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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印象中的卫子夫,是一位“温良淑德”的贤后,不仅为汉家王朝带来了“最丰厚嫁妆”——大将军卫青和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还在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身边正位中宫三十八年,在此期间,她生三女一子,不骄不妒,有开枝散叶、抚领后宫之功。这样面面俱到的卫子夫,被史家誉为百代皇后模范,司马迁评价她:“嘉夫德若斯。”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位以温良贤德著称的皇后,最终却是以“谋反失败”的原因自杀。她所生的太子刘据,也在政变失败后自绝于室。
汉王朝建立时,关东的权力真空迅速被地方上的豪门控制了。皇权和宗室的博弈与平衡中,又加入了门阀士族这一极为重要的新因素。
如今回头来看,在卫子夫沉默且得体的四十余年宫闱岁月里,是否能够窥到其隐微的政治诉求?
御辇幸侯府,讴歌彻中堂
慷慨击夷狄,宛转侍君王
当时的刘彻,并非无忧无虑的太平天子。他在严苛复杂的政治环境之中时刻警惕,上有野心勃勃的姑母馆陶公主,旁有跋扈的陈皇后,下还有群臣王亲见刘彻无子,疑其绝后,迫不及待拥立他人。
在这样的时局下,卫子夫恰好为汉武帝诞下一女,成为稳定刘汉皇室的一步要棋,也是对宗亲野心的一记重击。这不仅仅有开枝散叶之功,更有为政御下之功。
刘彻高才伟略,却也以刻薄寡恩著称。在卫子夫之前,已有昔日被刘彻许诺“金屋藏娇”的陈阿娇失宠,在卫子夫之后,也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得幸。诚然,能够常年见宠于刘彻的卫子夫未必没有得到过刘彻的真心,但日后巫蛊之祸的发生与卫子夫凄凉的身后事也在证明,帝王的真心绝非没有,却也不至是一心擅宠,更不至凌驾于权柄之上。
故而卫子夫及其家族的起势,不单单靠帝王真心,也不完全依赖于其所出子女。在当时纷繁的政治时局下,刘彻从卫子夫与其家族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他迫切需要的可能性——能够供制衡所用的才与德。
才者自不必说,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都是罕见的军政帅才。卫子夫常被诟病无功无过,倚仗亲族。但事实上,卫子夫掌权中宫三十多年中,后宫没有发生那样多惨烈的宫斗故事,正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风平浪静的无功无过,本身也是一种治理之功。
卫家虽出身寒微,一家人却似乎天生有着政治嗅觉。令刘彻看重的,正是这一家人在政局中善察时势,克己慎行的德。卫子夫及其家人,在漫长的三十余年里,始终保持着恭谨的作风。卫子夫在后宫修和维稳,卫青、霍去病屡立不世奇功,位极人臣,却从未结交群臣,豢养门客,更不曾得道干政,是难得的贤臣、能臣垂范。
更令刘彻心安的,是卫子夫一家的出身实是寒微,与朝中外戚、宗室、群臣几乎毫无瓜葛。卫子夫及其母是微贱的讴者门僮,卫青因是私通所生,甚至少年时期不知其父。这样的家族,作为刘彻一手扶持而用以制衡的政治势力,显然再合适不过。
借势共沉浮,以此同兴亡
如果没有巫蛊之祸,卫子夫或会以一位贤德、沉默、识大体的贤后形象在史书上落下人生的最后一笔。而她的爱子之心与政治手段,或也会湮没于煌煌史册。
随着卫子夫与刘彻年事渐高,卫家势力渐大,新的变故已然在暗中产生。年迈的刘彻犯了不少年迈帝王的通病,那便是疑心甚重。巫蛊之祸前,一男子因带剑入门,引发了刘彻高度的精神紧张,为此大肆搜查,还斩杀了相关守卫,巫蛊之祸自此祸起。《资治通鉴》:
“上居建章宫,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疑其异人,命收之。男子捐剑走,逐之弗获。上怒,斩门候。冬,十一月,以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巫蛊始起。”
