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些天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英国电影《利益区域》荣获最佳国际影片和最佳音效两项大奖,五提二中。相比原本有望更胜一筹、最终却各自只拿到一个奖的《芭比》和《坠落的审判》,反而意外地成为本届奥斯卡的小赢家。
导演乔纳森·格雷泽的获奖感言也非常发人深省,他借此机会在全世界面前谴责了以色列在加沙的暴行:“我们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反思和面对当下的我们。不是说,看看他们当时做了什么,而是看看我们现在做了什么。”
电影《利益区域》获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最佳音效
作为曾以《皮囊之下》闻名世界影坛的乔纳森·格雷泽导演时隔十年的新作,影片《利益区域》也跟其他同届戛纳系电影如《坠落的审判》《枯叶》《完美的日子》等年度热门佳作相似,无一例外地都是以强烈的作者观点去呈现、探讨历史与当下,试图用电影传递出某种明确的“不同寻常”。
这当中,《利益区域》显得尤为特殊。作为去年争议最大的艺术电影之一,它其实是一部“自我封闭”的电影。
在以奥斯维辛集中营为背景的故事中,导演乔纳森·格雷泽选用“旁观”的叙事视角制造大量的视觉留白,再用独特的声音设计来填补空缺,并以不同寻常的“监控式”镜头主动扼杀其影像的多样性,连带杜绝观者对于电影中人物产生的多义判断,从而呈现“主观”对于事物和概念的渗透。
戛纳电影节上的乔纳森·格雷泽,手捧评审团大奖奖杯
显然,时隔十年回归长片创作的乔纳森·格雷泽,这次是顶着压力“以身犯险”,对电影的功能性定义与时下的电影潮流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
不可视的惊悚客观
通常来说,声画关系作为电影中最基础的关系,在每个场景中都是由线及面地构成可视空间,也伴随着同叙事融合的过程慢慢堆叠形成“空间感”。
电影《利益区域》片场照
但这一次,乔纳森·格雷泽在《利益区域》里却并不想循规渐矩。在他看来,影像的道德指标是重要的。
所以,在这样一部有关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作品中,他转而选择用松散的去主角化的“监控式”镜头,配合散发着强烈不安感的声音,将电影中的各个空间区域以人物的主观视角“割裂”开来;他通过观感上的不适,来向观众阐述他自身针对历史的道德观念。
影片一开场便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黑屏,而在等待画面出现的过程中,带有明显恐怖感的配乐却已经先行出现,这无疑便从一开始就告知观众,这是一部“不舒服”的电影。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下,影片缓缓地拉开序幕,却处处透露出惊悚效果和对电影常理的逆反。乡郊,一群孩子正在河边嬉戏玩乐。身为一家之主的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和他的妻子海德薇格正呼吸着大自然新鲜的空气,俨然一副富足家庭度假生活的美好场景。
然而,声音以反常的状态再度先行,以不间断的枪声与惨叫声打破了场景的平静。显然,乔纳森·格雷泽试图用听觉的恐惧紧逼观众关注画面之外不可视的叙事,以近乎窒息的诡异感不断提醒观众,霍斯一家令人欣羡的美好生活,就发生在惨无人道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旁边。
天堂和地狱,两者之间仅仅是一墙之隔。声画反差所带来的残酷,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影片的基调。导演乔纳森·格雷泽并不想让观众拥有静静品味霍斯一家富足生活的间隙,而是强有力地将视角引导向唯一“正确”的反思道路。
