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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来开开
我是去年过年的时候知道，老家的一大帮左邻右舍、亲戚长辈们迷恋一个叫玉石床的东西，按照伯伯婶婶们的各种说法概括而言，玉石床有神奇的养生功效，可以治百病。“五六子那个腰，之前都下不了床了，在人民医院药吃了一把又一把，去年还开了刀，吃多大的苦也医不好，睡了一个夏天的玉石床，现在不是走得好好的，下半年又开始种屋前的小菜园哩，不晓得多有劲！”
这个传说中的严重腰痛被玉石床治好的病例，就是我们村的一个叔叔。论起来一个村的大部分人家都算是亲戚，所以每新带动一个人加入玉石床治疗的说服力总是很强。虽然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的细节不同，比如有的说他是腰间盘突出，有的说他是脊柱炎，但玉石床是好东西的结论很容易被大家总结得出。如果说众人追捧就是时尚，那么睡玉石床就是我老家这个沿江小村子的新时尚。
《承欢记》剧
照
第一次听家里人说玉石床这个词，是今年上半年与妈妈视频通话的时候。她说干娘家买了一个两万多的玉石床，一整块玉做的，能把肩颈痛、腰背痛、膝盖痛都睡好。“你干娘睡了3个月了，人也瘦了，精神也好了，惯有的头痛也不发作了，像是个好东西呢。”
我一下子就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骗人的。“别信，这一听就是假的，要是真那么有效，那得是多大的市场，不早就上新闻全国普及了。我们这种小县城现在才流行，说明已经是大城市玩剩下的了，别被骗啊。”
我那个时候没听出妈妈话背后的羡慕之意，通话结束后我随手搜了两条报道玉石床骗局的链接发到家庭群里。我的父母一向在防骗意识上做得还可以，有什么新型的诈骗形式我也习惯分享链接给他们看，他们每次都认真看完，并表明“知道了，知道了，不会相信对面是多权威的人扯的话，有什么搞不明白的我们就打电话问你嘛”，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
再次听到玉石床这个词，是在上个月我回家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指着小客厅桌子上的两袋挂面和一桶油，说：“闺女，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玉石床，不是骗人的，人家不要钱，还给你发东西咧，上次是鸡蛋和两斤米，这次是面和油，你看，你爸提回来的，还在那儿呢。”
我心一沉，这就已经去过了？顿时有点生气：“这就是先用点小恩小惠把你们套住，培养你的使用习惯知道吗？叫你们不要轻易上当非不信，哪天被骗了不要来找我。”
妈妈见我生气，声音更是小下去：“但是你爸说腰痛确实有缓解......”爸爸也接过话头说道：“你放心，我们不会花好几万买那玩意儿，就每个月花个一百多块钱睡睡，哪天他们涨价了变卦了我们就再也不去了。”
“怕是到时候你们被洗脑了，都忘记现在自己说的话了。”
平时说什么都乐乐呵呵大嗓门的爸爸妈妈，唯独在这件事情上理亏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饭桌前的三个人陷入了尴尬和沉默。
《猎场》剧照
静下来后，我又把自己之前随手甩在群里的那两篇报道翻开来看。当初发的时候并没有点开看内容，我以为标题中的“玉石床骗局”、“老太被骗7万”已经足够有震慑力了，所以并没有耐心看这样一篇本来距离自己生活很遥远的文章。但没办法，自己的爸妈也心动到要遭骗了，做儿女的必须得硬着头皮研究一下，这个所谓的“玉石床”究竟是何方神圣。
和预想的差不多，玉石只是个幌子，用来渲染产品很高端神秘的道具罢了，他们可以尽情地在“玉石”上做文章，为“玉石”讲故事，“玉石”这两个字就是糊弄住目标群体的最大必杀器。而真正让一些人觉得有疗病效果的，其实是床的发热功能在起效，而这种功能，说简单一点，就和电热毯类似。一百多块钱就可以买一张两米的双人双控的安全电热毯，但是老头老太们非要月月都花一笔这个钱，然后每天乐此不疲地出门去做“养生”。更有甚者，要花几万块钱买一张这样的床放在自己家里，坚信能“睡出健康”、“睡出长寿”。
了解到这里，我更加觉得心中有一团无名之火，生气有这样的一帮人要出来诓骗老人，也生气自己的家人心甘情愿地花费时间金钱买单。
但是看着看着，我起伏的心绪开始渐渐平静下来。因为文章中“缺乏关爱的老人”的字眼击中了我，我突然意识到，轻易上当的背后是长久被忽视的需求。
从和父母争论睡不睡玉石床的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回应那一句“你爸说腰痛确实有缓解”。我一直知道爸爸腰不好，妈妈膝盖不好，但我做的，也就是顺手买点钙片、氨糖、膏药，买了就算关心了，也没问有没有效果，最近改善了吗之类的。上半年刷帖子种草买回家的按摩仪，他们也用了一段时间就闲置了，说是用了反而感觉硌得慌、不舒服。在这个过程中，这些产品无益于缓解他们身上陈年旧痛的事实，让我渐渐忘记了，他们其实一直在长久地承受着隐隐的身体疼痛，在换季、变天、劳作之后，这些疼痛会更甚；也让我默认了，年纪大了之后的疼痛，放任不管或许也是可以的。
