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养老,我妈是怎么养牛亏掉百万的

文化   2025-01-14 18:02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4年12月27日,商务部启动对进口牛肉的保障措施调查,旨在评估进口牛肉对国内产业的影响。这条新闻一出来,竟有3个微信好友不约而同转给我,以示安慰和勉励。
原因是我最近在朋友圈大张旗鼓帮我妈妈卖牛肉干,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我妈妈这几年养牛,陷入巨亏。有个朋友说,以为“巨亏” 是个梗,结果点开详情一看,哦,亏损200万。也有人好奇,养个牛,能亏到这个程度?
当然,计算出这个数字时,我家牛棚里还100多头牛,算是资产,只是不好变现,还每日嗷嗷要吃的,使人看到就生气。
我妈养牛,算是个不长也不短的故事。


文|王三宝

我妈是2020年下半年起意要养牛的,那之前,她在市里做装修生意,事情琐碎,每天打电话打得脑仁疼,疫情一来,不但生意显出颓势来,还困坐愁城。她于是决定,回农村找个养老的营生。我们老家在渝东北的深山,非常偏僻,回乡创业,可选项并不多,无非养殖种植。
说是养老,我妈其实踌躇满志。她文化不高,上世纪90年代就到上海打工,一路做了许多小生意,因为怕亏掉我和我弟的学费,一向谨小慎微。2013年,我大学毕业,弟弟则即将毕业,我们终于不再成为负担,她于是结束漂泊,从上海回到重庆,正式安下家来。那之后,赶上重庆房地产市场起飞,我妈积累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资金。她觉得,自己经验资源都有了,正是当打之年,何不大展拳脚。

老家春日如画,很符合我妈对自己养老生活的期待

她当时问我和我弟意见,我们都十分支持,我只提了一条建议,说不要养猪,因为非洲猪瘟的阴影犹在,猪肉的价格周期性又太强,不是我们小户人家能承受的。我妈自己考察了一番,觉得养牛合适。她心想,她小时候就是放牛娃,在牛背上长大的,如今种地可以请人,养牛可以请人,牛长大了出栏卖掉即可,有什么难。
我后来查了一下,从2015年开始,我国的牛肉价格一直处在上涨阶段,确实给人很强的信心。这个信心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当时除了她,我们村还有两个人回去养牛,加上另一家原本只贩牛的也养上了,让我们一个刚刚完成脱贫攻坚工作的偏僻村子里,一下就冒出了四家牛场。还另开张了一家养猪场,梅花鹿养殖场,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开设养殖场的风潮起来后,村里第一次出现了梅花鹿
这些养殖场里,属我妈的规划最磅礴。她一开始就计划,要承包土地,种草种粮,闭环生产,所以她第一步是回老家去租土地,需要一两百亩。她看中的土地,一开始其实有部分承包没谈下来,这事本来就算了。谁知过了一段时间,村里的干部托人捎话,土地已找中间人谈妥,还要不要?我妈大感惊喜和意外,火速回去签了合同。

但真签完合同,新的麻烦事又来了。她原本选中我家自己的一块田地建棚舍,等到要开工又被告知,占用了基本农田,需要移址。也合情合理,就往对面荒坡移了将近一公里,但这一移,就需要重谈土地合同,多修好几百米的公路,要开山,加上已经撂荒长出碗口粗大树的田地需要重新翻肥……总之,每天挖机一开动,就是几千上万块的工费。

我爸吓坏了,要求停工,这牛不养了。但我妈觉得,开弓哪有回头箭,坚决不同意。我爸不惜离婚相逼,勒令我回老家,为他们主持离婚大事。当时离婚协议也拟了,民政局也去了,却被告知,离婚是要预约的,网上和线下都可约,每天分别都有10个号。我们是2021年4月20日去的,说网上每天可抢号,运气好,有机会抢到5月的名额,线下倒随时可约,就是要排到7月去了。
我妈就此失去唯一一次折戟回头的机会。跟大多数中年人一样,等到7月,我爸不但跟我妈和好如初,甚至还成了一名兢兢业业的项目经理。作为我妈所有小生意的技术负责人,我爸对我妈的牛场计划进行了丰富的细化:牛棚旁边建住房,住房旁边是操作间,操作间旁边是储藏室。牛棚要够大,能容纳两百多头牛;牛粪直接沿着斜坡下水道,经地下管道,先后进入一级净化池、沼气池和二级净化池,完成粪水分离,沼气发酵,最后的废水再存储起来,随时用排水管浇进牛场附近的几十亩田地里。

