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报 2024年10月11日 第20版
2024年5月25日,原文化部部长、“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著名作家王蒙在“海河文化讲堂”为天津市民做了一场题目为“传统文化的特色与生命力”的讲座,获得了大量市民的关注和参与。借着这次活动的机会,我们对他进行了专访。他用自己丰厚的人生经历,真诚地讲述他对文学、对人生、对生活的勇敢和热爱,还有对文化的不懈追求,希望这些宝贵的肺腑之言,能让更多的读者有所收获。
问:印象中,作家常常是早慧的文科生。您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
答:这个情况,各个人也是有极大的不同。比如说,我记得人家问汪曾祺先生,你为什么做文学?他的回答是,因为从小数学就不及格。还有一个中国台湾女作家也是用类似的说法来回答。可是我这个情况呢,我从上学啊,我最感兴趣的是两样,一个是语文,一个是数学。1952年前后开始吧,当时中央的说法就是,中国开始了大规模有计划的经济建设时期,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因为我当时已经是团的干部了,但是我年龄还很轻,刚刚就是十八岁前后。所以我当时是希望学建筑,我对建设也没有更多的了解,我以为学建筑是真正的建设,可是领导没有批准。在这种情况之下,又赶上现在的《世界文学》,开始的时候叫《译文》,刊登了苏联作家艾伦堡写的《谈作家的工作》,哎,我就觉得这挺有意思,作家的工作挺有意思。学建筑学不了,我要写小说了。那么就有了1953年开始对《青春万岁》的第一稿的书写,所以我的读书兴趣是比较广泛的。我写作的文体也比较广泛,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失败的有两样,一样是我试图写过话剧,这个失败没成功,到现在我没写过一部话剧。第二我还写过相声,这个也没成功。我给曲艺杂志投过稿,但是我那相声大概也不合格(笑)。
问:您曾在文章中说过,您十四岁的时候敢于加入“地下”的中国共产党,十五岁的时候敢于退学当干部,十九岁的时候敢于拿起笔来写一部长篇小说,感觉您的人生选择充满了勇气。作为过来人,您想对现在的人说些什么?
答:我觉得是这样的啊,一个是我赶上了一个中国的大动荡大变化的时代。我11岁的时候跳班,就上了中学了,我没有上六年级,我上完五年级,觉得六年级的课本没什么意思,我就直接考。然后在我考初中的时候,二战结束了,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当时由美国、国民党、共产党三方组织的“军事调处执行部”北平分部的中共代表是叶剑英。在叶剑英身边工作的李新,因为有一封老区的理论家、历史学家范文澜给我父亲的一封信,到我们家来。11岁我就见到了高层次的共产党员,而且受到很大的教育,他跟我做了详细的谈话,所以我的这些光有勇气不行,也得有历史所给你的机遇。
第二我要说的就是越是大的事情,我决定起来越坚决,而且不犹豫,因为我觉得这是人生的重大挑战。人是要敢于给自己重大的挑战,敢于给自己出题目,敢于去做自己原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说写作,比如说前边说的所有的这些事,甚至于我说过这种话:“一个大事情的决定,我一般是用10分钟以内的时间。”
问:您认为从事文学创作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答:个人情况不一样的,作家跟作家的情况也不一样的。我不能说从事文学创作要有什么样的品质,但是我觉得他起码要喜爱生活,喜爱各种各样的经验,他对人生有自己的内心的强烈的反映,是对什么事,喜怒哀乐、爱怨恩仇,他自己得真动心,对语言得真动心。说的更单纯一点,就是你对生活、对语言、对经验有兴趣,你不是冷漠的。
