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被称作“绿宝石岛”,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在它的乡野,可以找出40种不同的绿色。
从这个国度的上空飞过,便可以开始计数——香农河流域(Shannon River Basin)的翠绿,威克洛群山(Wicklow Mountains)的橄榄绿,还有随处可见的针叶林的赛车绿以及旧油蜡夹克的褪色绿。
而当抵达大西洋海岸,一个例外跳了出来——那片地域一点绿色也无,呈现出预兆风暴将至的灰云般的颜色。
这就是巴伦(Burren)。巴伦一名源自爱尔兰语的“boíreann”,意思是“多岩之地”。此地位于克莱尔郡(County Clare)北面,占地362平方公里,剥下令人安心的绿色绒被,露出由光秃秃的石灰岩组成的荒凉景致——喀斯特地貌。
然而走近其中,你会发现它并不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石灰岩大地——这里的岩石构成了令人迷醉的图案,一圈圈同心圆就像是巨人留下的指纹。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河水流经地表的地方,一个特涝(turloughs,存在于爱尔兰喀斯特地貌中的季节性湖泊)随夏季的干旱而干涸、又在秋天的降雨里再度丰满的地方。
此处林木植被非常稀少,基本无法抵挡大西洋冰寒刺骨的狂风;土地的脊骨裸露在外,一切共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沉郁之美。
J.R.R.托尔金曾在此旅行,当地人说,巴伦正是中土世界的原型。虽然本地从未指明有哪些桥段受到了启发,不过阳光灿烂的时候,这里就像霍比特人生活的霍比屯(Hobbiton)一样如梦似幻;到了天气不好的日子,它又阴森可怖,堪比魔多(Mordor,《魔戒》中的魔境)。
奥布莱恩塔楼(O'Brien's Tower)坐落在克莱尔郡陡峭的莫赫悬崖(Cliffs of Moher)的顶部。|摄影:GREG FUNNELL
深深的岩溶沟形成催眠图案,遍布巴伦。|摄影:GREG FUNNELL
生命之岩
我在一个多云的日子来到巴伦,彼时天空、海洋和大地全都蒙着深深浅浅的灰色。我在连绵的岩溶丘陵和汹涌的海浪之间前行,沿着海岸公路驱车寻找方向。
赤裸的石灰岩从海岸拔地而起,就像城堡的垛口。布莱克黑德灯塔(Blackhead Lighthouse)竖立在孤零零的海角上,海鸥在附近盘旋,戈尔韦湾(Galway Bay)的海浪无情地拍击在岩石上。
米歇尔从宽檐帽下向外看去。她解释说,卡赫康奈尔石砌要塞曾在10世纪到16世纪之间投入使用,那3米厚的城墙既挡住了敌人,也隔绝了恶劣的天气。
她补充说,巴伦的环形堡垒格外集中:差不多每平方千米就有三座。我开着车到处转,逐渐掌握了辨认它们的窍门:大多数堡垒的垛口杂草丛生,苔藓充当了古老砖石的砂浆。从高处看去,它们环形的轮廓有时只是依稀可见,就像一杯咖啡留下的浅印。
得益于紧靠戈尔韦湾的战略位置,巴伦曾经人烟辐辏,堡垒就是那个时代的回声。当不列颠的影响在爱尔兰向西扩张,巴伦地区仍然担任着盖尔文化的堡垒要塞。
17世纪50年代,克伦威尔的将军埃德蒙·勒德洛(Edmund Ludlow)带领军队与当地游击队作战,他曾如此断言:“巴伦没有一片水域深得够淹死人,没有一棵树木高得够吊死人,没有一块地方土多得够埋下尸首。”而关于这些石头的骄傲传说仍将继续。
“当英格兰人来到爱尔兰,他看着这片岩石遍布的土地说:你可以把它留下!”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当我见到约翰·达沃伦(John Davoren)的时候,他拄着牧杖说,“而我们今天还在这里耕作。”
约翰一家拥有卡赫康奈尔石砌要塞周围的土地,他们在城垛附近给游客座牧羊犬表演。我观看他的四条狗——吉尔、琳恩、罗斯和杰西——设计让一群绵羊绕过一系列障碍物。
