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焦油博士和羽毛教授的疗法

文化   2024-11-28 20:02   北京  


一八——年的秋天,我在法国南端几省游历,不期然来到距某家疗养院,或曰私营疯人院只有几英里的地方,我在巴黎从医学界朋友那里听到很多有关这家医院的议论。我以前从未参观过诸如此类的地方,所以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我向我的旅伴(几天前我与这位绅士邂逅相识)建议说,我们不妨花个把小时转过去仔细看看这家医院。他表示反对——第一是时间紧迫,第二是他一看见疯子就不寒而栗。不过他恳切地对我说,不要因为尊重他的意见而妨碍了我满足好奇心,并说他将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我当天——实在不行第二天就可以追上他。在他向我道别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恐怕他们不会轻易让我进入那片建筑,便把这种担忧对他说了。他说,除非我和疯人院院长梅亚德先生本人认识,或者有信件之类的东西作为凭证,不然确实很难闯入,因为这些私营疯人院里的条律比公立医院的规矩要严格一些。他接着又说,他本人在几年前与梅亚德结识,愿意骑着马陪我走到医院门口,把我介绍给院长,尽管他自己一谈到疯人就感觉毛骨悚然,实在不敢进入院中。
我谢过他,别转马头离开大路,踏上一条被青草覆盖的小径;走了半个小时之后,小径几乎隐没在山脚下的一片密林里。我们骑着马在潮湿、阴暗的森林里穿行了大约两英里,就见到了那家疗养院。这是一座形状怪异的城堡,已经十分破败,因为年久失修而几乎不能住人。它的模样使我产生极度的恐惧,我勒住马缰,犹豫不决地想打退堂鼓,但很快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继续策马前进。
来到医院门口,我发现大门微微开启,隐约露出一张男人的脸。转眼间,这个男人就走了出来,叫着我旅伴的名字,和他热烈握手,并请他立即下马。原来这就是梅亚德先生本人。他是个身材肥胖、眉目清秀的老派绅士,举止温文尔雅,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不苟言笑、不卑不亢、不容置疑的风度,给人的印象颇为深刻。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并提起我渴望到院内参观一下,梅亚德先生一口保证对我殷勤接待,于是我的朋友便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他。
朋友走后,院长把我引进一间狭小然而非常整洁的会客室,里面除了显示高雅品位的其他物品外,还有许多书籍、绘画、瓶花和乐器。壁炉里跳动着欢快的火苗。钢琴旁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妙龄女郎,正在歌唱贝利尼的咏叹调,见我进来,她停住歌喉,风度典雅地亲切接待了我。她的声音低沉,一举一动都很抑郁。我认为我还从她面部捕捉到悲哀的痕迹,她的脸色惨白发青,不过以我的眼光看来,倒并不令人反感。她穿着一身丧服,在我心里唤起一种混杂着尊敬、好奇和爱慕的情愫。
我在巴黎时曾经听说,梅亚德先生的机构是遵照俗名为“宽慰疗法”的体系来管理的——避免任何惩罚手段——就连关禁闭也是偶一为之——病人们暗中受到监视,表面上却是非常自由,他们大多数人都可以穿着正常人的普通衣装在房间和庭院里随意溜达。
脑子里有了这些先入之见,我在年轻女郎面前说话便格外谨慎。我拿不准她的精神是否正常。实际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不安分的异样光芒,使我不由得怀疑她不是个正常人。于是我把谈话局限于一般的话题,我认为这些无关痛痒的寒暄,即使对一个疯子也不会造成不快或刺激的情绪。她与我有问有答,思路非常清晰。就连她别出心裁的话语也显得理智十分健全。但是我深谙“疯病”的玄奥莫测,知道不能轻信这种神志正常的迹象,所以在与女郎的整个对话中,我一直坚持刚开始的那种谨慎态度。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的伶俐的男仆用盘子端来水果、葡萄酒和其他点心,我吃了起来,女郎很快便离开了屋子。她刚一走开,我就转过脸来,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的主人。
“不是,”他说,“哦,不是——她是我家里的人——我的侄女,一位很有才华的女子。”
“我为这种怀疑感到万分抱歉,”我回答,“但是毫无疑问,您知道应该怎样原谅我。您对这座医院的出色管理在巴黎广为人知,我以为,大概,您知道——”
“知道,知道——不要再说了——也许倒是我要感谢您刚才表现出的值得夸赞的谨慎态度。我们很少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深谋远虑。有几次,就是因为我们的参观者不够审慎,才引出了令人不快的意外事故。当我仍然采用以前的治疗方式时,我的病人可以享受随意散步的权利,他们经常受到前来医院参观的莽撞家伙的刺激,陷入十分危险的狂乱状态。因此我不得不强制施行严格的隔离制度,凡是我不相信能够谨言慎行的人,都不能踏入医院大门。”
“‘当您仍然采用以前的治疗方式’!”我重复着他的话——“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我经常听说的‘宽慰疗法’已经不再采用了?”
