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人和人之间最短的路”:此岸·浙大国际诗歌之夜 | 对谈·朗诵

文摘   2024-12-09 17:36   浙江  



编者按:浙江大学文学院秉承“文以化人,学通古今”的育人理念,积极构筑师生学术交流平台。为进一步活跃学术氛围,增强学术素养,助力学院教学、科研建设和发展,“浙大文学院”特开辟【文院学览】专栏,及时回顾学术交流、讲座等相关信息,努力为师生打造高层次、高水准的学术交流平台。


  回顾手记  

2024年10月18日晚,文学院“此岸·浙大国际诗歌之夜”活动迎来了第二位国际诗人——法国诗人伊冯·勒芒(Yvon Le Men)。他从大洋彼岸来到校园,与著名诗人、翻译家树才一同,向大家分享自己的诗歌和诗学。

对谈中,勒芒透露了在写诗与生活间的取舍,细数诗作背后的故事,表达了对语词轻重缓急的选择,也谈及对中国古诗的偏好。与此同时,树才老师生动儒雅、亦庄亦谐的对语,相应地吐露和延伸了关于诗歌写作的真义(也有许多老友之间的打趣)。这一切使我们深感勒芒的真挚,善思,浪漫不羁,以及对诗歌的毕生追求;当然,还有这两位中法诗人在彼此写作中的认同、在彼此生命中的情谊。

当晚,勒芒聊兴甚浓,加之下半场诗歌朗读与弦乐表演的精彩承续,活动进行了近三小时。与观众道晚安时,勒芒有些疲倦,却也因在座观众的安静守约而颇感动容。他最后向大家说,“感谢你们静静地听了那么长时间”。

现场照片


活动由文学院李铭霞书记致开幕辞,张逸旻特聘研究员主持,外语学院法语所研究生林诗婧同学担任现场翻译。杭州爱乐乐团助理首席朱家慧及其团队受邀担任表演嘉宾。浙江省作协副主席、诗人沈苇,杭州市作协副主席、诗人泉子,浙江大学国际文化学系主任、诗人刘翔,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黄广生老师等受邀出席。


现场合影 

下文为活动对谈环节实录


张逸旻:晚上好啊,再次欢迎来到我们的校园!昨晚您对校园之大颇为感慨,今天再次进校,有什么新的感觉吗?

伊冯:的确很大,此刻也说不出别的印象了。但是我想说,非常感谢今天能有这么多同学来到现场。


现场照片


张逸旻:杭州的桂花闻到了吗?您来得恰如其时,这大概是杭州一年中最好的天气了,适宜的温度,叠加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可能过几天就消失一空啦(笑)。 

树才:桂花,法语怎么说他不会,还是我教会他的(笑)

伊冯:我肯定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树才特意让我去闻的(树才:我特意让他鼻子凑到桂花面前,闭上眼睛),这种香味我在家里闻不到,像是一种香水味。


现场照片


张逸旻:好啊,那就在这个感官被调动得最饱满的时候,开始我们的谈话吧。

我想从伊冯诗歌的色调切入。大家在我们前期宣发的推文中应该已经读到过一两首他的诗歌,尤其是第一首《岸》,这是伊冯经由树才老师最先译入汉语世界的第一首诗。这首诗的色泽非常清新,语气也很平和;尽管简短,但一呼一吸间似乎都带着伊冯的出生地布列塔尼海边的凛冽的气息。昨天我也和伊冯聊到,诗的语言其实与身体的生理语言相互附着。我很好奇的是,如果对您来说写诗是一种身体力行的冲动,那么这种冲动是否和您家园气息的浸染直接相关?或者,化为最简单的问题就是:您是如何开始写诗的?