约翰的口哨声是各种复杂的组合,哨音在午后湿润的空气中响起,就像某种秘密的语言;这看上去毫不费力,却是一门要花一辈子时间磨炼的技艺。
他解释说,在七十多年人生的前十来年,他都在训练犬只在高高的石灰岩山坡上工作。“那里的情况时而非常恶劣,大风简直要把人撕碎,”他说,“但我非常喜欢。天气晴好的时候,阳光会从岩石上跃下。”
巴伦的农民遵循着独特的方式,世世代代繁衍不息。在世界各地山区,羊群总是从高地牧场转移到更能庇护它们的低地过冬,这个过程被称为“移牧”。
巴伦却产生了一种“反向移牧”文化:每年九月,本地农民把牲畜赶到山上放牧,一直到来年四月。这种现象也是特殊地质状况的产物——整个夏天,石灰岩都在储存热量,到寒冷的日子释放出来,便造就了更为温和的气候。多孔的山丘夏季缺水,而一旦地下水位上升,饮水池便随之显现。
不过,最为重要的莫过于夏季的野花,它们在岩溶丘陵上盛开,供养了牧群。当我爬上马拉莫尔山(Mullaghmore)——巴伦最高峰之一,屹立于卡赫康奈尔以东数英里——寻找畜群,太阳再度出现。我的拐杖尖在岩石上叮当作响,拂掠的云朵投下的影子在石灰岩上仿佛一座座岛屿。
我向更高处攀登,山谷的啾啁逐渐远去。脚下的大地就像一张拼图:在叫作“石芽”的巨石之间,是被称为“溶沟”的裂隙。我躺在石芽上,凝视着溶沟,仿佛望入一片狭小的林间峡谷,一处秘密的生命之脉。
岩沟里生长着龙胆草、远志、蓬子菜和密刺蔷薇,混合成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北极-高山和地中海植物群。罕见的兰花也在这小小的缝隙中开放。
从马拉莫尔山下来的时候,我缓慢又谨慎。岩沟是生物多样性的乐土,对于步行者而言却危险万分——无数前人都曾在这里扭断脚踝。
穿越岩溶丘陵需要小心地在石板之间跳跃,把它们当作河流上的落脚石。比起行走,这更像是与岩石共舞。
在这片荒凉风景中,野花从岩沟深处生长出来。|摄影:GREG FUNNELL
神圣之岩
“秘诀就是动作要快。”我的向导西里尔·奥弗莱塔赫塔(Cyril O’Flaithearta)说。我们在伊尼什莫尔的渡船码头上会面,准备前往岩溶丘陵。“岩石就像活过来一样,在你的脚下移动。
人们见我在岩溶地貌上跳跃,于是便说:‘耶稣、玛利亚和约瑟夫啊!他走得可真快,是不是?’但在这儿,你就得这么做;你不会犹犹豫豫、晃来晃去的。这已成为一种本能。”
西里尔来自另一片喀斯特地貌——阿伦群岛,从巴伦的高峰上可以看到它。三座大岛通过30分钟的轮渡与主陆相连。这段旅程颠簸得厉害,我看到有些乘客的面色绿得就像他们留作纪念的爱尔兰棒球帽一样。
大约有1250个岛民在群岛生活。假如偷听他们的谈话,你很可能听一耳朵爱尔兰语,而不像主陆大部分地区那样的英语。但这里的风景与巴伦说着同一门地质语言;很可能群岛就是从巴伦散落到大海中的一小块。
西里尔载着我在狭窄的乡间小路上行驶,经过小农场主的村舍和田野。他们从沙滩上采集来海草,给田地施肥。这里的风景看着很眼熟——事实上,这座岛正是2022年上映的《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的取景地。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凝望着没入大西洋汹涌海浪的悬崖。
西里尔了解喀斯特的纹理与走势。去年冬天,他为家庭农场垒了一英里多的干砌墙,据他所说,这项工程“对圣诞节的火鸡肚子有好处。”
“建造干砌墙就像叠叠乐游戏,”他说,“但这非常辛苦。看着我们的先祖用同样的石头盖出的建筑,你会觉得:‘见鬼,它们绝对用了别的材料。’”
阿伦群岛缺少烧火用的木柴,淡水和农业用地不足,倒是一点儿也不缺岩石。大部分岩石一度被用于修建教堂,彼时,爱尔兰的大西洋沿岸是早期基督教的摇篮。6世纪的圣恩达修道院(St Enda’s Monastery)就位于诸岛中最大的伊尼舍莫尔岛,这片小小的废墟挨着机场荒草丛生的跑道,掩映在凯尔特十字架丛中,被滨草淹没。