“算起来,”他回答道,“我们决定彻底放弃这种疗法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
“是吗!您真让我大吃一惊!”
“我们发现,先生,”他叹了口气,说道,“完全有必要恢复以前的惯例。宽慰疗法的危险始终令人心惊肉跳,过去人们对它的好处评价过高了。我相信,先生,是这家医院给了这种疗法一次公平合理的试验。凡是理性的人道主义所能提出的建议,我们都做到了。我很遗憾您没有早一些参观我们这里,那样您就可以自己做出评判。不过我相信您对宽慰治疗的做法并不陌生——连细节也不例外。”
“不能这么说。我知道的情况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我可以大致说一说这种疗法,在这里病人受到宽容——受到迁就。我们对病人脑海里冒出的奇思异想从不表示反对。相反,我们不仅纵容,而且鼓励他们。我们就这样治愈了许多例病人,疗效非常持久。任何辩驳都不如归谬法那样能触动病人微弱的理智。这里曾经有病人以为自己是小鸡。疗法是死死咬定这种念头,把它当做事实一般——并责怪病人糊涂,不能明白无误地看清这是一桩事实——然后一星期除了给他一些适合鸡吃的东西外,不给他任何食物。就这样,我们用一颗谷粒和沙子创造出了奇迹。”
“单单这种默许的做法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我们还非常相信简单的娱乐活动的作用,如音乐、舞蹈、普通的体操、打牌、某些种类的书籍,等等。我们假装把每个病人当成患有一般生理疾病的人对待,绝口不提‘疯子’这个字眼。最重要的一点是安排每个疯子监视所有其他人的行动。相信一个疯子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是为了把他的身体和心灵都争取过来。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就能省下雇用看守的昂贵花费。”
“你们不使用任何形式的惩罚?”
“不使用。”
“也从不监禁你们的病人?”
“很少。有时,某个病人的病情恶化,突然变得暴躁而凶狠,我们就把他送进一间密室,不让他的失控影响其他病人,我们把他关在那里,一直等到可以放他回到朋友们中间为止——对于狂躁性的疯子,我们毫无办法,通常把他转到公立医院去。”
“现在您把这一切都改变了——您认为是为了改得更好?”
“确实如此。宽慰疗法有它的缺点,甚至危险。幸运的是,如今它在法国的疗养院里已经被推翻了。”
“听了您告诉我的这些,”我说道,“我真是吃惊不小。我原先相信,目前全国各地不存在其他治疗疯病的方法。”
“您还很年轻啊,我的朋友,”我的主人说,“总有一天,您要学会对世间之事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偏听偏信别人的闲言碎语。耳听为虚,丝毫不能相信,对亲眼所见也只能相信一半。就拿我们的疗养院来说,显然有某个愚昧无知的人误导了您。不过晚餐之后,等您从鞍马劳顿中恢复过来,我将很乐意带你到医院里四下看看,向您介绍一种疗法,它在我本人,以及每一位亲眼目睹它的运作的人看来,是目前所发明的疗法中最为有效的,其他疗法都无法同它相比。”
“您本人?”我询问——“是您自己的发明?”
