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周轶君的职业身份从记者向导演与主持人拓展,背后既有个人的主动探索,也有市场需求的推动。在各类文化场域里,「中女偶像」「知识分子」等理想投射被网友贴在周轶君的身上。
作者 | 王珊珊(北京)
今年,周轶君继续活跃在都市文化圈。
7月,纪录片《他乡的童年》第二季时隔五年回归,周轶君走访新加坡、德国、法国、泰国和新西兰等国家,在异国文化中探寻理想教育方法的可能性。节目上线后豆瓣评分高达9.4分,延续了首季的高质量口碑。
10月,由她主持并联合导演的谈话节目《第一人称复数》第二季开播。短视频迅速传播着周轶君采访90岁艺术史学者徐小虎的金句切片,「大人都很笨!」「我跟女孩子说,有任何人说我需要你,跑!」
除了这些主创节目,周轶君还频繁出现在各种文化活动与媒体现场,她为陈冲的新书《猫鱼》担任推介主持,拍摄关注老年群体的短片登上热搜,并接受不同调性的媒体的采访露出。
在这些不同场域里,「中女偶像」「知识分子」等评价被网友贴在周轶君的身上。在评论区,不少观众将她的个人气质视作对女性知识分子的理想投射。「君君每次出镜都这么素雅,不论形象还是聊天,一下子就想到了何怀宏先生的《独立知识分子》。」「柔和从容、宽广坚韧的智慧君君。」
周轶君的活跃与受欢迎,背后是内容市场对文化KOL的需求趋势。泛文化消费日益成为都市青年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伴随着大量视频、播客等内容的生产,一批作家、高校学者以及传统媒体人,正在跨越严肃文化圈与流行文化界,成为新一代的都市偶像。
回顾周轶君的职业经历,她曾是新华社驻巴以地区的女性战地记者、香港凤凰卫视的国际新闻记者,在《锵锵三人行》中成为观众熟悉的「小君君」,并在长视频平台崛起的时代,拓展到了《圆桌派》《锵锵行天下》等人文节目中。
近年来,周轶君的职业身份从记者向导演与主持人拓展,背后既有她个人的积累沉淀,也有市场需求的推动。
我们曾在优酷人文成立12周年的报道文章中,梳理过《第一人称复数》的诞生源于平台对于社会议题和集体情绪的观察。优酷团队希望启动一档以女性表达者为主的谈话节目,在选主持人时,导演任长箴评价周轶君是不二人选,经历好、表达好、长相好,还有观众缘基础。
对于这样的机会,周轶君坦言自己起初并未有太多把握,「因为我更喜欢听,不爱说」。但在对创作团队的信任中,她选择了突破自我。
《第一人称复数》与《他乡的童年》都行至第二季,周轶君将纪录片和谈话节目比作交响乐与流行音乐,从制作时间到合作方式差异巨大,但两者的能力核心都是建立在记者阶段训练的好奇心、观察力与敏感度之上。
节目制作尊重周轶君的内容表达,嘉宾基本由她自己沟通邀请。在她看来,这一环节是决定节目质量的关键所在,「嘉宾是第一位,聊什么是第二位」。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个议题几乎都被无数次讨论过,如何创造新鲜感?周轶君的答案是寻找储备足够丰富的人,为观众提供独到见解。无论是采访隐居尼泊尔多年的徐小虎,还是让陈丹青与Papi酱的跨界组合坐在一起聊上海,她都努力构建不同领域间有张力的对话场景。
「这两档节目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源于我的困惑。」周轶君坦言,通过节目制作,她得以在教育、社会议题上「开窍」或受益,同时也希望观众能在内容中找到共鸣。
此外,《第一人称复数》和《他乡的童年》的制作中,周轶君与导演任长箴、媒体人张越,以及优酷人文的制片人团队之间,形成了自由而默契的合作关系。这样的支持也使她能不断尝试更多样化的内容形式,持续扩展其文化表达的边界。
趁着《第一人称复数》播出期间,我们与周轶君通了次电话,与她聊了从拒绝到享受做主持人的历程,对成长经历的回顾感悟,以及最近都在关心些什么。
很多时候需要给自己「踢一脚」
新声Pro:听说《第一人称复数》第一季启动前,你对担任主持人是拒绝的,到了第二季,心态会更加笃定一些吗?