布列塔尼风光


伊冯: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首先,我想讨论一下您提到的《岸》。这首诗是写给我母亲的,母亲当时病得很重。有一天,我问她想不想出去透透气,我那个时候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母亲最后一次出门了。也是因为母亲身体状况的缘故,我们就到了离家只有十几公里的海边。我们坐在海边,感觉像是坐在世界的边缘。是诗歌给了我力量去对抗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与母亲大概在海边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回了她的家。我家与母亲家相距约20分钟车程,我一回到家就迅速写下了这首诗。当时我不敢对我的母亲讲(写诗的事),我原本想的是,要不然我明天或后天跟她讲,但我母亲在10天后就去世了。在她的葬礼上,我读了这首诗。母亲是在我的怀里死去的。这使我意识到,死亡其实并不那么神秘。我觉得诗歌的神奇之处就在于,现在我母亲已经去世14年了,但由于我写了这首诗,并经由树才翻译成中文,我们现在还能通过这首诗重新谈起我的母亲、谈起我当时在大海边所经历的一切。

我十五岁时试着写了第一首诗,是一首爱情诗,但是,没有成功。


现场照片


张逸旻:那很遗憾。我们还是回到《岸》吧。您刚才说到,这首诗通过翻译,和树才老师以及其他读者建立了情感上的联通。其实诗歌的言说,它在光谱的一端是极为原初和私密的,它是一种归家的体验。树才老师好几次拜访过伊冯的家,您对刚才伊冯所说的,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树才:关于《岸》这首诗,其实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伊冯的妈妈在看海,他在旁边待着,也在看海。因为这首诗,我和他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在法国认识很多诗人,唯独这一位成了我兄弟般的朋友,他比我大12岁。我第一次到他家去的时候,他开车到火车站来接我。在车里,他很自然地对我说,树才,我们先去看我妈妈。结果他开着小车转转转,突然就转到了墓地去。车停了下来,伊冯带着我来到他母亲的墓碑前,用法语低声地说,妈妈,我来看你了,还带来了中国诗人,叫树才,他比我更早就没了妈妈。伊冯的这首诗就刻在墓碑上。这让我非常感动。我们今天这个活动叫“此岸”,他人在这儿,妈妈在彼岸。我曾跟伊冯说,如果没有这首诗,你这个人和诗歌可能都到不了汉语的彼岸。


现场照片


张逸旻:树才老师点到了我们活动的题眼,确实像天赐的巧合。刚才伊冯在讲述自己写这首诗的来龙去脉时,我就想到,写诗,在最初阶段,也许更多的就是一种感官之间的腾挪,用语词把声音、一瞬间的意象、内心片刻的动情转移到字句上。那么,除了刚才提到的《岸》背后的故事,以及家庭带给我们的那种最潜在、也无处不在的底色之外,我也很好奇,您的写作还有哪些别的动力?


伊冯:世界上有好的事情,也有不好的事情,写诗就是为了回答生活抛给我们的问题。尽管诗歌并不提供完整的回答。举个例子,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法国要求大家相互隔离、足不出户。在开始的40多天里,我待在家里,但这40天并没有被我舍弃,也不是没有用的时间。从宣布要封闭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家里写诗,写我看到的所有东西,通过诗歌记录我的悲伤与开心。我觉得,既然我不能接触自然,那就透过家里的玻璃窗,看鸟呀,树呀,还有鹿呀。疫情期间,树才也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中国发生了什么。通过跟树才的交流,我开始对我们的宇宙、历史文化发生了兴趣。所以,这40天的封闭,反而为我提供了崭新的生活经验,它是我赢得的时间,而不是灾难的时间。我想说的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我们未必最终都要成为职业诗人或者职业作家,但我们都可以写作。写作给我们的生活赋予意义。


年轻时的伊冯·勒芒


张逸旻:树才老师,您和伊冯说了什么,让他对宇宙开始产生了兴趣?(笑)