“我很自豪地承认,”他回答,“确实如此——至少在某种程度上。”
就这样,我和梅亚德先生交谈了一两个小时,在此期间他领我参观了医院的花园和暖房。
“我不能让您去看我的病人,”他说,“目前还不能。对于一个精神敏感的人来说,看见那样的情景多少会受到刺激。我不希望破坏您享用晚餐的食欲。我们共进晚餐。我可以让您品尝到圣梅努的小牛肉和酱汁菜花——接着是一杯克劳斯·德伍耶特酒——然后您的神经就足够强健了。”
六点整,宣布开饭。我的主人把我领进一间宽敞的餐厅,那里已经聚集着一大群人——共有二十五到三十人之多。从外表看,他们都是身份不俗的人——毫无疑问有着高贵的血统——尽管我认为他们的服饰过于华丽,带着过分炫耀贵族身份的味道。我注意到,这些客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女士,她们的穿着打扮完全不符合当今巴黎人的高雅品位。例如,许多女士年龄都不在七十岁以下,却是满身的珠光宝气,有戒指、手镯、耳环,并且恬不知耻地袒露着胸脯和胳膊。我还注意到,她们的衣服没有几件是做工精良的——或者,至少没有几件是合身的。我环顾四周,发现了梅亚德先生在小客厅里向我介绍的那位有趣的姑娘,但是令我吃惊的是,只见她身穿裙环和鲸骨衬箍,脚蹬高跟鞋,头戴一顶肮脏的布鲁塞尔机织花边女帽,帽子显然太大,使她的脸非常滑稽地变小了。当我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一身丧服倒是与她十分般配。总的说来,整个晚餐席上的服装都透着怪异的色彩,它起初使我回想起我原来对“宽慰疗法”的理解,以为梅亚德先生想等晚餐结束后再把骗局揭穿,因为如果我知道自己是和疯子们共进晚餐,可能会产生很不舒服的感觉。不过我又想起在巴黎时曾经听人说到,南部各省的居民都是一些离奇古怪的人,恪守着一大堆古老陈旧的观点。然后,我和在座的几个人交谈起来,我的担忧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餐厅尽管宽阔敞亮,舒适宜人,却没有多少高雅的格调。例如,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不过在法国,人们经常不用地毯。而且窗户上没有窗帘,百叶窗紧紧地关着,上面加固着一道道斜的铁栏杆,像我们商店里的百叶窗一样。我注意到,这座餐厅独立构成疗养院的侧厅,所以这个平行四边形房间的三面都是窗户,另一面是门。窗户加起来有十个之多。
餐桌布置得十分豪华。上面摆满了盘子,里面盛着数不清的精美食品。这种铺张实在是俗不可耐。大量的肉食足够填饱阿纳基姆《圣经·旧约》中记载的巨人的肚子。我有生以来从未领略过如此穷奢极侈、暴殄天物的场面。然而,整个布置的品位很低;银制枝状烛台见缝插针地放在桌上和房间各处,我的眼睛习惯于温柔的灯光,现在面对无数根蜡烛放出的光芒,觉得十分刺痛。有几位殷勤的仆人为我们服务,在房间那头的一张大桌子上,坐着七八个手拿提琴、笛子、长号和铜鼓的人。在晚餐期间,这几个家伙不时弄出各种各样的噪音,令我非常厌烦,这声音原是作为音乐演奏的,而且在座各位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我是个例外。
总的说来,我不由自主地认为我看到的每件东西都显得怪诞不经——不过,世界本来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人构成的,思维模式各不相同,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我走过很多地方,已经很善于“见怪不怪”了。于是,我非常冷静地在我主人右手的位置落座,胃口大开,尽情享受面前的美酒佳肴。
与此同时,席间谈话七嘴八舌,气氛活跃。女士们像往常一样说个没完。我很快就发现,在座各位几乎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我的主人肚里装满了有趣的奇闻轶事。他似乎很愿意谈到他作为疗养院院长的身份,而且,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大家都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有关疯子的话题。他们讲了许多逗人发笑的故事,都和病人的古怪念头有关。
“我们这里曾经有一个家伙,”坐在我右边的一个矮矮胖胖的绅士说,“他认为自己是一只茶壶。顺便问一句,为什么疯子的脑海里经常会出现这种荒诞的想法,这岂非咄咄怪事?在法国,几乎每家疯人院里都能找出一只人形茶壶。我们的这位先生是一只产于大不列颠的茶壶,每天清晨都一丝不苟地用鹿皮和白粉把自己擦得锃亮。”
“还有呢,”对面的一位高个子男人说,“就在前不久,我们这里有个人异想天开,认定自己是一头驴子——从比喻的角度来说,您应该说他的想法相当正确。他是一个讨厌的病人,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使他安分守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都不吃,只吃蓟草。不过,我们通过坚持不让他吃别的东西治愈了这个怪念头。然后,他便一天到晚地尥蹶子——就是这样——这样——”