《郊游》剧照
我当然能觉出我这种想法中的冷漠，也深知和千万无法体知父母冷暖的儿女相比，受过专业训练、熟悉各类话术的仪器售卖人员的关心，更可能打到一个中老年人的心。
在最后确认了一下玉石床的发热原理类似于电热毯，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之后，我想，或许我不需要这么严肃果断地阻拦他们的热情。我准备跟着每天进城养生的大部队感受一下，至少心里有底一些。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起床，没有开车，跟着爸爸妈妈在村口的公交站台等城乡巴士。进城的最早一班公交是6点半发车，到我们村将近7点左右，而公交站台上6点40左右就已经乌泱泱一大批人了，一半是等校车上学的学生，一半是等公交的中老年大军，只有零星一二人是年轻人的模样。
爸妈走在前面和左邻右舍寒暄，我紧随其后，“老周你女儿周末回来啦！”，我笑着和一些叫不上来称呼的亲戚邻居们打招呼。
我已经挺久没有坐过城乡公交了，现在的公交早已不是当年的破巴士，而是和市里公交一样，大，也算舒服，唯一没变的就是司机的大嗓门，叮嘱上车的老人赶紧找位子坐下。
我坐在后面，一车的花白发，一车的喧闹。八卦不断，欢声笑语也不断。特别有生机，特别有活力。
《八零九零》剧照
那一瞬间，我释怀了，如果我眼中的被骗在他们的实践中，其实是可以出门活动活动，可以和一大群同龄的中老年人谈天说白，顺便到城里逛逛，有时候还顺手在旁边的菜市场买点乡下没有的新鲜玩意儿；是大家一起讨论这个关节痛或者那个经络不畅，我做什么理疗和运动缓解了；是聊起这是我睡玉石床的第20天，昨天突然感觉哪里哪里的经络通了——如果是这样的景象，如果是他们要选择这样来度过不农忙的时节——我也不是非反对不可。
快要到站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妈妈有点紧张地回头对我说：“你看这么多人都去，不会被骗的，要不你别去了，你不会真的是要去闹事吧？”
“行，我不去了，你和伯伯婶婶们去吧。睡玉石床可以，但是任何口服的药、保健品都不要买，以及他们说了什么你拿不定的东西，先跟我通个气，不要直接消费。”
“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们就是花点小钱用用人家的东西，不会上大当的。说到底这其实也就是个心理安慰，我们都知道的，你放心，啊！”
我目送着他们下了车。是的，虽然知道玉石床是假的，但是我默许了，也不准备再阻挠他们了。
准确点说，相约一起去城里睡玉石床，其实是农村老人一种新兴的社交方式，同时也是缓解健康焦虑和身体病痛的渠道。而现在，我清楚该骗局的最大招就是劝他们花重金买设备，也能够通过父母的告知清楚他们目前运营的模式，所以我对于父母被骗的焦虑已经缓解了不少，因为我可以通过及时的跟进了解与足够的关心询问，让他们免于被重骗的风险，但是又能让他们享受到出这趟门所衍生的一些附加好处。
十来个老人下完车花了一小会儿，公交再起步又遇上了下一轮红灯。司机在前面对着空气吐槽：“天天一大帮去，又一大帮回来，上了车又喜欢到处换位置，哪天摔倒了嘛哪个也负不起责任，天天跑到城里来，迟早有一天要被骗，家里儿女也不管，今年分到这城郊路线真的是开得人恼火。”
我坐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抱歉感。我就是儿女，但是我刚刚就选择了不管。
但不是真的不管。我在心里琢磨着，要管，这个管分两个层面。
短期来说，首先，要提醒他们乘车安全事项，比如上车要找座位坐稳，中途不要换座位，车在行进不要提前起身在车厢里面移动，车停稳再下车，在城里走路要看红绿灯，遇上恶劣天气，酷冷酷热的时候不要出门；第二，任何在玉石床机构里听到的超出他们理解的信息要及时告知我，不要购买除了玉石床使用以外的任何其他产品。
长期来说，是要做到真正行之有效的关心，要让他们的疼痛和孤独都有一个更加安全的出口。我准备平时多多分享一些好的中医养生视频给他们看；把我看了觉得受益匪浅的中医书籍，比如李辛老师的书，再买几本寄回家；研究了解一下某些正规单位的理疗项目是不是可以安全缓解他们身上的陈年旧痛；平时回家看望的时候多带一些新鲜好吃的东西，再规划看看要不要在城里租一套房子，让他们两边住住，方便我看望照顾，也丰富他们的休闲生活，从而让他们慢慢地降低对玉石床的热情与偏信。
我从生气到默许的心路历程，是我更深地看见了父母慢慢步入老年时新增需求的过程。我相信和很多其他的年轻人一样，虽然经历着不同的事情，但这个学习和父母共同面对人生新阶段的过程总会有相似之处，我们的心路历程也多有共鸣。当然，我也在学习“长大”这件事，一定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没看见，但我会争取让这份心意持续在线，在未来的生活中更多地用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看见他们，听见他们。
排版：布雷克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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