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6800 字
阅 读 需 要 19 分 钟
“……请,叩头,因为谢。骍北尹衡叩头,塞上诚毋它可道者……”
一条裤子
从尹衡所在的肩水金关向北约六百里,就来到了汉代西境又一座重要关隘——甲渠塞。在这里,有一位叫子惠的守卒同样收到了友人的来信。与尹衡“无他可道”的问候信不同,这封信里记着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这位叫敞的朋友,快要没有裤子穿了……
“敞叩头言:子惠、容听侍前,数见,元不敢众言,奈何乎!昧死言。会敞绔(裤)元敝,旦日欲使偃持,归补之。愿子惠幸哀怜,且幸藉(借)子惠韦绔(裤)一、二日耳!不敢久留。唯赐钱非急不敢道。叩头白。”
从信文看,原来是这位敞兄的裤子破了,必须等到白天才能拿去给另一位会针线活的偃兄缝补。可这条裤子是敞唯一的一条裤子,连它也“光荣病休”,敞就要面临无裤可穿的窘境了。在这样的压力下,内向的“i人”敞终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试图向朋友开口借条裤子。可偏偏事不凑巧,几次与子惠见面,都是众人围聚的公众场合。敞兄生怕一次开朗换来一生自闭,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眼看自己的裤子大事十分紧急,敞不得不改变方式方法,提笔给好友写下了这封信:
“我冒昧地、不怕死地和你说件事儿……是否有幸借您一条裤子,穿个一两天就还给你,绝对不多借时间……”
这封信件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一个汉代“i人”的至暗时刻,更多是当时边境戍卒们贫乏的物质条件和艰苦的生活环境。
在汉代,由于稳定边境和开疆拓土的需要,统治者在弱水下游至居延泽一线区域建立了居延都尉府。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居延都尉府与处于河西的凉州同作为把守西境的门户,一起肩负起控制河西与进军西域的重任。与一般的地方行政体系不同,居延都尉府作为军事机构,以塞、亭、燧这样的军事单元作为其下属层级。出土这封信件的,就是居延都尉府下辖的一座边塞。每座“塞”中有一位候长,下设两个塞尉,是为军塞的指挥机构。塞下又设有亭或燧,其中“亭”是邮驿机构,“燧”则是烽火台,也就是军事预警和防御机构。尹衡所处的“骍北”,就是肩水候长治下的一个“亭”,承担着文书传递的工作。依山川地势、国界边防而建的一座座亭和燧,由点连线,由线构面,筑起两汉边关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迫关外无礼物,愿少平因忍……”
在交通尚不便捷的时代,写信人非常想随信给好友少平寄一些礼物,却因边关极度的物资匮乏,连“礼轻情意重”也无法做到。在这些边境士卒的信件中,他们能带给朋友的只有叮嘱和祝愿,却屡屡可见他们向朋友开口求助。
“田子渊坐前,顷久不相见,闲致独劳,久客关外,起居无它,甚善。致忧之,今接人来积三日,粮食又欲乏,愿子渊留意,亟……毋以邑邑非意忽于至计。原一、二知起居……”
也就是说,在简单的寒暄后,写信人直入正题,向田子渊直言最近的难处:
虽然生计艰难,但边境的士卒还是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在敦煌地区,就有一位叫元的士卒,向好友发起了一次“代购”——
一次代购
子方足下,善毋恙!苦道子方发,元失候不侍驾,有死罪。丈人、家室、儿子毋恙,元伏地愿子方毋忧。丈人、家室元不敢忽骄,知事在库,元谨奉教。暑时元伏地愿子方适衣、幸酒食、察事,幸甚!谨道:会元当从屯敦煌,乏沓,子方所知也。元不自外,愿子方幸为元买沓一两,绢韦,长尺二寸;笔五枚,善者,元幸甚。钱请以便属舍,不敢负。愿子方幸留意,沓欲得其厚、可以步行者。子方知元数烦扰,难为沓。幸甚幸甚!所因子方进记差次孺者,愿子方发过次孺舍,求报。次孺不在,见次孺夫人容君求报,幸甚,伏地再拜子方足下!所幸为买沓者,愿以属先来吏,使得及事,幸甚。元伏地再拜再拜!