问:您在读书的时候有没有独特的阅读习惯?您读了很多书,阅读量非常大,您有没有好的方法能指导我们,告诉我们怎么才能读那么多书。
答:如果说一个我的经验的话,这个书你看不太懂,你就要更认真去读,因为你不要光读,你看着舒服、看着顺当的书,你看着别扭、看着费劲的书你要读一点,你第一次看着费劲,第二次你可以读第二遍,读完第二遍就开始情况好一点了。我这个(经验)包括用在读外语书或者读少数民族语言书上。我在新疆,我开始学习维吾尔语的当年,不到一年,当年的冬天,我就连续读了十几本在中国出版的,还有在苏联的哈萨克斯坦或者是乌兹别克斯坦出版的、维吾尔语的长篇小说、民间故事等。我也多少学一点英语,我也从原文读过海明威的小说集,读过约翰·奇佛的短篇小说集,读过约翰·奇佛的女儿写的、对他爸爸的回忆等,还读过英语的《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谭》。我的经验是不同的语言种类,你能够掌握40%多的词汇的时候,你就要开始读书,一边读书一边查字典,一边猜一边分析。你读了两遍就能懂百分之六七十了,你读了3遍4遍,你基本上就看懂了。我觉得这是学习的方法,读书和学习结合,我们不光是为了解闷,也不光是“悦读”,就是喜悦的悦。还要有攻读,跟攻城一样,把这个啃(下来),啃这个硬骨头。
问:您认为阅读带给您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答:要学习啊,有新的信息,有新的知识,有新的心理、感情、人生的经验。有对你的“三观”的新的影响、新的角度。最快乐的事就是你看完了这本书,觉得你跟不看那个的时候已经有点不一样了,已经一下子忽然明白了好多事,一下子原来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你都有了。
问:您在1987年出版的小说《活动变人形》中,阐述了文化发展中“变”的哲学,您用倪藻的视角呈现了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所在。您认为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有机融合的关键点是什么?
答: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碰到的第一个课题,就是要革命,要改变中国的整个社会的这种走向。所以,首先它的现代化是通过它和马克思主义的结合,它是革命化的中国文化。因为中国的文化有温文尔雅的这一面,也有农民起义、造反有理的这一面,所以也可以完全从中国的文化里激扬出这样一种革命的意志、革命的理论:替天行道,造反有理。那么其次就是发展建设。发展和建设在当时来说,实际上是从农业为主到工业化,那么现在当然从工业化又到自动化啊、智能化这种东西,信息化、数字化,一系列的新的发展。所以,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讲究稳定、讲究太平的这样一个文化,又要把“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这一面大大地发扬起来,使中国改变积贫积弱的状态,使中国能够迅速地发展起来,富裕起来,强盛起来。
我想现在事实证明:中国文化不但具有温文尔雅、互敬互爱、和平包容的这一面,同样有自己的活力,自己的奋勇前进的这一面。
所以我想中国文化这几千年当中,它包含的这种驱动力是需要把它唤醒。五四运动是一个激活,中国共产党的建立是一个激活,改革开放、新时代的种种的文化纲领、文化战略的明确,也是一个更大的激活,使中国的文化变得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有活力。
问:作为中央文史馆的馆员,您出版过关于解读老子的书有3本,解读庄子的书有4本,孔子的书、荀子的书、列子的书您都解读过,红楼梦的书就更多,请您谈谈大众读者应该如何阅读古代典籍和文学作品?
