越来越快,铜钹和铜镲在演奏中不断添加金属的力度,吹笙者是个年轻人,终于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停止了喝茶,低沉的、多变的笙声和他的不断鼓凸的腮部、摇头晃脑的幽默姿势,形成对照。唢呐手激昂的动作和面部肌肉的抽动和他的空空的眼眶构成另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四周人们的叫好声,和紧凑、密集的民间音乐,以及其中深含的来自遥远时代的生存激情,使人们从现实中逃逸,生者和死者一起忘掉了悲痛和欢乐,沉湎于此时此刻。


尾 声


       多少年后,我已经离开家乡,来到省城工作。似乎一切都已结束,往事已经成为农舍屋顶上的炊烟,袅袅散尽。实际上,炉灶里仍然保留着熄灭了的灰烬。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城市街道上河流一样奔涌不息的各种车辆,匆忙的行路者的脸上总是呈现出雕像一样固定不变的表情,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偶然出现的蓝天也不会给人带来多少意外的欣喜,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暗示着又一个时代的繁荣,它伴随着不断上升的噪音分贝和市场、金钱的日夜喧嚣。、乡村的一幕幕场景经常叠加在眼前的事物上,有时觉得面对的真实世界比消失了的往事更加虚幻。我想到年轻的乡村画匠和在路边沉睡的老画匠,他们所画的农家炕围上的大红已经被时光剥夺了往日的鲜艳、灿烂,漆皮也已剥蚀,今天农民的新房也许已经舍弃了它。不过它曾经存在过,曾经和往事相互映照,它的意义已经被摆放到了无限宽广的时间里。我还记起村庄街道旁的老槐树,它的躯干已经空了,树枝上依然飘动着稀稀拉拉的树叶,孩子们摘下它的树叶含在嘴里,吹出尖锐的口哨声。据说,一个阜微的神灵一生都住在树上,老人们说起来充满敬畏之情,他们坚持说自己曾在多少年前看到过树上的灯。
       我曾在一个夜晚起来,站在自己的门前窥视那棵老槐树,除了明亮的星光在树枝间闪烁,它只是一片飘到屋檐前的乌云,沉重、浓密,被大风不断摇动,发出呜呜呜的喘息。经过几百年或者更久时光的站立,它已经十分疲倦。各种各样的花朵并没有从炕围画上凋谢,它在大地上不断开放,来证明存在过的一切并没有死亡,而是被移植到了另一些更开阔的地方。它们的叶子依然排列成单个的螺线序列,以保证最低限度的重叠。两片叶子之间相互分离的夹角保持137度30分50秒,即 360度的。这是它们分布的理想夹角,只要枝条呈直线生长,两片叶子就不会重叠在一起。最大量的暴露和最小量的叠生,在最大面积上获取最充分的物质,也许不仅仅是大自然赋予花的独特智慧。
       我还想起了乡间人们的简单话语,他们一般不说很多,以使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发挥最大效力。过去的呼喊和煤油灯下的低语,炕围画上万物的骚动,街道上的简单问候和很早以前的先祖们的话语,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它会掉在地下,就像种子一样被埋在尘土里。因而,乡村的土地也从来不是宁静的,你只要将耳朵贴近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听到几十个世纪中从未间断的喧哗。


张锐锋,山西原平人。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新散文”运动发起人和代表性作家之一。出版文学著作30余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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