“德科克先生!拜托您讲点规矩!”一位坐在说话者旁边的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请您的脚不要乱动!您把我的锦缎衣服踢坏了!我请问您,有必要这么动手动脚地演示吗?您不做这些动作,我们这位朋友也照样能理解您的话。我敢发誓,您活脱脱是一头大蠢驴,和那个倒霉蛋想象的一个样。您的动作多么自然逼真啊,没错。”
“万分抱歉!小姐!”德科克先生这么称呼那位女士,回答道——“万分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您。拉普拉斯小姐——德科克先生愿意十分荣幸地与您共饮一杯。”
说着,德科克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煞有介事地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和拉普拉斯小姐干杯。
“我的朋友,请允许我,”这时,梅亚德先生对我说道,“请允许我给您来一小片圣梅努的小牛肉——您会觉得味道无比鲜美。”
就在这时,三个身强力壮的侍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大盘子或大木板放在桌上,总算没有碰翻什么,里面的东西在我看来是“奇形怪状、森然可怖、令人厌恶,像庞然大物,又像熄灭的灯盏”。但我仔细审视一番后放下心来,原来这不过是一整只烤乳牛,小牛跪坐着,嘴里含着一只苹果,就像英国人烹调野兔的风格一样。
“谢谢您,我不要,”我回答道,“坦白地说,我对圣——圣什么来着——的小牛肉并不十分偏爱,我觉得它不太符合我的口味。我想换一只盘子,尝尝兔肉。”
桌上还有几盘小菜,里面的东西看似普通的法国兔肉——是我可以享受的一道美味。
“皮埃尔,”主人大声说道,“给这位绅士换一只盘子,再给他来一片这种猫肉烩兔肉。”
“这种什么?”
“这种猫肉烩兔肉。”
“啊,谢谢您——我改变主意,不想吃它了。我还是自己吃一些火腿吧。”
在这些外省人的餐桌上,你真是弄不清自己吃了些什么,我暗自想道。我不想吃他们的什么猫肉烩兔肉——也不想吃他们的什么兔肉烩猫肉。
“还有呢,”坐在桌子末端的一个形容枯槁的人捡起刚才被打断的话头,“还有呢,除了那些古怪的人外,我们还有过一个病人,他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一块科尔多瓦的乳酪,拿着一把刀到处追着他的朋友,请他们从他的大腿上割下一片来尝尝。”
“他是个大傻瓜,毫无疑问,”另一个人插进来说道,“但是他和某一个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个人我们大家都认识,只有这位陌生的绅士除外。我是说这个男人以为自己是一瓶香槟酒,动不动就‘砰’地打开盖子,嘶嘶地冒泡,就像这样。”
说到这里,这位说话者——在我看来非常粗鲁地——把右手的大拇指戳进左面的腮帮子,往外一拔,发出类似瓶塞飞出的声音,然后,他把舌头顶在牙齿上灵活地动个不停,发出模仿香槟酒冒泡的刺耳的嘶嘶声,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我明显地看出,梅亚德先生对这一举动很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这时,一个头戴硕大假发的干瘦的小男人接过了话头。
“我们还有过一个大白痴,”他说,“他以为自己是一只青蛙。顺便说一句,他在很大程度上确实与青蛙十分相像。我真希望您看见过他,先生,”——说话者转向我——“看到他那副惟妙惟肖的样子,您一定会感到心里非常舒服。先生,如果那个人不是一只青蛙,我只能说这是一件万分遗憾的事。他发出的蛙鸣是这样的——呱呱呱——呱呱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降B调。当他喝了一两杯葡萄酒之后——像这样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像这样鼓起嘴巴,像这样把眼睛朝上翻着,像这样飞快地眨个不停,哦,先生,那个时候,我敢十分肯定地说,您会被那个人的出色才华所倾倒。”
“对此我毫不怀疑。”我说。
“还有,”另一个人说,“还有小盖亚德,他以为自己是一小撮鼻烟,他因为无法用食指和拇指把自己撮起来而感到万分沮丧。”
“还有朱尔斯·德苏利埃尔斯,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天才,他发疯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一只南瓜。他缠着厨子要他把他做成馅饼——厨子怒气冲冲地一口拒绝。对于我来说,我倒认为德苏利埃尔斯南瓜馅饼的味道大概还不坏呢!”
