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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在冀东南老黄河的岸边,犁耧镬子耙样样精通,是个很地道的庄稼汉。他目不识丁,却打得一手好算盘。
土改那会,父亲还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已经担负起全村两千多亩地的丈量和记录工作。河边沟头,什么样的复杂地块也难不住他。什么大九九、小九九的珠算口诀,滚瓜烂熟。记得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他还交给我很多四则运算的土办法,因此,我的数学一直是当地最好的。
因为算盘打得好,一遍成功,从不出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有什么动算盘的活,都来请父亲出马。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初级社、高级社、合作社、一直到后来的人民公社生产队,一直都有父亲粗糙而灵活的五指在算盘上舞动。感受到周围赞许和羡慕的眼神,父亲倒也乐此不疲,尽管有时披星戴月。
直到我的四姐,也就是我的小姐姐出生后,年近四十的父亲愤然砸碎了陪伴他三十多年的红木算盘,再也不干这种会算计的活了。我第四个姐姐出生的时候,正是大跃进的第二年,村里成立公共食堂的弊端已经显现。先细粮后粗粮再后是杂粮,干粮类的饭菜出现危机。乡亲们要靠喝稀粥度日,劳动能力明显下降。已经担任村干部的父亲和一位很跟形势的时髦干部发生争执,父亲坚持要社员们去地里览(捡漏的意思)丢在地里的红薯、花生、胡萝卜。但哪位干部说,和人民公社化的大集体政策相违背,是走“三自一包”的老路。更让父亲伤心的是,他带头散布谣言,说我父亲是个铁算盘,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计成一个“绝户”。这一下子,打中了父亲的七寸,捏住了父亲的命门。
俗话说,四十不立子,哩哩啦啦到老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这事本来就是父亲的心病,往痛处一戳,是很容易把人击倒的。是啊,我大姐是在芒种出生的,就取名“小芒”。反正头胎,男女无所谓,只要二胎是个男孩就行。结果,二姐出生了,一看是女娃,就赶忙取名叫“领弟”,希望下面领个弟弟来。我三姐出生了,又是女娃。那必须生男娃了,于是就取名“换生”,希望下胎换着性别生。本来父亲就有点着急上火,结果第四胎还是女娃,也就是我的四姐姐。外人的歧视,父亲还是能忍;更让人憋气的是,来自自家人的挤压。我的大爷,也就是我父亲的唯一的亲哥哥,在大街上逢人就讲,这回行了,两屋就一个小子,俺小葫芦(我堂哥的乳名)可以独占祖业了,我家的家业早晚二归一。
可是后来,在“文革”开始哪一年的中秋,一个孱弱的男娃降生了,那就是我。这年,同村的时髦干部,在“四清”运动中,因为贪吃了村上的粮食,也下了台。连我时常扬包的大爷,也像斗败的公鸡,哀哀怨怨地说,唉,这回俺小葫芦,又不能独占这五间大北房了!因为我,父亲有后了,腰杆挺直了许多。父亲又重新拾起了算盘,恢复了他那算珠飞扬的生涯。
要说父亲会“算计”,倒也名副其实。听我娘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利用上工之余,在我村河套的西南荒场,开垦了十多亩地的荒地,种上了耐寒耐贫瘠的萝卜。当时地里的玉米槌子、大地瓜丢弃的遍地都是。因为家里不让生火,谁也不愿往家拾,别说再有多余的不起眼的东西了。
我父亲下工后,和我娘商量,领着六十多岁的奶奶、七十多岁的老爷。没黑没白,把十亩地的萝卜,利用个把月的时间,变成了五大囤的萝卜干。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生产队的大食堂揭不开锅,只好解散。分开后的各家各户,断了口粮,人们成天就是饿呀!连平时丢弃在沟旁的干牛蹄子、池塘里的疥蛤蟆都吃光了,还是发生了饿死人的惨剧。父亲的五大囤萝卜干,不仅亲门近枝没有挨饿,还救济了村里很多老人和孩子。当初说风凉话的老朱家,趁着天黑,进门就给我父亲下了一跪。娘心更软,哭着说,他爸,不能看着出人命呀!于是从我家十多口人的牙缝里,挤出一口袋萝卜干,老朱家的小儿子算是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