周轶君:坦白说,(事情启动时)没有我的自主意识,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不觉转入此中来,就像一条河流,你随着水流漂到了某个支流,身不由己。但是我会非常尽心把事情做好。
第二季所谓有没有笃定?我不知道,更多的心思会放在怎么做好它,从选择嘉宾、选择话题,到最后开机录制,这件事情让我非常地紧张、焦虑,但是又挺享受这个过程,尤其是大家都聊得很开心。
我不太会去思考「我应该怎么样」,因为一个人做出来的节目往往就是自己的体现。语言类类节目是最难隐藏一个人真实性格的,不管是嘉宾还是主持人,性格都会自然流露。不像绘画,画可以和创作者本人的性格差别很大。这是谈话节目的魅力,也是挑战所在。
新声Pro:弹幕里有人讨论您和张越的风格差异,张越更偏向密集观点输出型,而你更像温和的提问者和倾听者。
周轶君:我没有特别想要让大家赶紧来听我说话,没有这种强烈的表达欲望。很多时候,我需要给自己「踢一脚」。每次上场前都会提醒自己多说一些,不要害怕,也不能觉得大家什么都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张越老师的存在对节目来说很重要,如果全是我这种风格,整体声音就会显得太低了。
这个节目第一次录影时,是我、张越、毛尖和小鹿四个人,我当时的感受就是,我们真像是四种不同声音的乐器,各有频率,但又和谐统一,这种效果特别好,我很享受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这种感觉。
新声Pro:你曾评价过自己的口头表达能力不算优秀,最舒服的状态是写文章,出镜要克服心理障碍。
周轶君:我特别感激最早在凤凰卫视时,窦文涛在录制《锵锵三人行》时,他告诉我,要学会边说边思考。即使你提前准备,也无法真正应对谈话节目中即兴表达的需求。
很多即兴的东西很好玩。前两天,我在上海主持了一场陈冲和金宇澄的对谈活动,现场聊到日常生活中的美人,我开一句玩笑,真正的美人就坐在旁边。陈冲突然就不好意思,我当时非常惊讶,就问她,你到现在还会因为别人夸赞你美,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吗?她就这个话题聊了很多关于容貌、年纪的感悟,特别有意思,完全是即兴的。
其实所有这些跟我以前做记者有关系,虽然角色在变,要把自己调整到哪一个状态,怎么样去跟别人对话等等,还是来源于做记者的经验。
人是第一位,聊什么第二位
新声Pro:文化谈话是个很大的范畴,如何确定每一期要聊什么?
周轶君:说实话,我做这个节目以后,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人是最重要的,首先是这个人,其次才是话题,因为我们并不是在写一篇论文。
第二季录制的第一期就是「大人笨」徐小虎那期,我自己对她特别感兴趣,很早之前在看理想国的视频时,几乎每一集都听了。我觉得她本人有独特的魅力,中文是她的母语之一,语言组织能力特别强,表达很有趣。
她平时住在尼泊尔,这次是以理想国作者的身份来国内的,但行程很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争取到这个机会。当时我想,不管第二季如何,先抓住这次机会把她这一集录了。
新声Pro:怎样的嘉宾会让你感到兴奋?
周轶君:共同点是他们的语言是新的,至少让我听到一些新的内容。现在我们接受的信息太多,大家不太喜欢耐着性子读长篇小说或者追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更倾向于快速浏览网上传播的金句之类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问题都被说过了。但我们会选择那些还有更多东西可以说的嘉宾。他们可能不经常出现在大众面前,但一直有自己的思考,当能够出来表达时,就会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
即使是观众非常熟悉的嘉宾,我也希望能够聊一些没聊过的内容。比如「青春赋」的嘉宾是戴锦华老师和白先勇老师。像白老师聊传统文化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恰恰有意思的是,我很少听到戴老师聊传统文化,她更多是谈电影、女性等议题。
有观众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戴老师说的一句:我们在接受传统文化的同时,要警惕不要释放出历史的幽灵。这句话非常深刻,我录完就觉得很经典,对我自己也很重要,而观众很快就有了反应。
比如西川老师,他多次讲过诗歌等话题,但那天聊到了语言的稳定性和词汇量。他提到,现在人们的词汇量越来越少,而最可怕的是词汇量减少会导致思维方式的固化,整个社会用同样的词汇和表达方式交流,这是非常可怕的,代表着思维的一种局限性。我觉得这话振聋发聩,非常有意义。
还有,西川和罗新老师的对话也很有意思。虽然大家对俩人都很熟悉,但他们从没碰撞过,所以当交流时就能产生新的火花。这种新鲜感正是让我兴奋的地方。
新声Pro:第二季有没有聊得特别high的时刻?
周轶君:《上海赋》那一集,Papi酱和陈丹青老师坐在一起是一个特别奇异的组合,意想不到,但碰撞出了很多火花。他们两人前一晚见了一面,陈老师提到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很多上海人支援国家建设,走遍天南海北,但却一直被贴上「小气」的刻板印象。这些内容聊出来,我们几个还说了上海话,这种多样的声音在节目里挺难得的。
新声Pro:有些严肃话题离普通观众比较远,怎么把握聊到多深,有没有意思?
周轶君:在我看来,再复杂的问题,只要能用口语表达清楚,它就不会难到哪去。所以我的原则就是,只要感兴趣就去聊,不会刻意设限。
举个例子,前几天我们录了一期关于中东的内容。录制前,我非常忐忑,对普通人来说,中东太遥远了。
在嘉宾选择上,我请了一位认识二十多年的非常专业的以色列文化专家;另一位则更具亲和力,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上海女孩,自己背着包,作为沙发客游遍中东十几个国家,住在当地人的家庭中,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她没有任何中东背景,也不会阿拉伯语,说的大家更容易共情。
打开视野,但转化的能力要靠自己
新声Pro:《他乡的童年》与《第一人称复数》的创作方法有何差异与连接之处?