基建中的牛场
总之,他们的计划是,因地制宜,用自家的牛粪肥自家的土地,种自家的粮食和草,喂自家的牛,主打生态循环。作为一个会修万物的野生装修师傅,我爸圆满地完成了这个计划,建起了一座功能齐全而操作方便的牛场。总花费接近百万。

建好牛场后,我本来劝我妈,先买个十来头牛,养个一年两载,积累经验后,再规模跟进。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基建上花了多少钱,自然也无从体会他们希望立即大干一场的心情。反正2021年10月国庆回家时,我吃惊地发现,我家刚刚建起来的牛棚里,已经堆上了六七十头牛。

我妈买的大多都是母牛,那时活牛价格十七八块一斤,一头半大不大五六百斤的母牛,整头价格一万元左右,带崽的更贵一点。我妈给我算账,一头母牛一年生一崽,两年变二,三年变三,资产翻倍,岂不美哉。在这种乐观的前景预想中,她劲头十足。

当年8月,上山种地时,她其实摔了一跤,小腿胫骨骨折3根,但10月回家时,我看到的她,依然拄着拐杖跟我爸一起,四处奔波,看牛、选牛。到11月,我爸也在码草料时滑下楼梯,脚后跟轻微骨裂,他在医院躺了两天后,听说要做手术,直接爬起来跑掉了。为了省钱,也为了不耽误干活,他完全不听劝阻,决定回家自愈。

2021年下半年,牛开始逐渐满槽
他跟我妈都非常着急。那时候他们在重庆另外投资了一套养老的房子,需要付全款,所以他们手上其实已经没有可用资金了,而牛场一旦运转起来,要请工人喂牛、要买玉米和酒糟,种地也要请工人,还要买种子和肥料,每个地方都在哗啦啦吃钱。我妈开始频繁地找我和我弟补贴她。不但如此,我后来知道,她还找银行借了贷款,找不同的亲戚借了款,几年加起来,又接近百万。

到这个时候,才是真的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过整个2021年,离婚风波后,我们家的气氛都很祥和。不断增多的牛在圈里生长,我妈频繁去周边几个县里的活牛交易市场里观摩、学习,跟老家各个地方养牛贩牛的人交流。她得到了很多好消息,还学会了许多知识,比如怎样看一头牛是否有隐疾,未来还有多少生长空间,如何精确地穿牛鼻子,如何接生小牛。我爸也全情投入了牛场的运转,他是司机、搬运工、机械维修师以及一切牛场需要的工种。他们还偶尔跟其他的牛场做一些乡村牛市特色交易,比如某家最近要零星屠宰两头牛零卖,又没有合适的牛,就去别牛场换两头。

在我们老家,活牛交易曾经是一个古老又有些神秘的职业。因为牛很大,有的脾气还很差,生人难近,宰牛的技术难度非常高,出肉率不定,加上没有那么庞大的称重工具,所以直到前些年,在农村交易牛,都是不称体重的,全靠买卖双方肉眼评估,看定议价,买定离手。牛贩子也是一个专门的职业,几乎是世袭的,上山下乡,村村游荡,仅属于男人。

我妈作为我家牛场的主导人,算是一个闯入者。有一次我回家,碰到好几个牛贩子在我家吃饭,听完我妈的生意规划后,他们赞叹到,“你真是一个女诸葛”。我妈很沉醉于这样的夸赞,这种夸赞更加使她觉得,自己做了对的决定。不过她倒不是一个闯入牛生意的女人。我们村那个贩牛世家,传到80后这一辈,小伙子矮小懒惰,还赌钱,却娶到一个高大勤快的女人,这个媳妇不但完全接过了婆家的贩牛生意,甚至厉害到什么程度呢,我妈说,“她可以一个人杀死一头牛!”