就是在我记事的时候,虽然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厉害,油面蛋肉奇缺。但是我家逢年过节,全家都能上上犒劳,油水还是不缺的,这还得益于父亲的会算计。每当队里散工,累得臭死的社员们,都匆匆忙忙回家歇息吃饭。但是父亲总是在毒热的太阳底下,挥镰打草,一串串汗珠滴下去,一头头山羊肥起来!每当中秋和春节,我家准时宰杀山羊。头蹄下水、炖一大锅,自家改善生活。羊皮羊骨,用小推车推到回收站,换零花钱。整段的羊肉,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送给我奶奶和大爷家、舅舅和姥爷家,让他们八月十五蒸包子、春节元宵节包饺子;另一部分腌起来,整个节日待客用。这事一直坚持到我到外地上学,所以至今我虽已年近花甲,依然喜吃羊下水,这也许是追念家的味道吧。
会算计,在老家多数时候是褒义词。俗话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父亲用他的智慧,他的汗水,使我家十多口人,包括奶奶、老爷、大爷、堂哥、四个姐姐和我,在同等地力和政策环境下,过得比别人家有滋有味。
父亲过日子精打细算,但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好像一点也不算计、不在乎。父亲哥俩个,奶奶偏心。总是认为老大过不了,所以我家父辈发生过十年之内分了三次家的奇葩之事。刚一分家的时候,奶奶主持,田地和家业让大爷挑拣,剩下的父亲好坏都接着。父亲精于管理、勤于施肥,不消三年,我家的庄稼绿油油、黄灿灿、沉甸甸。而大爷蹲墙根、躲日头,好吃懒做。三年下来,地广苗稀,蔫不拉他,一亩地收不了一二百斤,连自家的口粮都成问题啦。大爷就闹,奶奶操盘,父亲心疼,老娘心软,又合起来重新分。这样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一直闹到入了合作社。
在我堂哥三岁的时候,大娘得暴病撒手人寰。大爷吊儿郎当,父亲母亲,又撑管起堂哥的生活起居。再后来,又帮他娶妻生子。堂哥老实巴交,可偏偏娶了一个厉害媳妇。两家子在一个大院住,免不了马勺碰锅沿。但很多时候,父亲总是偏向哥嫂,家私伙什都计着大嫂用,这就偏苦了老娘。这事不免引起我四个姐姐的不满,她们为娘打抱不平。父亲却说,咱家这样的家庭,摊上你嫂子的门户,人又标致,咱算高攀了。能盼着你哥哥成家子人家,咱就烧高香了。接着,又劝道,你们的哥哥,推不开碾子倒不开磨,娶个嘠咕媳妇,后生们有出息,我心里高兴!当时姐姐们气得跺脚,特别是我大姐,十七岁就当了妇女主任,背地里没少和我大嫂斗法。四十岁以前,我也觉得父亲太偏心;但我现在好像有点懂了父亲了。
自家兄弟不省心,父亲还摊上一个事多的丈人家。舅舅主要是手大要面子,眼高手低,花得多进项少。一年里抽好烟、喝好茶,引得傍烟蹭茶的闲散人挤满屋。我姥爷嫌舅舅过不了日子,就搬到我家养老,一直到九十四岁。这一年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父亲把祖业都留给大爷一家,独自出来在村北头盖房立门户。我当时七八岁,正上小学。白手起家,花光了所有积蓄还不够,这就苦了老人孩子。我是唯一的儿子,最娇惯我,也只是每周吃上两碗蒸熟的小米饭。其他时候,都是红薯面窝头就萝卜条子酱碗。冬天院里自种的大白菜下来,只能用蓖麻油炖着吃。别的还好说,就是便秘干燥,大便十分困难。我老爷就是在这个时候,便血昏厥,再也没有醒过来。
老爷出殡的时候,我家拿不出足够窝头招待劳忙的邻居。父亲一脚门帘里,一脚门帘外,看到饭桌上空空的饭簸箩,愣在那里,两眼发了直。他含泪告诫我,儿呀,好好读书争气,以后吃了公家饭,别忘了给咱帮忙的父老乡亲呀!父亲的话我牢牢记在了心里。我在城里工作后,只要见着老家的人,即使不办事,总要千方百计地管上一顿饭,这个传统一直坚持至今。
父亲渐渐老了,我和他唠嗑。我问,老爸,按照您的能力,县里多次招工您为什么不出去?那年大军南下,您为什么把领队的指标让给我赵叔?你看赵叔现在是离休干部了,待遇多高。您现在还在村里种地放羊,不后悔吗?父亲微笑着说,家里离不开呀,有得就有失嘛。你看,我在村上干事,咱家的成分化成了贫农。同样的条件,你五叔家得了一个上中农。结果,你看他家你那个哥,脑瓜灵活、学习好。就因为成分高,不能推荐上高中、不能当兵提干,只好在家干木匠活。你三姐和他不分上下,不就到县里念了高中,后来当了赤脚医生了吗。父亲回答我时,眼睛时常凝视着云展云舒的天空,表情是坚毅的。
父亲的“算计”我学得不精,但父亲的不算计,我却能得心应手地传承;我希望我的儿子儿媳也能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