随着一个个严丝合缝的全景监控式镜头的呈现,霍斯一家在集中营边上安居乐业的这所宅邸才被慢慢揭露其结构。透过对主人、孩子、犹太佣人和园丁分别在院子里活动时的行动捕捉,宅邸的内外形态在观众眼前逐渐明朗。
虽然镜头中流露出强烈的对人物的凝视感,但乔纳森·格雷泽向观众们展现宅邸的整个过程中,角色们在画面中所体现出的“地位”却意外保持了暂时的一视同仁。
无论是身为主人的霍斯还是犹太佣人或者园丁,都有单独占据画面中心的镜头,并且几乎每一个人物出场时都在宅邸的某个空间中占有独特的视角,从而透过他们的行动线揭示这所宅邸中全新的某一角度。
这样的举措,似乎跟创作者想让观众通过影像“反思”的理念相悖,但实际上这正是乔纳森·格雷泽别样的铺垫与伏笔。
而在通过犹太佣人或园丁的动线展示完宅邸的空间后,原本以他们为被摄中心的镜头就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霍斯或其妻子“闯入”的画面,跟佣人或园丁们同框出现在一个场景当中。而画面的中心也不再是人物,往往变成了某种静物。
另一方面,通篇整齐划一、场景分明的空间呈现顺序,看似和谐工整,却也让镜头下的人物更像是戏剧舞台上按部就班的演员,流露出强烈的不真实感。
而在展现宅邸空间结构的整个过程中,观众始终没法从视觉层面看到太多仅一墙之隔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信息,我们只能在一个个全景镜头中,努力地向永远处在后景的院外进行窥望,才能看到些许高墙与屋顶的模样。
显然,在此看似一视同仁的影像系统,背后却暗藏着可视空间主导权的单一归属。“历史”借由影像的反差缺口介入电影的概念,而正是纳粹的威压夺走了对于这一空间可视部分的话语权。
换而言之,乔纳森·格雷泽所模拟的正是身为压迫者的纳粹的口吻,他们只会让观众看到他们想让别人看到的:“其乐融融的氛围、令人羡慕的田园生活、犹太人在纳粹领导下的前所未有的‘和平新生’。”
这种在影像中借纳粹话术所阐述的本质的不公平,无疑也是在提醒着观众,在讨论人物被凝视的同时,我们总是很容易就忘了,纳粹虽然也一并被镜头凝视,但他们却始终都掌握着对于可视空间的主导权。
影片中,霍斯给梦游的小女儿讲睡前故事时,忽然出现的声音错位的小女孩热成像画面也在证实这一点。宅邸内,纳粹将“黑暗”粉饰呈现于光天化日;宅邸外,当纳粹入睡时“光明”才能以真实客观的形态出现在观众面前。
由此,因可视空间话语权的虚假平等,在宅邸内外形成两种影像逻辑,也让观众对高墙外的故事有了更迫切的好奇。
随着故事的不断推进,乔纳森·格雷泽也用影像再度强调话语权的虚假平等这一观点。当霍斯的调任令陷入无法扭转的境地,霍斯跟他妻子的矛盾终于爆发之后,宅邸内空间的虚假平等也变得荡然无存。当纳粹丢掉生活的体面之后,宅邸这个空间的真实状态才显现出来。
白天大开门户、通行无阻的宅邸内外,到晚上却被霍斯严谨地关上几乎每一扇门。霍斯与妻子之间的夫妻生活也不如他们一家人在野外嬉戏时那般美好,反而有着第三者的介入和两性方面的难言之隐。
而在靓丽的花园和阁楼之外,继续跟随霍斯视角的观众还会发现,在这座宅邸之下藏着阴暗的地道和地下室。集中营在烧毁尸体时的难闻气味,也可以直接从窗户渗透进这座宅邸的每一个角落,致使身处其中的人物也不由地注意到窗外被烧红的夜空。
同样的监控式全景镜头,却因为人物的主观意识致使空间的形态和结构被悄然改变,让观众们一边饱受着“道德”指标的拷问,一边“被迫欣赏“在华丽服化道加持下的舞台式表演。
但乔纳森·格雷泽其实不仅仅聚焦于宅邸这一个空间做多层次批判。当宅邸的空间属性被发掘到某种极致之后,影片的最后一幕,乔纳森·格雷泽选择完全抛弃宅邸空间,转而依靠霍斯的行为动作来推进叙事。此前被彼此间离的宅邸和奥斯维辛集中营,此时共同成为不可视的部分,沦为人间炼狱的想象集合体。