周轶君:纪录片和谈话节目的形式完全不同,就像你创作交响乐和流行歌曲的差异——虽然都属于媒体节目,但所需的时间、团队、思考方式等方面截然不同,是完全不同的创作模式。
但从本质上看,支撑我能做这些不同类型节目的,依然是记者的观察力和对世界的敏感。核心在于:大家此刻关心什么?需要什么?怎样才能把这些呈现出来。这种意识与记者的素养是一脉相承的。
另外,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源自我个人的兴趣和困惑。我通过制作节目让自己在某些问题上「开窍」或者受益,也相信观众会从中获得类似的感受。
《他乡的童年》刚开始时推进不容易,但我始终坚持,因为我从那段旅程中收获颇多,它深深触动了我,我心里很笃定,这件事值得去做。
至于《第一人称复数》,它则给了我一个纯粹精神交流的机会。这些嘉宾能在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空间相遇,进行深度交流,对我个人的精神启发非常大,我希望把这种感受分享给观众。
新声Pro:在做《他乡的童年》的过程中,你会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吗?有哪些至今让你受益的?又有哪些需要反思和整理的?
周轶君:我是70后,那个年代没有补课,也没有太多压力,时间很自由。我们有很多发呆或者「瞎胡闹」的时间,和邻居的小孩随便玩游戏。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也不会早早进入所谓的「赛道」。我的童年特别长,保留了很多元气,这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至于需要反思的,我觉得不算太多,但在拍芬兰那一集时让我有了新的体会。我们小时候经常被告知自己哪方面不行,这种「善意的提醒」变成了一种习惯,实际上会削弱我们的信心。我挺羡慕那些自信心一直保留得特别完整的孩子,希望未来的孩子可以少受这种影响。
新声Pro:当我们看到一些理想化的存在,比如芬兰的教育环境,接下来如何面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个人能做的是什么?
周轶君:就是转化。芬兰有森林课,很有趣,我在节目里问老师,如果我住的地方没有森林怎么办?不是说都要去森林,你要去了解环境,这个很重要,我住在上海,我怎么跟孩子一起了解居住的环境。
芬兰人可能也羡慕日本人把孩子弄的多么有集体意识,每一个国家各有所长。教育和择校,并不是人生中的唯一问题。节目里的那些嘉宾,他们都是在特定领域很有成就,换一个话题可能也不知道,一定有自己比较少涉足的的领域。
作为观众的幸福,不正是能看到如此多精彩的人生?但这种转化的能力,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新声Pro:转化听起来首先要靠心态?
周轶君:我觉得不是。你看得越多,需要敞开心扉,去形成和改变自己的心态。就像徐小虎说,听完贝多芬之后,肯定有所不同。心态不能是固定的,如果固定了肯定是错的。
新声Pro:文化类节目的价值就在于能帮助「打开」?
周轶君:是的,打开很多扇窗。(第八期中)毛尖引用黄蜀芹导演的一句话:女性电影是在南北向的房子里开了一扇东西向的窗。视角足够多,大家就能打开更多的视野。
印度人认为课堂不挑战老师就是失败的,德国人认为应该早早进行性教育。没有对错,不同的观点很好玩,能让人丰富起来。
新声Pro:最近你还拍了一支记录短片《学会老》,为什么想要采访老年群体?
周轶君:其实,之前我对养老这个话题挺排斥的,因为我自己不觉得很老,也不喜欢涉及这些让人感到沮丧的事情。没想到,接触这些老人之后,我真的大开眼界。
尤其是有一位金阿姨,她给大家教歌剧,女儿在马航370事件中失踪。因为我的母亲去世了,而我的外婆还在,所以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受我深有体会。金阿姨的精神状态让我非常震撼,她能重新振作,就像顿悟一样,真的是非常了不起。还有一位汤阿姨,她得了癌症,但依然保持着积极的心态去唱歌。我常常想,如果我是她,能做到吗?
在我们这个年龄,未来的样子依然未知。而这些老人走到了人生的后段,就像翻开一本书或者展开一幅卷轴,已经能回望过去,态度完全不同。很多事情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甚至疾病可能是最好的老师,它能提醒你要开始锻炼身体,保护自己,反而能够让自己的人生更加充实和自由。这种境界让我深受启发。
新声Pro:解释一下「更大的自由」?
周轶君:更大的自由就是,当你进入老年阶段,退休后,不再需要为事业奔波,不再追逐功名利禄,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时间和精力完全属于自己。这时,如果你一直注重身体保养,保持头脑活跃,可以继续学习、思考,甚至像钱理群老师所说,他觉得自己脑力处于巅峰状态。
现在我处于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时常觉得时间不够用,也感到疲惫。但某一天我也能进入这种更大的自由,这个想法给了我巨大的鼓励。想象一下,等我到那时,仍然能处于创作状态,写东西,那多好!这并不是让人沮丧的衰老过程,反而是自由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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