“您真让我震惊!”我说,同时用询问的目光去看梅亚德先生。
“哈哈哈!”那位绅士说——“嘿嘿嘿!——嗬嗬嗬!——呵呵呵!——嗨嗨嗨!——味道着实不赖!您千万不要感到吃惊,我的朋友。我们的这位朋友是个鬼灵精——是个活宝——您对他的话千万不要当真。”
“还有,”席上另一个人说道,“还有布封·勒格朗德——也是个别具一格、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因为恋爱而精神错乱,想象自己有两颗脑袋。他一口咬定其中一颗脑袋是西塞罗西塞罗(前106—前43),罗马政治家,律师,古典学者,作家的,另一颗他认为是一个合成品,从额头到嘴巴是狄摩西尼狄摩西尼(?—前413),古希腊雅典将军的,从嘴巴到下巴是布鲁厄姆爵士鲁厄姆(1778—1868),英国律师,辉格党政治家,改革家,著名演说家的。他很有可能是胡说八道,但是他会弄得您没法不相信他,他这个人巧舌如簧。他痴狂地热衷于演讲,克制不住地想表现自己。例如,他经常跳到餐桌上,就像这样,然后——然后——”
这时,说话者旁边的一位朋友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他便猛地打住话头,身子重新跌进椅子里。
“还有,”那位低声耳语的朋友说道,“还有布拉德,就是那个陀螺。我称他为陀螺,是因为他被一个滑稽的但并非十分荒唐的念头所纠缠,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陀螺。您如果看见他旋转的样子,一定会被逗得哈哈大笑。他经常单脚独立旋转,就像这样——这样——”
这时,刚才被他的低声耳语打断话头的那位朋友如法炮制,反过来制止了他。
“可是呀,”一位老太太尖着嗓门说道,“您这位布拉德先生是个疯子,至多是个非常愚蠢的疯子。请允许我问您一句,谁听说过人形的陀螺?简直荒唐透顶。而你们知道,乐呵呵太太的头脑就比较清醒。她也有一个怪念头,但那是合情合理的,而且给每一个有幸与她相识的人带来欢乐。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发现自己被意外地变成了一只公鸡。作为公鸡,她的行为无可挑剔。她扑沓扑沓地扇动翅膀,那景象真是壮观——就像这样——这样——这样,而她打鸣的声音,实在是美妙动听!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乐呵呵太太,劳驾您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时,我的主人非常恼火地打断了她,“您要么像位淑女一样循规蹈矩,要么就立刻离开餐桌——您选择吧。”
那位老太太(听见主人称呼她为乐呵呵太太,我感到大吃一惊,刚才被描绘的那个女人也叫这个名字)顿时脸涨得通红,似乎主人的责备使她羞愧难当。她耷拉着脑袋,不再搭腔。但是另一个年轻女郎把话题接了过去,她就是我在小会客室里见到的那位美丽姑娘。
“哦,乐呵呵太太是个糊涂虫!”她激动地大声说道,“但是欧也妮·萨瑟菲特的观点倒是很有道理。她是个风姿绰约、谦逊自卑的年轻女子,认为普通的着装方式有伤风化,她穿衣服总是希望身子露在衣服外边,而不是裹在衣服里面。这件事很容易做到。您只需这样——然后这样——这样——这样——然后这样——这样——这样——然后——”
“我的天哪!萨瑟菲特小姐!”十几个声音同时喊道,“您想干什么?——克制一下!——已经够了!——我们已经看清是怎么回事了!——住手!住手!”几个人已经从椅子里跳起来,七手八脚地阻止萨瑟菲特把自己脱成美第奇的维纳斯的模样,这时,从城堡主楼的某一部分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尖叫或狂喊,立刻有效地制止了萨瑟菲特小姐的行为。
听到这些喊叫,我的神经受到强烈震动,不过我由衷地怜悯餐桌旁的其他人。我从未见过一群理智健全的人被吓得这样魂飞魄散。他们脸色变得像死尸一样煞白,一个个蜷缩在自己的椅子里,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等待那声音再次响起。它果然又出现了——比刚才更响,而且似乎更近了——它第三次出现时,简直震耳欲聋,第四次则势头明显减弱。随着这声音渐渐消逝,这帮人立刻又变得精神抖擞,像刚才一样气氛活跃地议论着奇闻轶事。这时,我冒昧地询问那场骚乱的原因。
“一个小插曲而已,”梅亚德先生说,“我们对这些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很少再去理会它们了。时不时地,那些疯子会异口同声地号叫一番,一个人先叫起来,其他人跟着响应,就像有时夜里一群狗突然狂吠起来一样。不过,偶尔病人在发出这种齐声号叫的同时,还在拼命地挣脱监禁。如果是那样,当然喽,恐怕就有一点小小的危险。”
“您负责多少个病人?”