而伴随霍斯等纳粹高官围绕新的屠犹计划的筹备,影片也在虚无中传递出最深的不安:“宅邸并不是因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对比才显得特殊,它并不特殊,在那段历史时期,屠杀是普遍而不依靠外物的存在。”
通过在空间上制造戏剧反差感,乔纳森·格雷泽达到一种独特而可怖的反讽观众的效果。透过冷峻冰冷的全景式镜头以及毛骨悚然的隐喻,致使观众不得不去联想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历史,从而不可避免地顺着导演的想法,深刻地反思影片中人物的处境,以及那不可视的人间炼狱。
当主观渗透影像
事实上,乔纳森·格雷泽在《利益区域》中的这些影像概念并非无迹可寻。法国著名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就曾在他早期作品《想象》中发表过一种针对影像的观点:“影像是对某物的意识,是一种与身体密不可分的创造性行为活动。”
而《利益区域》正是将人物“对某物的意识”与身体的“创造性行为活动”,作为勾勒空间的唯一画笔。影像的反常以及剧变,让霍斯等纳粹人物的主观意识无所遁形,也让创作者将完全的历史客观视为其主观的理念显现。而透过影像思考文本,我们也会发现,乔纳森·格雷泽对于个体主观在历史客观下的“辩解”进行了冷峻的批判。
难免想到那句家喻户晓的名言,“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背后便反映出一种历史与文学的观点。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历史真实影像鲜少被释出。于是,欧洲知识分子们在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创作上便显得尤为谨慎。他们明确地拒绝了试图用文字、语言、影像来简单地概括人类所真实遭遇过的极端事件的创作倾向,并把客观历史事实放置在他们的艺术创作中。他们告诉观众和读者,大屠杀是不可二次创作与辩解的历史伤痕。
显然,乔纳森·格雷泽在《利益区域》中正是将这样的观点做了自我阐释,借由在真实历史中存在的人物鲁道夫·霍斯的视角,批判纳粹在历史面前主观的辩解,也呈现“主观”对事物和概念渗透的过程。
当我们开始摆脱探讨当下利益的所在时,是否已陷入一种主观的臆断中?这是乔纳森·格雷泽在电影一开始就向观众提出的值得思考的问题。
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呈现出负面状态的时刻并不多,但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谈论利益的所在。霍斯一通又一通的工作电话始终在探讨“效率”,而海德薇格无论是跟佣人、邻居还是跟她的母亲交谈时,也都绕不开自己从犹太人那里得到的好处这个话题。
然而,在这些谈论进行的同时,场景中的惨叫和开枪声却始终不绝于耳。在这样一部尊重历史真实的电影当中,显然谁都无法逃脱这些声音的包围。同时,乔纳森·格雷泽也透过颜色为这些声音作了有效的补充。墙那边,血腥的大屠杀正在进行时;墙这边,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
结合上述空间所散发出的非同寻常的观感,整座宅邸似乎渐渐地变成一所严密封闭的毒气室。而其间的所有家庭成员都受到“毒气”的侵蚀,他们也从而变得对除主观以外的一切客观都麻木不仁。
事实上,霍斯一家中的任何一个家庭成员,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没有对从一墙之隔传来的恐怖声音直接表现出丝毫的恐惧。面对那些惨叫和被烧红的天空,他们更多是表现出无感。在他们看来,这座宅邸就是他们的伊甸园,没有什么比和谐美好的家庭氛围更重要的事情。
但由于影片中观众和人物可视角度的高度接近,这难免会引起我们产生恐惧,并对为何所有人物能对一墙之隔的大屠杀无动于衷产生质疑和戒心。而当这种导演预设好的“反思”路径成立后,创作者“主观”对于影像的二次渗透便开始了。