接生小牛
坏消息是从2022年逐渐冒出来的。首先是母牛们开始陆续生产,接生和照顾都是我爸妈自己完成的,约有40多头小牛出生。但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大雪纷纷,一开始因为保暖措施不到位,大牛小牛感冒,就有小牛生病,死掉。最惨的一次,一头本来很健壮的小牛,直接被缺乏经验的牛妈妈踩死了。我爸每消毒埋掉一头小牛,就要大发一次脾气。后来我们粗略一算,那一年各种意外夭折的小牛有十几头之多。我妈叹气,这就跟人一样,医疗技术不发达,生小崽就不容易活下来呀。

更大的坏消息是,经过一年的市场储蓄,已经能出栏的活牛价格也开始大跌,从年初的一斤十七块左右,跌到十二三块,并且牛贩子还要挑三拣四。当时我们老家市场上牛肉价格还在40~45元一斤,临近过年,我妈左思右想,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自己杀牛卖肉。

宰牛和卖牛肉又是一个全新的行业了。要办相关的证件,要请杀牛的匠人到家里来屠宰,要去四乡八镇赶集。赶集要去得非常早,凌晨5点半之前到达集镇,才能抢到不错的摊位。那一年我和我弟弟都在腊月二十之前回家过年了,我们一家都全面卷入了养牛卖牛的生活。
我妈原本想象中的清闲养牛,正式进入自产、自养、自宰、自卖的长产业链模式。

也是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庖丁解牛是什么意思。和猪羊都不一样,屠宰牛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作,要在最快的时间,精确地顺着纹路,把不同部位的几百斤牛肉剔解下来,挂起来。稍慢一点,牛肉就会捂成水哒哒的一滩。卖的时候,要不断修理牛油和筋膜,一点不得空。而剩下的部分,比如牛头、牛腿、牛肚,还要进行各种复杂的清洗、烧烙、炖煮工作。那段时间,我们全家每天深夜十一二点睡觉,早上四五点起床,累到站着都能睡着。

最累的属我爸,他甚至学会了杀牛,一件非常需要心理建设的工作。有一次,他在洗牛头,洗着洗着,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这些牛好可怜哦。他说,牛被牵出棚舍的时候,蛮知道自己的命运,常常不肯走。他就跟它们说,“怎么办呢,你们吃了我这么多东西,把我家底都吃空了,我跟你们一样可怜哦。”洗着洗着,他又加了一句,还是蛮可怜。又过了一会儿,他安慰自己,牛这么苦,“赎罪才变牛,早死早超生,你们就当减刑了哦。”
受完生理心理的苦,全家过完年一盘算,虽然卖掉了接近20头牛,但很多牛不过是将将收回成本,等于养了一年多,全是白费功夫。唯一欣慰的是,有了这点本钱,加上我和我弟的补贴,牛场还能续命下去。而村里另一个还略小些规模的牛场,此时已基本宣告破产了。那个老板原本在上海做工程,跟我妈同年回村创业,她采用的就是我妈曾经想象的模式,请人种地、请人养牛,放手不管,不到一年,就卖掉了市里一套房来填窟窿。并且牛还养得不好,我妈说,“他家的牛哦,饿得瘦条条。”她以此为反面案例,勉励自己要勤恳精进,亲力亲为。

2023年大年初一,一大早运酒糟去喂牛
2022年下半年,这家养牛户连出了两场事,一次是老板出门买草料,倒车时撞死一位老人,而为了省钱,那辆车甚至没买任何商业保险;二是牛场里的养牛工人,感染新冠去世。两场大事故后,这家牛场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闭。我妈打电话跟我分享坏消息,物伤其类,第一次流露出了灰暗而绝望的心情。她也许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努力在牛市退行的狂潮中,并不值一提。我爸则很多次跟我妈吵架,赌气说应该低价处理掉所有的牛,以免继续亏损。

但其实根本处理不掉。每次给牛贩子打电话,我妈得到的都是令人生气的价格。她最后只能回击我爸,我现在去死,也解决不了问题。她开始谋划新的出路,比如听说一个亲戚在云南某地卖碗碗牛肉,卖得不错,就跑去考察。最后,经过不同方案的比较,2023年9月份,新的卖牛季即将到来时,她在离我家70多公里以外的某大镇上长租了一个门市。

幸亏有这个门市。因为这一年不但活牛价格下跌,牛肉价格也逐步走低,并且价格走低的牛肉,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乡小镇,也消化不掉了,那个贩牛世家也因此破产了。我妈后来总结,他家如果沿袭过去的模式,只当中间商,不亲自养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清早去赶集卖牛肉
我妈的结局稍好,她租门市的镇规模大,有一所高中,交通也四通八达,能承接来自旁边某大城市市区内的人流,所以生意不错。就是辛苦几乎翻倍,需要每天下午回家杀牛,收拾到晚上九十点,再早上三点半起床,开接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到门市上。有时候为了抄近路,我爸会走小路,那条小路急弯多,坡度常常陡到30度以上。