“目前我们总共只有十个。”
“主要都是女性吧,我想?”
“哦,不是——他们个个都是男人,都是彪形大汉,我可以告诉您。”
“真的!我一直以为大多数疯子都是女性。”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并非绝对如此。在一段时间以前,这里有大约二十七个病人,其中起码有十八个是女人,但是,正如您看到的那样,近来情况有了很大变化。”
“是啊——有了很大变化,正如您看到的那样。”这时,刚才踢坏了拉普拉斯小姐小腿的那位绅士插了进来。
“是啊——有了很大变化,正如您看到的那样!”大家一条声地接口说道。
“你们都给我管好自己的舌头!”我的主人怒不可遏地说。于是,大家把死一般的沉默保持了将近一分钟。有一位女士不折不扣地遵从梅亚德先生的话,她吐出舌头——这根舌头特别长,然后乖乖地用两只手捏牢它,直到宴会结束的时候。
“这位女士,”我探过身子,对梅亚德先生低声说道,“这位刚说完话,并给我们表演‘喔喔喔’的善良的老太太——我想,她是没有危险——没有什么危险的吧,呃?”
“没有危险!”他突兀地喊道,带着绝非伪装的惊讶,“您究竟是什么——什么意思?”
“她只是稍微有点疯癫?”我说着,还用手指碰了碰脑袋,“我可以想当然地认为她病得不算出格——不算危险,是吗?”
“我的天哪!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位女士,这位乐呵呵太太,是我特别亲密的朋友,她像我本人一样,精神完全正常。当然,她有她的一些小小的怪癖——不过,您也知道,所有年迈的女人——所有非常年迈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怪!”
“当然,”我说,“当然——那么其他这些女士和先生们——”
“都是我的朋友和看守,”梅亚德先生打断我的话,傲慢地挺直腰板,“都是我很好的朋友和助手。”
“什么!他们都是?”我问,“连女人也在内?”
“确实如此,”他说,“没有女人,我们根本无法维持,她们是世上最出色的精神病护士。她们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您知道。她们明亮的眼睛具有神奇的疗效——像蛇一样带有某种蛊惑力量,您知道。”
“当然,”我说,“当然!她们的举止有点古怪,是吗?——她们有那么点儿怪异,是吗?——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古怪!——怪异!——怎么,您真的这么想?当然啦,我们南部这边的人不是特别拘谨——我们总是随心所欲——享受生活,如此等等,您知道——”
“当然,”我说,“当然。”
“再说呢,大概这种克劳斯·德伍耶特酒有点醉人,您知道——有点太烈了——您能理解吧,啊?”
“当然,”我说,“当然。顺便说一下,先生,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您的话:您用以代替宽慰疗法的这种疗法,是不是特别严厉和苛刻?”
“绝对不是。我们的监禁制度必然十分严密,但是治疗方式——我是指医疗方式——比别处更让病人感到舒适。”
“这种新的疗法是您的发明创造?”
“不完全是。有些部分参考了焦油教授的观点,对于他您肯定有所耳闻。另外,我十分荣幸地承认,按照所有权来说,我计划中的一些修改意见属于大名鼎鼎的羽毛先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一定有幸与他过从甚密。”
“我十分羞愧地坦白相告,”我回答,“我以前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两位先生的名字。”
“哦,我的天哪!”我的主人失声喊道,猛地往椅子后背上一靠,高高举起双手,“我的耳朵肯定是出毛病了!您不是想说,想说——您从未听说过博学多才的焦油博士和名声显赫的羽毛教授吧,呃?”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孤陋寡闻,”我回答道,“然而事实是高于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居然对这些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的作品一无所知,实在是无地自容。我会立刻找来他们的著作,一丝不苟地进行研究。梅亚德先生,您确实——我必须承认——您确实——使我感到羞愧难当!”