树才:他一直对宇宙感兴趣。他刚才说的宇宙,主要是指中国人的宇宙观。他有一次在成都的杜甫草堂跟我说,杜甫不光是你们的杜甫,也是我的杜甫,我们的杜甫。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像我们都读兰波,也都读波德莱尔,这是我们共同继承的诗歌遗产。我觉得,写诗不见得要具备多么专业的知识,最主要是真实,就像他说的,给生活赋予意义,给原本没什么意义的事物赋予意义。他对中国的兴趣由来已久,并不是偶然就写出《杜甫草堂》这样的诗。法国人很浪漫,他一生谈了很多次恋爱,他爱过的女人都很爱他,分手以后还很爱他。比如为了接待我,他特地邀请了以前的一个女友来家里,给我们做饭,其实他自己做饭就挺好的,但他还是想让家里多一些女性的温暖。伊冯非常真挚朴素,在法国很有女人缘,这是法国人浪漫的一个核心。其实,“中国”这个词在法语里是一个阴性名词,也成了他爱上的一位“女性”,诗歌也是一位女性。伊冯住在法国的布列塔尼地区,有点像我们的大西北,但不是在兰州,而是像天水那样的地方。他得了龚古尔诗歌奖之后,成了布列塔尼公认的最重要的诗人。我以前不知道他居然跟我一样,也获得过两个骑士勋章(笑)。总之,伊冯对中国的热爱由来已久。他是爱情诗人的典范,尽管第一次写爱情诗时失败了。


成都杜甫草堂


张逸旻: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伊冯要把写诗奉为毕生的、也是唯一的志业了(笑)。树才老师也常说,他这样以诗歌为生的诗人,在法国可能数不出五位。那么,伊冯,写诗应该是您生命中最迷人、最强烈的事。为此,想来有不少或大或小的牺牲?


伊冯:是的,四十岁以前,我的生活都比较贫苦。一个人住,在一个很冷、很不舒服的小房子里,常常感到孤单。但后面的事,慢慢变好了。我坚持写诗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我母亲虽然家庭并不富裕,但一直相信我在诗歌方面是有天赋和能力的。另一方面我想说,我虽然付出了一些牺牲,但生活也回馈给了我很多东西,给了我相应的答案。我的生活在慢慢变好,这主要是因为我的诗在慢慢变好。我觉得所有牺牲都值得,我有理由在诗歌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现场照片


树才:他刚才说到自己没有孩子,这也是一种牺牲。但另一方面,这也让他更多地投身于诗歌。有了孩子,作为父母肯定要倾尽全力地付出。他刚才说,这一点不是他能选择的。我跟逸旻讲,在法国,如果真的是从年轻时就有志于诗歌,最后凭诗歌写作养活自己的,应该数不出5个人。这不是说写诗让他挣到了生活,而是说他生活里的所有事都围绕着诗歌来展开。他在自己生活的小城拉尼翁创办了一个诗歌节,叫“诗歌的时光”(是从兰波的一句诗里截取的),我去参加过,程抱一先生以前也去过。他自己也到世界各地的朗诵,也写绘本、童话、小说等等,这些书都比诗集卖得好。法国的诗歌受众比我们中国还少。我觉得他也暗示了一点,他没有孩子也给他的恋爱(并写了很多爱情诗)创造了条件。(笑)


现场照片


张逸旻:好!我们聊了现实世界的孩子和母亲,现在也许可以聊一聊,伊冯在诗歌脉络上的母亲。我想知道,伊冯,您在写作上有没有自己认同的向导,或者说,有没有那样一个您觉得自己置身其中的诗歌族谱?