答:我是这样,我的主要(靠)的经验。因为我并不是中国的古代史、哲学史、文化史的专家。古汉语、古书,像我的修养,实际上是不足的,那么我靠的是什么呢?我靠的是人生的经验,因为你不管古代的哲学讲得多么高深,多么玄妙,也不管他用的那些文字,咱们现在有多少不认识的。你比如《庄子》里边,不认识的字特别多。画家范曾说过,他说庄子里头他不认识的字(有)200多个。如果范曾先生不认识的字(有)200多个的话,我可以保证我不认识的字有300多个。临时查,查完了过几年又忘了,因为那些字现在人都不使用了,但是你不管他说的多深、多奇怪、多新鲜,他是从当时的社会生活、个人生活、家庭生活,是从他的生活经验里头出来的。不是文字产生文字,思想产生思想。我们做文学写小说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说,一切是来自生活。哲学也是来自生活,哲学不是说坐在屋里头,您整天想就想出哲学来了,这是不可能的。你比如说要举例来说,这老子说:“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说要都知道这个人什么是漂亮,什么是美好的,结果也就把人分成了有美丽的、有丑陋的,这就反倒不好了。都是想去做善人,你就可能会做假。你可能表面上善,可能内心并不善,反倒那些坏事都出来了。老子这个话,自古至今都有些大学问家说老子这话说得并不妥当。为什么不妥当呢?说你好就是好,他坏就是他坏。说西施非常漂亮,这东施想学西施的时候就显得更丑恶了,可是东施的丑恶不能由西施来负责,她自己丑恶。西施并没有往东施脸上泼硫酸,想毁她的容貌。于是就说老子说的很不恰当。
可是有一次,我是跟北京的金融界的一些朋友谈这个事。金融界的人不等我说完,就说这事我们最明白。你一个优选股大家都知道它好,全往这上面投资,一下子就泡沫化了。泡沫化了以后,紧接着它就垮了,从牛市就变成熊市了,甚至就崩盘了。他说金融这类事是最多。“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说的这个我们听起来很容易,我们一分钟就能明白。所以你学问太大了,可是你没有这种人生的经验(也不行)。
这个《老子》里头,有很多逆向的说法,他的说法都有他的道理。像刚才这几句话,你可以找出无数的例子来。清朝的《官场现形记》,写到一个朝廷派的官员,也是到下边去视察。他没来以前就传出来了,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奢靡之风,最讨厌的就是你穿特高级的衣服,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官员,很穷苦很朴素。于是这一个地区,比如说这一个县知道大官要来了,大官最恨的就是你穿名牌衣裳、高级衣裳。清朝是有官服的,你什么官该穿什么级别的衣服,你不能胡穿。(大家)就买这官服,专买破烂官服,你自己、自个儿弄个破衣服不行,你得去真正做官服的地方,所以一下子破烂官服飞涨,价格飞涨多少倍。用现在的话,比如说一身新官服300块钱,他那一身破官服3000块,但是大家都抢这个。作者当然也讽刺,最后大官来了以后一看,像一群叫花子,破破烂烂都是,这左一个补丁,右一个补丁,这儿开着绽了,那儿看着也特别可笑。这个就是“皆知美之为美”,因为他作伪,一个是互相嫉妒出来了,一个是作伪出来了,还不如糊里糊涂,反倒没事了。当然这个说法也片面。老子的很多说法也是强调一面,因为老子是一个爱逆向思维的人。但是,这都是人生的体悟,不管多么深奥的、伟大的,都是人生的体悟。孔子的就更清楚。孔子一句故意往深奥里头说的话都没有,他说的最普通,但是内容最丰富。
问:这些古代典籍都是能直指人性的,对我们现在的人,您觉得有哪些启发?
答:这当然都不一样了。中国传统的文化,非常注意人际关系。人从天性上来说,比如说(要)孝敬父母,跟自己的兄弟姊妹友爱相处。遇事呢,多想自己身上的缺点,多想别人的优点。注意学习、照顾大局等,这些其实就对于我们维持社会的和谐是有很大的意义的。另外,孔子强调的是道德,强调的是文化。他希望大家都遵守礼法,他认为世界上与其用法律来治国,不如用礼貌、礼节、礼法、礼数来治国。这样的话,每个人都彬彬有礼,都能自觉地掌握自己,不做违反规范的事情。所有这些对于中国人、对今天还是有意义的。
传统文化不仅仅是在古书或者是古代的文物里,传统文化实际上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比如说我们敬老,比如说我们要扶老携幼,这些东西直到今天,中国人也还讲究这些。我们讲厚道、讲克己,这都是传统文化对我们的影响。而且,现在证明传统文化,同样也会发展变化。中国人不像人们想的那么保守,而是很容易接受很多新的东西。一个新的服装式样也好,一个新的说法也好,一个新名词也好,事实证明咱们都是可以接受的,也都是可以有所推进的,是吧?所以我们的所谓“文化自信”也是有它的基础,有它的坦途的。
问:我阅读过您的作品,也听过您的讲座,特别的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让我们记忆特别深刻。您曾经也说过,有的时候笑可能是比哭更高级、更复杂的情感表达方法,您能说说您是如何创造生活中的幽默感的吗?