这是事实。
“行了,不要再说了,我的善良的年轻朋友,”他慈祥地说,按了按我的手,“与我共饮一杯白葡萄酒吧。”
我们举杯畅饮。其他人毫无节制地效仿我们。他们聊天——逗乐——放声大笑——做出无数荒诞不经的举动——琴声聒噪刺耳——鼓声震耳欲聋——长号发出的声音像无数头法利塞公牛齐声咆哮——随着酒精渐渐支配了人的意志,整个场面愈演愈烈,最后简直成了群魔乱舞的地狱。与此同时,梅亚德先生和我隔着几瓶白葡萄酒和德伍耶特酒,扯着嗓门继续交谈。如果用普通的音调说话,就像尼亚加拉瀑布下面一条小鱼发出的声音一样,肯定谁也听不见。
“还有,先生,”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嚷道,“晚餐前您提到旧日的宽慰疗法所带来的危险。那是怎么回事?”
“不错,”他回答道,“有的时候,情况确实非常危险。疯子的性格反复无常、不可捉摸,根据我的观点——同样也是焦油博士和羽毛教授的观点,对疯子放任自流、不加管束,是绝对不安全的。在一段时间里,某个疯子大概会因所谓的‘宽慰’而镇静下来,但他最后很有可能突然爆发,很难驯服。他的狡猾也是众所周知、非同一般的。他如果心里有了计划,总是非常聪明地把自己的打算掩盖起来。他假装正常人时的那种机敏,在玄学家们看来,显示了精神研究中一个最为奇特的难点。如果一个疯子表现出‘彻底的’清醒,最好赶紧给他套上拘束衣。”
“可是,尊敬的先生,您刚才说起的危险——您亲身经历的——在您控制这家医院期间——您是否有切实的理由认为,自由对一个疯子来说是危险的?”
“在这里?——在我的亲身经历里?——是的,我可以说有过。例如,——不久以前,就在这家医院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您知道,当时‘宽慰疗法’正在执行之中,对病人不加管束。他们表现得非常规矩——特别规矩——看到那些家伙表现得如此规矩这一事实,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知道某个险恶的计划正在酝酿之中。确实如此,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看守们发现自己被捆住手脚,扔进了监禁室,他们在那里像疯子一样,得到那些篡夺看守职位的疯子们的照料。”
“真不敢相信!我有生以来从未听说这么荒唐的事情!”
“这是事实——这事之所以发生,全怪一个愚蠢的家伙——一个疯子——他不知怎么一来,竟认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更好的管理体制——我是指疯子管理的体制。他希望尝试一下他的发明创造,便说服别的疯人参与他的阴谋,共同推翻统治势力。”
“他真的成功了?”
“毫无疑问。很快,看守者和被看守者就被迫交换了位置。这种说法并不精确,以前疯子是自由的,而看守立即被关进监禁室,并且受到,我很遗憾地说,很不客气的对待。”
“不过,我认为很快就会有人起来造反。这种局面不可能长期存在。周围的乡民——前来参观医院的宾客——一定会去报警的。”
“这您就错了。反叛首领非常狡猾,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根本不放任何参观者进来——只是有一天例外,那是一个看上去蠢头蠢脑的年轻男子,没有理由让人担心。他放年轻人进来参观医院——不过是为了换换花样——拿他取个开心而已。一旦把他捉弄够了,就放他出去,让他滚蛋。”
“那么,疯子篡权有多长时间了?”
“哦,已经很长时间——肯定有一个月了——具体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在这段时间里,疯子们过得非常愉快——这点您不会怀疑。他们脱掉身上的破衣烂衫,随意使用家常服装和珠宝首饰。城堡的地窖里储存着许多美酒,这些疯子正是贪恋杯中之物的魔鬼。他们过得很自在,我可以告诉您。”
“那么治疗呢——反叛者的首领采取了哪种特别的治疗?”