伊冯:有三位对我启发非常大的法国诗人。我没有上过大学,这三位诗人锻造了我的诗歌生命。他们各不相同,一位叫做Jean Malrieu(让·马里奥),是位爱情诗人,写得非常动人,在中国还没有介绍。第二位是大诗人Eugène Guillevic(欧仁·吉尔维克)。还有一位呢,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大师,他的诗歌充满着一种祈祷的声音,他叫Xavier Grall(泽维尔·格拉尔)。我时常念诵他们的诗句,牢记在心里,也让他们永远伴随着我。对我来说,诗歌可以穿越时间,穿越每代人的隔阂,让任何人都可以因此沟通。


Jean Malrieu


Eugène Guillevic


Xavier Grall


树才:关于这三位诗人,他跟我讲过一些。伊冯的成长有这三位师傅引领。他说的第二位诗人Eugène Guillevic,其实有一本诗集译入汉语,诗作微妙、精短,可惜没引起什么反响。这位诗人也是投身于爱情,离过两次婚,所有财产都散尽,最后是住在他前妻的一个小房子里。他学经济出身,30、40年代就出版诗集,是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伊冯说到的第三位诗人是格拉尔。他总是催促我要译一些他的诗。布列塔尼的天主教传统非常深厚,格拉尔的那些祈祷诗触及到了布列塔尼人的心灵。他这三个诗歌师傅,其实都值得介绍。你想,他们的徒弟我都这么用力地介绍过来了,还能不把师傅介绍过来吗?(笑)


张逸旻:(笑)太期待了,树才老师,期待您再为我们拓展视野,引介更多的法语诗歌进来。确实,对当代法语诗人的理解,我们似乎还处在比较迟滞的状态。说起这个,我前两天在课堂里和同学们一起读伊冯的《尼日尔》《诗的欲望》这几首,在《尼日尔》里,有提到诗人去到尼日尔,看到劳作的少女在河里捶布的场景,这让他觉得自己的阅读经验,也就是在非洲诗篇里读到的形容词落到了实地。里面有那么一句“准备形容词远比写诗更累人”。我觉得这是在描画诗在日常生活中的特有位置——诗是对生活的一种启动和释放,但同时又远远无法把生活说尽,和生活一比,诗有时候显得太轻了。树才老师,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树才:在伊冯的诗里,其实他的词语经常是很明确、很简单的。而且有时候,他的主题越是沉重,他越是希望找到简单、轻盈、几乎透明的语言去呈现。你看,一朵云似乎很轻,但一朵云实际上很重,包含着雨水!写诗就披露了他对轻和重的衡量。还有一点,他在写作的时候,特别在意音乐的效果。他希望用音乐把诗打开。


现场照片


伊冯:诗歌相较生活来说显得轻了。这话说得没错。诗很多时候无法胜任生活向我们提出的挑战,但是,世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独自胜任那些挑战呢?就像树才刚才说的,对于那些沉重的主题,我希望找到轻巧和微妙的语词去呈现。另外,我觉得诗和音乐相比较,是偏于实体和具象的。如何将诗与音乐结合起来,这是我很重视的问题。


张逸旻:是的,说到诗与音乐,其实我在开场时也向大家介绍过,音乐性是伊冯诗歌质地中很外显的一面。他毕生投入诗歌朗诵,喜欢到现场和读者交流。从70年代到今天,已经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读诗者,甚至还出过两部和音乐家合作的唱片专辑,这个我们一会儿也会欣赏到。我读伊冯诗的感觉是,仿佛它们更多是为了现场表演而做的,声音性占据了感官中的重要一面。当然,我们都知道,声音本来就是诗歌中尤其需要被倾听和解读的重要维度,但与此同时,诗歌在纸面文本上,和在现场表演中,其实面临的是不同的美学方式,也面对着不同的受众对象。有些诗听上去很好,但在纸面上作为视觉作品来读就差强人意;有些反之。所以我想请教两位,如何兼顾文本词语的有效性和现场声音的表现力?