吕子都愿刻印,不敢报,不知元不肖,使元请子方,愿子方幸为刻御史七分印一,龟上,印曰:吕安之印。唯子方留意,得以子方成事,不敢复属它人。郭营尉所寄钱二百买鞭者,愿得其善鸣者,愿留意。
自书:所愿以市事,幸留意留意毋忽,异于它人。”
从信件的表述看,这三位“代购客”与子方的关系也有远近之分。元和子方无疑是更亲密的朋友,元屯戍敦煌,缺少鞋子的事子方早已知晓,元也多次向子方提出希望帮忙代买,只是合脚的鞋子确实难找(子方知元数烦扰,难为沓)。吕子都和子方的关系就要疏远一些,虽然只是想要一方印章,却迟迟难以开口,还要托好友元代为请求。至于郭营尉,单从这封信的语气来看,实在是班味十足、十分商务的同事关系。
可即便四人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在得知子方可以离开驻地后,却都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了子方,请他帮忙“代购”。这是因为戍卒离开驻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非但在任的戍卒难以归乡,一些已经结束服役期的戍卒,想要离开岗位返乡也十分不易。由于征役人口不足,边境超期服役的现象十分常见。敦煌马圈湾的一个戍卒,就因为久久不能返乡,而不得不向主管部门写了一封信:
“兒尚叩头白记。闲来,上日久食尽乏,愿贷谷一斛。谷到,奉诣前。又前计未上,甚自知。杨掾坐前,数数哀怜,恩德甚厚甚厚。又前欲遣持斛诣尹府,欲且郄阳成士吏……令后归,尚意中甚不安也。事不足乱平。尹府哀小姓贫人子久居塞外,当为发代。唯掾以时移视事盈岁名尹府。须以调代,代到得归,叩头叩头。”
在信的开头,这个叫兒尚的戍卒毫无意外地也经历了一次粮食短缺,好在这位被称为“杨掾”的朋友帮他解决老人困难,兒尚因此向他表示感谢。可兒尚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他的服役期已到,自己的岗位却迟迟没有人接替,导致他至今不能返乡。去找主管此事的“尹府”,得到的回复也是非常敷衍的“令后归”(再等等吧,等能安排上你就回去哈!)。
可兒尚已经等不起了。兒尚的家庭情况并不好,是“小姓贫人子”,也就是弱小贫穷的家庭的儿子。对于家里而言,兒尚无疑是重要的劳动力,如果不能按时返乡,家中的生计将会更加艰难。万般无奈之下,兒尚只好又找到友人杨掾,请他代为向尹府陈述,自己确实已经服役期满,希望能尽早找到接替者,好让自己回乡。
其实,从汉代边境戍卒的普遍境遇来看,像兒尚这样能够顺利度过服役期的,就已经足够幸运。而更多的戍卒留在家书中的,只有疾病、困苦,和对家人无尽的牵念。
一段病假
东汉初年,城北燧的燧长党向上司提交了一份请假条:
建武三年三月丁亥朔己丑,城北燧长党敢言之,乃二月壬午病加,两脾雍种,匈胁支满,不耐食饮,未能视事,敢言之。
三月丁亥朔辛卯,城北守候长匡敢言之,谨写移燧长党病书如牒敢言之。
今言府请令就医。
“哀怜赐记,恩泽诚深厚,得闻南方邑中起居,心中欢喜……”
而在积劳成疾后,能像燧长党这样获得假期的往往是少数。更多人能获得的最大幸运,便只是为家里捎去只字片语:
“病,野远为吏,死生恐不相见……”
这位在边境为吏的写信者生了重病,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依旧不能与家人团聚,只能给自己的堂弟写下这份家书。在这封字迹潦草的信件中,写信人无限悲凉地写下了“死生恐不相见”的字句:
客从远方来
当然,家书的只字片语对边卒们的慰藉,终究不抵与亲人的相见。让我们略感欣慰的是,在这些出土简牍中,除了这些家书中遗留的凄凉与遗憾之外,还有亲友相见的喜悦。
在敦煌马圈湾遗址中,出土有这样一份简牍,是关啬夫广德的佐贰熹向上级汇报的行文:
“元康元年十月壬寅朔甲辰,关啬夫广德佐熹敢言之:敦煌寿陵里赵负,趣,自言夫䜣为千秋燧长,往遗衣用,以令出关,敢言之。”
西汉宣帝治下的一年十月初三,一位女子来到了熹所戍守的关隘前,请求通关。她称自己叫赵负,丈夫䜣是关外千秋燧的燧长,出关是为了给丈夫送过冬的衣物。熹不敢擅断,因此行文报告上级,请求进一步指示。
在当时,虽然相隔阻远,却依然有一部分戍卒的家属不远千里赶来与他们见面。而在边境,人员的出入受到严格控制,必须有相应的凭证才可通行。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汉代专门为这些军属准备了特殊的通关凭证,即“家属符”。一般燧长、候长的家属,都可以凭借特殊的“家属符”,出入金关。从简文可以看出,这样的出关探亲往往是一次举家远行,或是妻子带领儿女,或是母亲带领弟妹,雇上一辆牛车,带上衣食用品,远赴边关,与在边境戍守的丈夫、儿子、兄长或父亲见面。
“建平四年正月家属符橐他候史氐池千金里张彭,母居延庰庭里徐都君年五十,男弟觻得当富里张恽年廿,车二两;男弟临年十八,用牛四头;女弟来侯年廿五,马三匹;女弟骄年十五;彭妻大女阳年廿五。”
这就是一份记载张彭一家来边关探望的家属符,前来的有他的母亲、妻子和四个弟妹,共雇了两辆车、四头牛和三匹马来驮运携带的物品。这些出关探视的家属,可以统一入住边境设置的“候官”,也就是边境上设置的军卒群居区。大部分家属出关的时间,都会选在十一月到次年正月这段冬季,既是农闲时间,又可以携带冬季必须的换季衣物,还可以与家人共度佳节。对苦寒之地的戍卒来说,仅仅是这段不长的团聚时光,也足以温暖边境寒凉的冬日,成为漫长屯戍生涯中不可多得的亮色。
跨越千年,这些记载着牵挂和思念的家书终于从历史的尘埃中浮出,将一份份寻常人的哀乐际遇展现在后人面前。在那些燕然勒功、封狼居胥的宏伟故事背后,更多的是这些边境戍卒的默默付出、点点血泪。一封封家书,既是文字的组合,更是连接古今的纽带,向我们展示,在这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还有这样一群无名英雄,无声地守卫着两汉百年间的安定与辉煌。
参考资料:
[1]刘昭祎,汤羽扬.汉代居延都尉府边防体系空间布局研究[J].古建园林技术,2020
[2]张珂.汉代西北边塞戍卒境遇浅析[D].山东大学,2017
[3]侯旭东.西汉张掖郡肩水候官骍北亭位置考[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4]刘金华.新出汉简所见边地物价考述——以《肩水金关汉简》为中心[J].华中国学,2020
[5]韩蓓蓓.论肩水金关汉简中的家属符[J].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22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