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在牛仔服之后
文化
2024-11-30 20:02
北京
伊迪丝·帕克正戴着耳机听磁带,她还抽着一根他的烟。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电视机开着,但声音已被关掉。詹姆斯·帕克从那间被他改作办公室的客房里走出来,伊迪丝·帕克摘下耳机。她把烟放进烟灰缸里,脚尖指着他,动了动脚指头,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伊迪丝·帕克喜欢古典音乐。詹姆斯·帕克不喜欢。他是一个退了休的会计师。但他还在为一些老客户做税表,做这件事时他不想听见音乐声。他跟在她身后,去看看后门是否锁上了,走廊的灯是否已经打开。随后他站在客厅里,不耐烦地等着。开车去社区活动中心需要十分钟,也就是说,他们肯定赶不上第一场游戏了。一辆有划痕的旧面包车停在了詹姆斯通常停车的地方,于是他不得不开到这片停车场的尽头。他说:“如果我们准时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车子了。”“还是会有这么多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逗他道。他说:“伊迪丝,如果我们想来玩宾果的话,我们应该准时到这儿。”他找到一个停车位,拐了进去。他熄掉引擎并关掉车灯。他说:“我不知道今晚我还能不能走运。我在做霍华德的税表时还觉得运气不错。但现在不觉得了。如果只是为了玩那个就要步行半英里,运气肯定好不了。”“只要你跟着我,”伊迪丝·帕克说,“运气就不会差。”“我还是没有走运的感觉,”詹姆斯说,“锁上你那边的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他把风衣的拉链一直拉到脖颈处,她把身上的外套裹紧。他们能听见建筑物后面海浪拍打在峭壁底部岩石上的声音。他们在转弯处的路灯下停步。损坏的路灯被几根电线绑定支撑着,在风中摆动的电线把阴影投在人行道上。“你什么时候能把烟戒了?”他说,点着她的烟后,也给自己点着一根。“等你不抽的时候,”她说,“你要不抽了我就不抽。就像上次你戒酒一样。就像那样。和你一样。”到了门口,她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他们上了台阶,进到前门大厅里。大厅里放着一张沙发、一张木头桌子和堆集在一起的折叠椅。墙上挂着钓鱼船和海军舰艇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的船倒扣着,一个人站在龙骨上面挥手。帕克两口子穿过大厅。詹姆斯拉着伊迪丝的胳膊,走进了回廊。他们进入会场时,俱乐部的几个女会员正在较远的入口处给来客签到,一场游戏正在进行中,站在舞台上的一个女人在报数字。帕克两口子匆忙向他们的老座位走去。但那两个座位已经被一对年轻人占据了。那个女孩子穿着牛仔服,和她一起的长发男人也一样。她戴着的戒指、手镯和耳环让她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帕克夫妇走到他们跟前时,女孩正冲那个男人转过身去,用手指戳了一下他卡片上的一个数字。随后她掐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个家伙的头发往后梳着,并在后脑勺那儿捆住,帕克夫妇还看见了他身上另外一样东西——一只穿过耳垂的小金环。詹姆斯领着伊迪丝来到另一张桌子跟前,坐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先脱掉自己的风衣,再帮着伊迪丝脱掉她的外套,然后就盯着那对占了他们座位的年轻人。数字一报出来,那个女孩就先扫一眼自己手上的卡片,再探身查看男人手里的卡片——詹姆斯觉得,就像那个家伙没本事照看好自己的卡片一样。詹姆斯拿起一叠放在桌上的宾果卡。他把其中的一半给了伊迪丝。“挑几张能赢的,”他说,“我只拿上面三张。我挑哪张都没用。伊迪丝,我今晚手气不行。”“别再胡思乱想了,”她说,“他们没有想害谁。他们只不过是年轻,仅此而已。”他说:“这是为这个社区的人定期举办的周五晚宾果。”她把半叠卡片还给他。他把它们放在桌子的另一端。然后他们从盛豆子的碗里取了些豆子。詹姆斯从他留着玩宾果的一卷纸币里抽出一张一块的。他把钱放在了卡片边上。