伊冯·勒芒与音乐家合作的专辑封面


伊冯:这个问题也是我写诗五十年以来一直都存在的问题。我第一次诗歌朗诵表演是在19岁,面对一大群罢工的工人。虽然我当时的表演拙劣,但那些工人还是给了我鼓励的掌声。十年之后,我认定,诗歌朗诵就是我要做的。要平衡好诗歌和音乐,这有很大的风险。就像有些歌在还没有被唱出的时候,可能很空洞和枯燥,但被人演绎出来后,那种声音就直击心灵。对诗人来说,写诗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用耳朵。我写诗的时候,的确会比别人更注重韵律。无论如何,韵律一定会为词语增色的。

你提出的问题非常有趣,但如果要仔细探讨,今晚恐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概括而言,因为诗歌是从口语开始的,我也会倾听大量的诗歌,通过听诗,我掌握了很多平衡诗和音乐之间的技巧,这些技巧会用到我的创作当中。


树才:写的东西和念出来的东西,这之间的平衡,是伊冯一辈子探究的问题。写诗的时候,他会先写下来,然后反复地念,反复地修改,一直到声音能够出来为止。我觉得伊冯在法国诗人里是属于能够发出自己诗歌声音的人。在中国有一些很好的诗人,却没有能力发出自己诗歌的声音,而那些职业朗诵者,又喜欢乱发挥,舞台腔,把诗句一律浪费抒情化,这很糟糕!“朗诵腔”使诗歌丧失了真正的美感。伊冯19岁时面对的那些工人听众,可以说都是穷苦出身。我觉得好的、伟大的文本就是口语文本;人类最初的诗歌,就是口语。


年轻时的伊冯·勒芒在进行诗歌表演


张逸旻:对,等会我们就会听到伊冯的六首诗朗诵。其中有两首是关于中国的。在这里,我也想最后聊一聊这些中国主题诗,也算是替同学们问一问吧。伊冯被引进汉语世界的诗歌当中,有不少关于中国的篇幅,像《在北京地铁》《在天坛公园》《紫禁城前》,等会还会听到《杜甫草堂》——光听这些诗题的名字,仿佛就可以勾勒他在中国的行踪了。那这次我也和伊冯一起相聚在香港,然后到上海,最后到杭州。我也知道伊冯不是第一次到上海,为什么您没有写到上海或杭州的诗?

树才:其实已经写了。

张逸旻:噢是吗?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伊冯:我很早的时候就接触到中国诗歌,可能十几岁的时候。我还能背诵一些。 对我启发非常大的两位中国诗人,一是杜甫,二是李白。我读杜甫和李白差不多读了快40年,读杜甫的诗,我震撼于他对穷苦人民的关怀。我花了很多时间读杜甫,也花了很多时间写杜甫。我写杜甫的时候,很多人问杜甫是谁?我就回答,这是一个圣人。关于李白,我也看了一些有关他生平的书,他的人生很精彩,他也有能力在诗歌里把它们(日常生活)表达得淋漓尽致。(用法文背诵了李白两首诗)。


现场照片


树才:你们能看得出来,伊冯对杜甫的偏爱是超过李白的。他说最近读了一本书,讲李白和杜甫之间的友谊。他和我说,你看杜甫给李白写了好几首诗,梦里都在关心李白。他刚才说李白还有一句诗,这句诗我也没查到,但正是这句诗成了他在杭州写的一首诗的题目,直译就是“但快乐还没有用光”,可能是“余乐仍犹在”还是什么。我们前两天去了宁波,还到我的老家下陈村,看我老父亲。五六年前他去看过。上次我父亲带他去看了我母亲的坟墓。这次我老爹带我们去看了村里最老的一棵树,今年271岁,是一棵香樟树。我有个老同学在村里开了个作坊,制作庙里的菩萨。那些工人就在作坊里做菩萨,也是用香樟木做的。今天上午我带他去柳浪闻莺,看了看“柳浪”,就是没有闻到莺。他看到那头水里的金牛,兴奋不已,因为那头金牛为他打开了西湖风景,我觉得他会为西湖写出诗来的。正好有一只白鹭停到金牛背上,又有莲花,下面还有身形修长的小鱼在那里睡午觉,很美。李白的那句诗也成了他前天写出一首诗的灵感。我有个好朋友叫刘汉林,是隐居在山中的一位画家、诗人,也是一个大厨,给他做菜,然后又送了他一张画。伊冯感动之下,用李白的这句诗作为题目《但快乐还没有用光》,写了一首诗,赠给刘汉林。