答:我在一个小说里头——当然这也是一种文学式的说法,并不是下定义——说过两句话。一句话叫做,幽默感其实是智力的优越感,就是某种事不光要看到表面上的好事坏事。尤其是在逆境当中,碰到一些不理解、不愉快的时候,你如果有一种幽默感,证明你站得更高,你对自己的选择有更高的看法。因此,比如说有些人,跟你为一些细小的事情争论,你想想这不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故事嘛,这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可争的。或者跟家里的人有点什么(事)发生,因为家里人之间大事小事,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发生争论,所以站得高一点,就会觉得有些愤怒、有些计较,实际上是可笑的。一个人能笑世界上确实值得笑的事情。他本身就冷静多了,也豁达多了,也高多了。
还有一个,我说我“泪尽则喜”。就是你眼泪哭完了,你就感到只剩下喜笑了。这个话的意思就是,人生必然会有挫折方面的经验,失败的经验,你不但有成功的经验,你不但有受到表扬的经验,你还有失败的经验,你还有被误解的经验,你还有甚至于是受到打击的经验,这方面的经验,你如果没有的话,你不会是一个坚强的人,是吧?一辈子一点难处都没有经历过,那就像有些人似的。有些人从小受到宠爱,或者从小就生在特别优越的这种家庭,这样的人将来麻烦,你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儿,因为他就没有一个碰钉子的经验,就没有一个被冷淡的经验。
所以,真正按西方的幽默的理论,也认为最高级的幽默是自嘲,而不是嘲笑别人。一琢磨自己怎么那么可笑,怎么会做那么愚蠢的事。一想自己,确实有很多:说过傻话,办过傻事,自找过没趣儿。你自己能看到这些,能够嘲笑自己,你就聪明多了。
问:您能举个具体的例子,比如说生活中哪个事您觉得就特别可笑?
答:你比如说人和人之间的嫉妒心理。嫉妒心理有时候很难避免,所谓同行是冤家。体育好办,到时候,你比我多两分,你就是胜利者,你就排在另外一个上头。但是有时候嫉妒也能变成笑话。我很喜欢印度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个人因为一辈子做了很多好事,神就问他说,你一辈子干了很多好事,你也老了,你现在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但是我有一个前提,就是你的邻居将会得到我给你的东西的两倍。你说你现在要100万块钱,我立刻就给你100万,但是你的邻居给他200万。你现在要娶个漂亮媳妇,我立刻就给你找来,但是你的邻居我带两个过去。这个人想了想就说,你挖掉我一个眼睛吧。这故事太漂亮了。他心想,挖一个眼睛,我这还有一个眼睛,我独眼龙我也看见了,邻居让他得我的两倍,把俩眼睛全给抠了。所以我就说,你要想这一类的笑话,你想想你自己有没有这种情形?
问:最后再问您一个关于天津的问题,您之前对天津的印象是什么?
答:天津,应该说还是我去的比较多的,也比较方便的地方。天津有自己的幽默感,天津也有自己的务实。比如说天津许多商业的服务比北京做得还好,另外天津也有一些作家朋友,所以天津当然对于北京人来说是非常亲切的,(包括)天津的那些什么小吃、名吃,从果仁张到狗不理。
还有我要说明一点,因为我的原籍是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过去他们说天津,比说北京多得多。它是在津浦路上,最早的时候,都不说京沪路。因为这是两条路,一个是平汉路——北京到汉口,一个是津浦路——天津到浦口,因为你要去相反的(方向)。所以,沧州那边,他们一半靠的是天津,一半靠的是德州。口音也是这样,很多词都跟我们家乡是一致的。比如说“昨天”叫“夜了个”,“直着走”是“捡直的走”。我一直到现在还记得,我在天津一问去哪儿:“捡直走别拐弯”。这都跟我们家乡那味儿一样。说你不要使坏,说你可别“发坏”,这也是天津人的说法。所以,天津能唤起我的故乡感,就是因为我的原籍,离天津近,他们承认他们受天津的影响。后来,当然北京更重要,但是天津是一个令我感到快乐的地方。(记者 曹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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