一个头发带点蓝色、脖子上有个疙瘩的瘦瘦的俱乐部女会员(帕克夫妇只知道她叫艾丽丝)不久就会拿着个咖啡罐过来。她会把硬币和纸币收了,再从罐子里找零钱。由这个女人或者是另一个女人负责给赢家付钱。舞台上的女人喊出“I-25”,大厅里有个人大喊:“宾果!”艾丽丝从桌子之间走过去。当台上的女人念出获胜号码时,她拿起获胜卡片查看。“那个宾果,女士们先生们,值十二块钱!”舞台上的女人宣布道,“祝贺获胜者!”帕克夫妇又玩了五场,都没有什么收获。有一次,詹姆斯有一张卡很接近。但后来一连叫出的五个号码里,没一个对得上他的,第五个号码成就了另外一个人的宾果。“刚才你差一点就成了,”伊迪丝说,“我一直在看着你的卡片。”他把卡片斜过来,让豆子滚到手心里。他把手合拢,握成一个拳头。他摇了摇握在手心里的豆子。他想起了一件关于一个小男孩往窗外扔豆子的往事。这段记忆来自遥远的过去,让他感到孤独。他又朝那对年轻人看去。他们正为那个家伙说的一句什么话大笑着。詹姆斯看得出来,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大厅里的其他人。艾丽丝过来收取下一场游戏的钱。刚报完第一个数字,詹姆斯看见那个家伙往一张他没付钱的卡片上放了一颗豆子。又报了一个数字,詹姆斯看见他又放了一颗。詹姆斯非常吃惊。他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卡片上。他不停地抬头看那个穿牛仔服的家伙在干什么。“詹姆斯,看着你的卡片,”伊迪丝说,“你漏掉了N-34。注意力集中点儿。”“那个占了我们位子的家伙在作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詹姆斯说。“他在玩一张他没付钱的卡片,”詹姆斯说,“应该去举报他。”“别去,亲爱的。”伊迪丝说。她话说得非常缓慢,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卡片。她在一个数字上放了一颗豆子。她从手掌上拿起一颗豆子,放在一个数字上。“玩你的卡片。”伊迪丝说。他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卡片。但他知道这一场算是泡汤了。他不知道自己漏掉了多少个数字,落后了别人多少。他捏了捏手里攥着的豆子。宣布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休息后玩的是一种叫作“消失”的游戏,一块钱一张卡,所有的钱全归获胜者,这周的累积奖金已达九十八元。詹姆斯看着那对年轻人。那个家伙一边盯着天花板看,一边摸着耳朵上的小环。女孩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但詹姆斯·帕克没有去拿曲奇和咖啡。相反,他站在了那个穿牛仔服家伙的椅子后面。那个男人转过身来。“你说什么?”他瞪着眼说,“我做什么了?”伊迪丝回来后,把烟递给他,坐了下来,没说什么,欢快的表情不见了。詹姆斯仔细看了看她。他说:“伊迪丝,出什么事了?”“出血?”他说。但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出血。”他又轻轻说了一遍。她还在理卡片。“不,不回家,”她说,“不就是出点血嘛。”他们玩了“消失”游戏,詹姆斯观察着那个穿牛仔服的家伙。那家伙还在干他那一套,还在玩一张他没有付钱的卡片。詹姆斯会时不时地查看一下伊迪丝情况怎样。但他无法得知。她噘着嘴唇。这可以表示任何意思——好转、焦虑或痛苦。或许她就是喜欢在玩这个游戏时把嘴唇这么噘着。詹姆斯的一张卡上有三个有效数字,另一张卡上有五个。第三张卡上什么都没有。就在这时,那个跟穿牛仔服的家伙一起的女孩尖叫道:“宾果!宾果!宾果!我有了个宾果!”那个家伙一边拍手一边和她一起大喊大叫。“她有了个宾果!她有了个宾果,伙计们!一个宾果!”站在舞台上的女人亲自来到女孩的桌前,把她的卡片和底单做了比对。她说:“这个年轻姑娘得了个宾果,这是个九十八块的头彩。让我们为她鼓掌祝贺,大家一起!这是个宾果!一个‘消失’!”当那个从舞台上下来的女人把钱递给女孩时,穿牛仔服的家伙拥抱了女孩。他们待在那里玩完剩下几场游戏。他们待到了最后一场游戏结束。这是一个叫作“累积”的游戏,每次报一定数量的数字,如果没人中宾果,这周的钱就累加到下周的奖金里。詹姆斯押上他的那份钱,不抱希望地玩着自己的卡片。他等着那个穿牛仔服的家伙喊出:“宾果!”但没有人获胜,奖金将会累加到下一周,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奖项。