所以,逸旻,他在杭州已经写了一首挺好的诗。可能还会写更多。他在中国写的诗,我估计超过五六十首。他有两个笔记本,基本上都写满了。我说,用了多少支笔?他说,已经五支笔。还说那个笔很好用。中国有很多东西很好用,他很惊讶。他还讲到了一首中国古诗,这首诗翻译成法语,已经散文化了。


在杭州期间,随时用笔记本记录的伊冯·勒芒


伊冯现场回忆、背诵诗句,树才翻译

把你的心打开,可以得到灵感

写和画指向同一个目的

它能够揭示内心的幽深

就是一对伙伴

就像一棵老树和一只新笋

手就这么自由地画下,充满隐喻的线条

就在那瞬间,作品完成

这是对唯一的时刻的呈现

这是永恒的艺术命题

感觉就像一个长卷轴打开

这种自由的时刻就让人最温柔的心灵

感觉到创造的微妙

树才:他背的这首诗有点长,是我们15世纪的批评家唐寅题写在一幅9世纪古画里的一首诗,被翻译成了法语。伊冯是24岁时读到的,读了以后,居然至今牢记于心。我觉得这首诗的法语翻译得非常好,我再回译过来,那就差多了。


张逸旻:非常感谢伊冯和树才老师。树才老师的即兴口译,让我们享受了多重诗歌声音的呼应和折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进入下一个环节。请让我们再次感谢伊冯和树才老师,为我们分享了那么多关于诗歌的秘密,也谢谢诗婧(现场翻译),让这些秘密震荡出了第二重意义。


现场照片


树才:诗婧很优秀。伊冯他讲得有点过长,中间应该停一下,我说你拐弯之前得先停下来,先让翻译,再换主题。(笑)。特别感谢诗婧,法语很好,才研究生一年级。


张逸旻:感谢!我想,刚才我们所有的话题和讨论,对于伊冯的认识才刚开了个头,所以,现在能做的最好补充就是一起听伊冯读诗。树才老师和我将会和伊冯一起呈现法语原文和树才老师的中文译文。与此同时,我们的表演嘉宾也会和他们一起营造这场声音的盛宴。我们稍事休息。谢谢。

  现场朗诵  

现场朗诵是一场诗歌与弦乐的复调吟咏《岸》《活在瞬间如水满溢》《在天坛公园》《成都,杜甫草堂》《边缘》《诗的欲望》等六首伊冯诗作的法文、中文版在现场依次呈现。

与此同时,杭州爱乐乐团朱家慧老师和MusicMind的孩子们,用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低柔声线,加入与诗歌的对语。


现场朗诵《岸》


现场演奏“沉思”


现场朗诵《成都,杜甫草堂》


现场演奏“梦幻曲”



现场朗诵《诗的欲望》

  问答与交流  

提问者1:非常感谢,今晚收获很大。我的问题是关于诗人马拉美和勒内·夏尔的。我自己差不多每天读诗,像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兰波、圣-琼·佩斯、瓦雷里、雅姆、阿拉贡等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诗人。但马拉美和勒内·夏尔,对我来说,虽然非常尊敬,却一直比较难进入,他们是比较难让我爱上诗歌的两个诗人。能不能简要地说一说,您觉得马拉美和勒内·夏尔好在哪里?如何进入?