好在2023年到2024年的屠宰季,他们卖掉了50来头牛,算是在养牛三年后,第一次有了规模性的回款。不过这一年更大的回款,还是来自卖房。以亏掉30%的价格,我妈把她前两年投资的养老房卖掉了。如果说前几年,她曾得到了一些时代的红利,那么到这个时候,她算是连本带利都还回去了。

到2024年,经过大浪淘沙,村里的养殖场终于尽数倒闭,只剩下我家的养牛场和那家梅花鹿养殖场。村里重回寂静。

2024年10月下旬起,她跟我爸又开始杀牛卖肉了。如同全国人民所知的那样,牛价还在持续下跌。不止如此,一开始卖牛肉,我妈就心慌慌地给我打电话,说她仔细观察了,往年入冬后,镇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人人一个背篓,装得堆山填海,今年却个个空着手,摩肩接踵地逛闲街。

她扛住压力继续卖,因为宰牛技术精进,优化了售卖方案,加上肉质确属优良,好歹把自己卖成了镇上的扛把子,迄今为止,终于把今年能出栏的50来头牛卖得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头了。这其中我也有一份功劳,因为我妈在县里找了一家加工坊炒椒麻牛肉干,寄给我吃后,我觉得口味很好,分赠给了一众好友,大获好评后,我灵光一现,开了个网店。我和我弟随后开始在朋友圈帮她卖牛肉干,再一次举家卷入了卖牛肉生意。

写到此处,仿佛应该结个尾了,但生活没有结尾。有那么一两次,我妈沮丧地说过,算了,收掉这个烂摊子,眼不见为净,但接下来她又默默开始做未来打算。

讲个故事结尾吧,2023年,我妈终于下了大决心,学习开三轮摩托。此前的人生几十年,她拒绝学习驾驶任何车辆,包括自行车。她说她最爱东张西望,出神游离,实在不适合驾车。但回了老家,交通太不便,并且牛场上一切劳作都离不开三轮车,她作为主要劳动力,无法不学。

结果果然出事了。第一回是2024年春节前,她骑车去给村里一户人家送肉,结果不知怎的,三轮车嗖地飞进了冬水田,幸亏我妈身手敏捷,果断跳车,居然无大碍,就是手膀子拉伤了,后来不得不在卖肉时,用围巾吊着那条受伤的手臂。

三轮车小路
第二回是2024年5月,她又在骑车时摔伤了,就在之前摔伤的小腿上,沿着她因为拖延和盲目自信而一直没取的钢板附近,胫骨腓骨又齐刷刷断了三截。我问她是怎么摔伤的,我妈顾左右而言它,举出两个梦中凶兆,解释说“闯到鬼了噻”。我妈表示,绝不是她不小心,而是命运之力不可阻挡,并由此保持了相当乐观的心态。

我记得,当时我去医院看她,刚好临床转来一个新的病人,膝盖摔伤,肿得老高,疼痛难忍。她立刻转过脸去,热心地传授经验,讲她如何在摔伤的第一时间处置和指挥得当,让伤腿保持在正确位置,于是一直未肿,也未大痛。讲完,她又热心地指导病人的亲朋好友,如何垫高伤腿位置,垫到多高,为什么要垫。语气之熟络、响亮、自信,不像躺在床上的病人,倒像是医生。

临到手术那天,她一进手术室,就进了整整六个小时。我等在外面,开始焦躁起来。照顾她的护工阿姨安慰我,“她状态好的嘞!我照顾别的病人,都是好多天不大便的,她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都能大便!”举例之精准独到,当场大大缓解了我的焦虑。

后来她终于被推出来了,一出来,眼睛就滴溜溜四处转。我问她,手术为什么这么久,她说,她太耐麻药了,光麻药就打了两次。等到终于麻醉到位了,原来是腰麻,医生怕她看到场面太血腥,要给她蒙上眼睛,她坚决地摇头,“不用不用,又睡不着,蒙上眼睛了好无聊。”

我妈刚回老家时的耕田照,她那时还以为自己是回去体验一下生活,结果被生活“体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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