“今晚的宾果就到这里!”台上的女人宣布道,“感谢大家光临。上帝保佑你们。晚安。”帕克两口子跟着大家走出会场,不知怎么就走在了穿牛仔服的家伙和他女朋友的后面。他们看见那个女孩拍着自己的口袋。他们看见那个女孩用胳膊搂着那个家伙的腰。“让这两个人先走,”詹姆斯对伊迪丝悄声说,“看着他们我受不了。”伊迪丝没说什么。但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好让那对年轻人走到前面去。外面风大了起来,詹姆斯确信他听见了盖过引擎发动声的海浪声。他看见那对年轻人停在了那辆面包车前。果然如此。他早该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伊迪丝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詹姆斯脱掉风衣,放在沙发背上。他打开电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过了一会儿,伊迪丝从卫生间里出来。詹姆斯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伊迪丝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詹姆斯听见她关上了水龙头。伊迪丝回到客厅里,说:“我估计我早晨要去看克劳福德大夫。我估计那下面真有点问题。”她站在那里,摇着头。他过来搂住她时,她捂住眼睛,靠在了他身上。他感到为难和害怕。他站在那里,手臂半搂不搂地环着他的妻子。他来到冰箱跟前。他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一边喝着番茄汁,一边研究里面放着的东西。冷气吹在他身上。他看着架子上那些装有食物的容器和小袋子,保鲜膜包着的鸡肉,整齐摆放、包裹完好的东西。他关上冰箱门,把最后一口番茄汁吐进水池里。然后他漱了漱口,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他端着杯子进了客厅。他在电视机前坐下,点了根烟。他知道,只需要一个疯子和一把火,就能把所有东西毁掉。他抽着烟,喝完咖啡,然后关掉电视。他来到卧室门前,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这么站着,听着,实在是毫无意义。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今晚的那些人?为什么不是那些像鸟儿一样自在度过一生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是伊迪丝?他从卧室门前走开。他想出去走走。但现在风刮得很大,他能听见房屋后面白桦树树枝发出的呼呼声。他又在电视机前坐下。但没有打开它。他抽着烟,想着那两个人向前走时从容傲慢的步伐。要是他们知道就好了。要是有人能告诉他们就好了。哪怕就一次!他闭上了眼睛。他会早点起来准备早饭。他会和她一起去见克劳福德医生。假如他们不得不和他一起坐在候诊室里,他会告诉他们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他会教训教训这些浪荡的家伙!他会告诉他们在牛仔服和耳环之后,在互相亲昵和玩乐作弊之后,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他起身进了客房,打开了床边的台灯。他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文件、账本和计算器。他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条睡裤。他掀开床单。而后,他穿过房子来到屋后,关掉开着的灯,看了看门锁好没有。有一阵,他站在厨房窗户前面,看着外面在风力作用下摇摆的树。他让前廊上的灯亮着,回到了客房。他推开装毛线的篮子,拿起他放刺绣的篮子,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打开篮子盖,取出一个金属环。上面绷着崭新的白色亚麻布。詹姆斯拿着细针就着光,把一根蓝色丝线穿进针眼。然后他开始工作——一针接着一针——幻想自己就是那个站在船骨上挥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