树才老师翻译并解说伊冯的回答:你提到的马拉美和勒内·夏尔,这两个法国诗人确实是不好读也不好懂的。马拉美,我读他也难懂。但我读他能读懂,仅凭他诗句的美:绝美,唯美,可以领略。我读过他一本书,叫《遗嘱》。他的儿子死了,然后写了这本书。我读这本书,我就明白了,马拉美的诗歌世界是如此完美,但他的生活世界并不完美,所以生活的不完美和诗句的完美——也许是故意为之——这也帮助我阅读

至于勒内·夏尔,也许我(树才)这个勒内·夏尔的译者可能会比他回答得更好。勒内·夏尔的诗歌,可能有两个进入方式:一个是他的诗歌本身,读他的诗,声音很美;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哲学。所以如果你要读他,你得倾听他,同时你还得有一种思索,因为他的诗歌是哲学的。我觉得,勒内·夏尔的东西,看上去特别晦涩、难懂,但我翻译他的诗时,意识到他的每一首诗的第一句,仿佛是天外飞来的一句口语,他是从口语写下第一句诗的,但他越发展,就越超现实。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是跟着艾吕雅和布勒东开始写诗的,他们仨一起出过诗集。他写过一句诗:“我在这么远的地方说话/你怎么能听得见我?”这是一句很口语的诗。


现场照片


提问者2:非常感谢老师们。我想提的问题是:您是为谁而写诗的?因为您的《岸》是为您母亲而写,而另一些诗是为您的心上人而写,但我在您写的《杜甫草堂》里面,发现您不仅是为树才老师而写,也是为了所有人而写,所以我很好奇:您是为谁而写诗?谢谢。


树才老师翻译并解说伊冯的回答:不得不承认,关于这个问题,伊冯回答得很好。他说,在他写诗的时候,他眼前仿佛总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者一张脸。他写的时候,就有这样一种对那个对象的深情,所以他写的也是很深的感情。他说,他有时也为一个孩子写诗。对他来说,诗歌就好比是一条道路,他知道这条道路本身怎么打开。一个诗人,这个道路就是为他打开的方式。如何来确定我的诗歌的道路呢?伊冯说:我给你们两个定义,一个就是借法国大诗人保罗·艾吕雅说的:“诗歌是人和人之间,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最短的道路”。另外一个:“诗歌是这样的一条道路,从诗人那里出去,然后把另一个他者引入到诗人创作的诗里。”


现场照片


提问者3:非常感谢伊冯和树才老师,给我们带来了这么精彩的一个诗歌之夜。我简单陈述一下我的问题,我想问,在您的诗歌当中,或者从您对诗的理解而言,自然元素给了您怎样的滋养?因为在《岸》里,您提到您的母亲坐在大海边,这个大海就是寓含于您和母亲的关系中的。还有就是,您后来谈到诗歌和生活,以及轻和重这些问题,说你想用一些轻盈的东西来回应生活当中沉重的部分,所以回到我刚刚的这个问题,就是:自然的元素给了您的诗歌怎样的滋养?谢谢老师。


树才老师翻译并解说伊冯的回答:你们知道,我(树才)去过你们没去过的一个地方:伊冯的家。他专门有一个房间,用来接待朋友。他的房子就造在大自然中,在一个小山坡上。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两颗苹果树,我还给这两颗苹果树写过诗。旁边是一条流向大海的山沟,所以呢,日常就有好多小动物,鸟儿唱歌。他跟我说,还有鹿经过,隔着窗就能看见。所以他自己的生命、生活,就在大自然中。大自然让他写下诗句,而他的诗又帮助他更好地理解自然。他从小就没有离开过自然,自然就在他生活中存在。自然存在于他的诗歌里面,他自己的诗歌也在自然里面。

刚刚漏译了一点,就是他在这个自然的房间里,经常一个人生活,有孤独的一面,但有时候他反而因此能听见大地的声响。所以,他说,有时凭着大自然的寂静,他也能感受得到,比如,鸟儿,虽然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它们刚刚飞过去了。

谢谢。


活动后伊冯与同学们互动



文字 | 王琳迪、刘以心、高珺扬

摄影 | 吕宁、罗熠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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