这里还坐落着“七教堂”古代朝圣建筑群,它们如今没了屋顶,裸露在天空下。西里尔向我展示了建造麦克·杜阿奇教堂(Teampall Mac Duach)所用的巨大砖块。这座漂亮的小教堂位于白沙滩边的一小片空地上。“这几乎就像是建造者们拖来巨石,用以展现信仰,”他说,“使用大块的石头或许就是他们表达‘上帝伟大’的方式。”
巴伦调香师(The Burren Perfumery)从本地的荒野风景中受到启发,手工制售香水和化妆品。|摄影:GREG FUNNELL
在巴伦,原始森林非常稀有,只在少数几个区域生长。|摄影:GREG FUNNELL
历岁之岩
巴伦拥有世界闻名的两大爱尔兰地标。其一是藏在高大喀斯特悬崖下、四周长满蒲公英的灰色建筑,地图上将它标为格兰奎茵农舍(Glanquin Farmhouse)。
一块告示牌立在农舍外,提醒路人这里是一个仍在使用的农场,并严正警告不要擅自进入“教区之家”(Parochial House)——情景喜剧《神父特德》(Father Ted)中三位牧师的住宅,许多观众都对它甚是熟悉。
不过,另一个地标——博纳布罗恩石墓(Poulnabrone Dolmen)则有着截然不同的待客之道,热情欢迎游客的到来。这座巨石建筑最晚建成于5800年前,差不多与巨石阵分属同一时期。它代表着爱尔兰国家历史的开篇。都柏林机场的离境大厅就有一副它的照片。
在爱尔兰的最后一晚,我大步穿过田野,走向博纳布罗恩石墓,附近灌木丛里传来一只布谷鸟的鸣唱。
微风轻拂,滨菊的花茎微微晃动,石墓高高竖立的石板恰好框住一枚落日。博纳布罗恩石墓是在第一批新石器时代的农民开荒巴伦、砍伐树林前后建造起来的,其站立之所就是巴伦风景的起源之地。
博纳布罗恩石墓的确切功用已遗失于史前历史的迷雾。它也许是试图宣誓土地所有权的农民们的神龛或纪念碑,同时也是片墓地。
20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发掘了33具遗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骸骨被放在喀斯特石板下方。有关遗骸的分析显示,这座坟墓在公元前3800年—前3200年持续投入使用。
在卡赫康奈尔石砌要塞,喀斯特为生者建造住宅;在阿伦群岛,石头为上帝打造居所;而博纳布罗恩石墓是死者的屋宇,展示着竖起岩石以纪念故去的生命的本能。
在巴伦各地,你都能找到人们在岩石上留下的标记。对于希望刻下全名或首字母的汪达尔人来说,喀斯特非常理想。
巴伦的现代游客在抵达山顶后堆砌石堆,这极大惹怒了当地人,他们不赞同这种重塑古老景观的做法。
而就在距离博纳布罗恩石墓不远处,我发现了中世纪朝圣者留下的更古早的石堆,他们来此拜访敬献爱尔兰守护圣人之一圣科伦基尔(St Columcille)的水井。
人们通常投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以记录圣水之旅——据说,朝圣者在饮用井水之前,会绕着石堆转一圈,以拔除罪孽。
如今,在日益世俗化的爱尔兰,圣科伦基尔水井已鲜有人问津。它坐落在巴伦山峰下的绿野里,位于一条乡间小道的尽头。一棵山楂树站立在旁,枝桠悬在水井上方;一旁岩板上刻着的十字架已经淡去。途中,我没有见到任何人,只有喀斯特下方传出汩汩的水声。
不过,就在过了巴伦南部边界以后,在莫赫悬崖的页岩与砂岩旁边,有一口更常为人光顾的圣井,它供奉着爱尔兰另一位守护圣人——圣女彼济达。
也许是因为它邻近主干道,朝圣者们至今仍然常来往这处洞室。传闻圣女彼济达曾创造疗愈神迹。洞室内,泛黄的病患肖像旁还有手写的祷文。
耶稣、玛利亚和天使们的雕像与写给已然往生者的短笺摆在一起,被交由彼济达看护,在潮湿的空气里枯朽。
我站在那里,聆听泉水哗响、车辆匆匆经过,洞室外,风吼叫着自大西洋而来,登上巴伦骨骼嶙峋的丘陵。许多石头被放在井边,它们大多是石灰岩。在其中一片上,某个人留下了一颗小小的红心。
版式设计:钱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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