“哦,至于这个嘛,据我观察发现,疯子并不一定是傻瓜。我由衷地认为,他的治疗比它所代替的治疗高明许多。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疗法——简单——干净——丝毫也不麻烦——实际上,它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它是——”
这时又传来一阵叫喊,打断了主人的高见,这喊声和刚才打扰我们的声音具有相同的特征。不过,这次它们似乎是从快速向这里靠近的人嘴里发出来的。
“我的天哪!”我失声惊呼——“肯定是那些疯子逃出来了。”
“我担心正是这样。”梅亚德先生回答,脸色变得煞白。他话音未落,高声的叫喊和诅咒就已经来到窗户下面。转眼过后,显然外面有一些人正在试图闯进屋子。门仿佛是被一把长柄大铁锤砸得山响,百叶窗被人狠命地拧动着、摇晃着。
接着是极其可怕的一片混乱。梅亚德先生一头钻进了餐具柜,令我感到万分惊讶。我原以为他会表现得更加胸有成竹一些。乐队的成员在刚才十五分钟里,似乎就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无法再坚守岗位,这时全部一跃而起,把乐器踩在脚下,然后爬上桌子,异口同声地突然高唱“扬基·杜德尔”,他们在整个骚乱的过程中卖力演唱,尽管音调不太准确,那股劲头却是超乎寻常的。
与此同时,那个拼命克制才没有跳上餐桌的绅士一跃而起,跳上了主餐桌,踩在那些杯碗盘碟中间。他刚刚站稳脚跟,就滔滔不绝地开始演讲,那无疑是一部十分精彩的宏伟篇章,只是也许无人能够恭听。就在这时,那位偏爱陀螺的先生滴溜溜地在屋里旋转起来,显得精力异常充沛,他双臂张开,与身体垂直,这使他确实成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陀螺,一路把所有挡住他旋转的人撞翻在地。这时,我还听见香槟酒瓶盖打开、嘶嘶冒泡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最后我才发现,这是刚才在晚餐席上表演醇美香槟酒瓶的那个人嘴里发出的声音。然后,那个青蛙人一路“呱呱”叫着跑开,仿佛他的灵魂是否得救,就取决于他发出的每个音符。在这一片混乱中间,一头驴子一声接一声的吼叫盖过一切。说到我的老朋友乐呵呵太太,我真该为这个可怜的女士哭泣,她似乎完全没了主张,只知道站在壁炉旁的一个角落里,放开嗓门不停歇地叫道:“喔喔喔—喔—喔—喔!”
这时剧情进入高潮——悲剧的大结局到来了。由于大家都忙着大呼小叫,呱呱呱,喔喔喔,没有人出来抵抗外面那伙人的侵入,很快,几乎是同时,十扇窗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人撞开。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从窗户跳进来,冲到我们中间,奋力搏斗、跺脚、抓挠、吼叫,我以为冲过来的是一群非洲的黑猩猩,或是好望角的大黑狒狒,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看到这幅景象时的那种惊讶和恐惧的感觉。
我挨了一顿痛打——随后便滚到一个沙发下面,一动不动地躺着,竖起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才对这场悲剧有了一个较为满意的解释。看来,梅亚德先生在向我叙述那个鼓励同伙造反的疯子时,其实讲的是他本人的英勇壮举。这位先生在大约两三年前,曾经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但是他自己渐渐也疯了,成为一个病人。对这一事实,那位介绍我进来参观的旅伴并不知情。看守共有十个,突然被疯子制服,首先被涂上厚厚的焦油,再被精心粘上羽毛,关在地下的监禁室里。他们就这样被监禁了一个多月,在此期间梅亚德先生不仅慷慨地向他们提供焦油和羽毛(这便构成他的“疗法”),而且还给他们一些面包和大量的水。水是每天通过水泵压给他们。最后,一个人通过排水管逃了出来,释放了其他的人。
经过重要修改的“宽慰疗法”重新在城堡实施,但我忍不住赞同梅亚德先生的话,他的“治疗”确实是独一无二,非常出色的。正如他十分公正地评论的,这种治疗“简单——干净——丝毫也不麻烦——真是丝毫也不”。
我只想补充一句,我走遍了欧洲每一家图书馆,寻找“焦油”博士和“羽毛”教授的作品,但我的努力全告失败,至今一无所获。

(马爱农译)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
《爱伦·坡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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