乔纳森·格雷泽选择用影像及其信息的畸变,顺应并满足观众的这种反思。霍斯一家美好的生活随之出现突变,宅邸内外的“暗空间”被事无巨细地呈现在镜头前。霍斯一家的孩子们也暴露出如梦游、呢喃自语、暴力倾向的负面属性,都很难不让人去联想与一墙之隔的屠杀之间的关系。
至此,观众才得以认识到,霍斯一家并非在这样的氛围下没有任何负面状态,而是他们在白天隐藏了起来,就像是一种既得利益者的自我欺骗:“既然已经在这里获得了这么多的利益,不能功亏一篑。”正如屠夫从来都不会介意住在屠宰场的旁边,反而会认为自己能从中收益一样。
海德薇格对于从犹太人身上搜刮下来的破损的貂皮大衣的喜爱,以及让即将调任的霍斯都诧异的“她选择带着孩子独自留在宅邸中”的想法,都直截了当地证明了人物对于既得利益的非常强烈的不舍。
导演乔纳森·格雷泽也是从这些萦绕在人物心头的主观逻辑出发,从而改变了影像的形态,让人与事的存在以舒适却诡异的声画错位的状态呈现出来。但从创作者角度来看,也正是导演主观上对观众明确反思的引导,才让几乎处于同一视角下的观众和人物,随着故事的推进慢慢分化开来。
毕竟,在客观历史和创作者主观意图的强烈渲染下,观众没法如霍斯一家那样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将墙外的事情当做像没发生一样。影片《利益区域》作为艺术电影的批判性,也就在这样的主观视听下慢慢萌芽,最终爆发。
另一方面,我们不得单独拿出来一提的,是乔纳森·格雷泽对于鲁道夫·霍斯这个人物的态度。作为一个历史中真实存在的战犯,霍斯自始至终都在影片中显得情绪稳定、条理清晰。但这并非意味着乔纳森·格雷泽试图让观众对霍斯萌生任何谅解的念头,而是从“人”的概念的客观事实入手,用客观去呈现霍斯这样一个人物。
事实上,这就是对于霍斯这样的纳粹最大的批判所在。因为纳粹所追求的,正是试图制造一种理论将犹太人从“人”的概念中抹除,并以此否定人种存在的多样性,从而尝试用主观侵蚀“人”这个概念本身。
而乔纳森·格雷泽则恰好反过来,在批判纳粹时先承认纳粹作为“人”的客观概念,也客观地呈现纳粹思想主观上对于事物和概念的渗透过程,最后利用电影艺术将观众们独特的共感力和历史的铁证,以柔克刚地从人权道德的概念上否认纳粹的所做所想。
这有效的杜绝,来自客观历史概念随时间流逝和新思潮发展而产生偏离的情况。由此,乔纳森·格雷泽真正把观众“封闭”在了这样一个影像区域中,跟观众一起反思主观与历史客观在利益纠缠下产生的“辩解”行径。
正如电影结尾,霍斯站在楼梯前的干呕,与“穿越”到如今奥斯维辛集中营纪念馆的清晨打扫,两者所形成的交相呼应。
吸尘器的气息似乎穿透时空,混杂着无数死者的痛苦,化身成“毒气”飘荡到霍斯的面前,给予了他意想不到的惩罚和概念性的死亡,但终究却并没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即便身体感到不适,鲁道夫·霍斯依然毅然决然地下了楼,就此步入历史永无止尽的黑暗中。
贬抑流俗的自由
乔纳森·格雷泽导演在《利益区域》的影像上时刻保持着真实与独特。这既是对既往以艺术视角消费大屠杀的“再创”电影的批判,也是对主观与客观、善与恶四者之间辩证关系的思辨性探索。
在当今世界影坛自由主义、开放主义越来越高度盛行的时代风潮下,乔纳森·格雷泽用一部“封闭”的、拒绝赋予影像多义性的作品,发出了不同的批判声音。
与此同时,他也向世人提出疑问,当开放、多义性、自由逐渐成为一种“获奖”的创作公式后,它们是否已经偏离了“作者电影”的原始概念:“高度肯定导演的个性,贬抑流俗化的创作现象。”
乔纳森·格雷泽的电影是一门具有“因时而变”特点的客观语言,也是供其在银幕上自由“写作”的独特艺术形式,而从来都不是在名利场中建立起自己“利益区域”的主观工具。
作者| 黄摸鱼;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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