而此时的卫子夫及其家族,也早在中宫数十年中有了自己的拥趸。当时的丞相公孙贺便娶了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而在丞相与皇后这两位长辈的勋荣下,公孙贺之子公孙敬骄奢淫逸,曾擅自调动北军钱。公孙贺为帮儿子脱罪,依武帝诏书抓获了朱安世,反被下狱的朱安世告发了更大的罪名,而这样一件似乎不是很大的事情,最终竟然导致当朝丞相公孙贺父子下狱至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被杀。这背后离不开晚年刘彻的多疑,从而引发由宫闱至民间的滥查枉杀。朱安世被擒后的一句看似诅咒的“丞相祸及宗矣”也因此成为现实。《资治通鉴》:
“丞相公孙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贺由是有宠。贺子敬声代父为太仆,骄奢不奉法,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发觉,下狱。是时诏捕阳陵大侠朱安世甚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上许之。后果得安世。安世笑曰:“丞相祸及宗矣!”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当驰道埋偶人,祝诅上,有恶言。”
而这场风波也很快波及了卫子夫母子。大臣江充与太子刘据素有嫌隙,他借机陷害太子,假借清除宫内外巫蛊之物,大肆翻找各宫苑,甚至连卫子夫与太子刘据的宫室也被翻查。江充坚称太子刘据所居的东宫藏诅咒汉武帝刘彻之物最多,太子苦于无法辩白,听从老师石德之言,假传圣旨擒拿江充,还将与此案相关的囚犯放出牢门。
太子不忘派人带符节星夜赶入未央宫长秋门,将计划告知卫子夫。此时,沉默安定了近四十年的卫子夫,顷刻之间便动用皇后玺绶,调发皇家车马,叫开武器库为太子军筹办军需,还调起了长乐宫的卫戍。这当然并非自保,卫子夫明白,大动兵戈向君王,几乎是在明晃晃地为太子刘据向枕边人刘彻发动兵变。
果然,浩荡的太子部引发了长安城中的动乱,百姓纷传太子造反,使得众人皆不肯依附他。《汉书·武五子传》:
“长安中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附。”
而在兵乱之中,死伤数万,太子最终被镇压。身在甘泉宫的刘彻也很快得知此事,继公孙贺后,卫子夫母子之势从根本上被动摇。《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
“太子引兵去,驱四市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丞相附兵浸多,太子军败,南奔覆盎城门,得出。”
卫子夫得讯后,亦十分利落地自奉出皇后玺绶,在椒房殿自缢而死。卫子夫及其家族,因制衡而起,亦以被制衡而终。诚是既以此兴,又以此亡。刘彻最终捋清事态,夷江充三族,修“思子宫”悼念枉杀的太子,却并未追封卫子夫,也不曾与她合葬。
可以说,在巫蛊之乱中,正是卫子夫在政变之时果决的调令,老练的策谋,乃至兵败后利落的自我了结,让历史看到了这位贤后的另一面,她并非沉默的娇柔女子,而是一位沉默隐忍、审时度势、伺机而动的政治人物。这样的手腕,不同于王莽、司马氏明晃晃的谋篡废立,也不同于刘彻、李世民的开疆拓土、文治教化。卫子夫的野心,在和平的时局中如春雨润物,内化为安定的宫闱;却在动乱之中显出刀刃斧锋般的锋芒。
诚堪世所稀,何须计短长
卫子夫的一生,经历过讴者歌女的微贱,也享受过母仪天下的尊荣。在得幸入宫,改换门阶后未有小人得志的情态,未有虚荣造作之浮华。在兄弟甥侄功业滔天,封侯赏爵时未有功高盖主之矜狂,未有摄政揽权之逾矩。
正所谓,富贵不骄矜,微贱不自馁。安定能思危,板荡能自保。卫子夫,或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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