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卡 卡
一
晚饭后,想起家里有一瓶红酒。
我想喝红酒!我叫嚷道,人呆呆地陷在沙发上。章明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出启瓶器,帮我开了酒。我倒了浅浅的一些,喝掉了,似乎感觉好一点了;就像一个病人喝了一点药一般,我似乎感觉好了一点儿。
正对客厅沙发的墙壁上,是一幅卷轴水墨画,那是一幅月夜雪竹图,我很喜欢它:淡蓝微暗的底色,竹子是墨色的,竹叶上及竹间的雪团,据说是用了牙刷沾白颜料抖上去的,还有一些扬扬洒洒的雪点——据章明说是他亲眼看到,那位老画家当场将白颜料含在嘴里,喷上去的。想来,现如今,老画家早已作古,他的画还存留于世。
“这幅画很有品味。”我没话找话地说。
“那当初是哪个有品味的人买下它的呢?”他故意问道。
我又倒了一点红酒,又喝了下去;开始无声地笑了起来。醉生梦死的感觉似乎可以有。
他赶紧将红酒的木塞盖紧,将酒拿远了。
上午时接到妈的电话,爸又住院了。当时,我站在花店的后院,右手扶着一截高高的朽木桩,春天的嫩芽正从旁边的一棵半人高的石楠树球上冒出来。后院四边形的天空灰白;它扣在我的头上,俯视着我。
我想,爸爸可能真的快要死了,感觉他挺不过这一次了。毕竟,五年多来胰腺癌这个癌症之王已来恫吓过无数次。这已是今年第三次不明原因的出血了,解黑色的血便,听说已经禁水禁食了三四天,靠打脂肪乳维持,昨天还打了杜冷丁。
电话里,我听到“棺木”两个字。听妈说,爸要求土葬。
上午在花店还跟老曾吵了架。他瘦高的个子微微前倾,顶着一头近六十岁的半花白偏长头发,一边挥舞着一个尺把长的小铁锹一边愤怒地反驳着,我并不担心他想拍死我,只是有点担心他心脏病发作——前段时间他房颤并住院,据说是心率过缓,老板也就是我的老公章明还送去了几佰大元。男员工做点什么总是难以叫动,常常先让人头疼,最终让人心累。不过,那却是一场好架:我由接完母亲的电话后浑身无力的抑郁,变成气鼓鼓的愤怒,竟然变得又有了一点生机和力气。架吵到一半,我直接走掉了;没有耐心和心情吵完架。
我不过是叫他去挖点铺面用的青苔。前几日下了场春雨,青苔长得绿意盎然、憨态可掬,我其实很喜欢挖青苔,只是今天有点乏力;这次的青苔需要量比较大,是外面的工程所需,为某个营地的一条人工小溪两边特意移植而备,不过主要是另一处的员工们来做这个事,我们这边也不过是帮忙挖几筐,挖着好玩而已。但因为这个,我还是跟老曾吵了架,他很不情愿去挖青苔的样子,让我今天完全失去了平时假装的好脾气。我忘记了老曾是个杠精,他平时比较喜欢捯饬盆景,不紧不慢,细细地审视、徐徐地布造,颇有大师的派头,但若叫他做些别的体力粗活儿,连老板开口前恐怕都要先考虑一下措辞。
店里平时有老板操心,我果然只是个假老板娘。结果这稍稍认真一点儿,比我自己动手做了还费八百辈子劲。
正值三月下旬,四月四日是清明节。花店前院的喷雪花,一篷篷缀满雪白小花的枝条,刺入了眼帘。白色!我仿佛才发觉它是象征死亡的白色。它一年又一年地开放,从前我只感觉到它蓬勃的春之气息。查了下手机上的铁路12306,明天和后天上午都没有二等票了,下午倒是有,于是订了后天上午的票,也就是还在家待两天,后天起程回老家。
晚上九点多,雨开始淅淅沥沥,天气预报说要下一晚和明天一整天。南方的春天,就是雨多。第二天上午,我去买了肉、香菇和小葱等包饺子的食材,那是给章明预备的冷冻干粮;下午洗了三件羽绒服,那是一直拖着没做的家务事;晚上开始准备出门的衣物,不知道带多长时间的衣物……几天?一周?一个月?两个月?何况,气温忽上忽下,于是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带了。
闲下来盯着朋友圈,我却发不出一个字。任何语言都是无用的。救救我。但是,没有人能救我。而且,我还得看起来比谁都平静,我的直觉要求我这样做。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反复地打着这几个字,然后删掉。只能向虚空,发出无声的乞求。
没有用。没有用,就是对现状的唯一解释。所以,语言自然也是无用的,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也许,正因为语言的无用,我在这无能为力的现状下,做着这无用之事,倒也是说得过去的?虽然没什么用,我还是相信,自从我说我已订了票,父母就开始等着我的回来。我回来,自然也是无用的。所有的人都是无用的,包括医生,于是无用似乎显示出了一种神圣。像一种肃穆的献祭。
我终于回来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一年又一年的,我总是不想回来,也许仅仅是懒,或者用大家一般都会挂在嘴边的字:忙啊,忙呗。
血似乎又一次止住了;爸一周没吃没喝,现在又可以吃一点粥、牛奶、软面之类的。白天我和妈一天一天地轮流陪护,晚上是弟唐峰来陪床。他是我的弟弟,但我们之间的关系程度,也仅仅是我称他为弟。他不在我的微信朋友名单里。
为了方便“交班”,我建了个“暂时小群”,然后准备微信加上他。
怎么加不了你?唐峰问。他的脸上有着并非晒黑的晦暗,那是曾经吸过毒的人才有的脸色。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常常以为我们是兄妹,其实他比我小一岁。
原来在很久以前,我把他拉到了黑名单。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操作了一番,把他从黑名单删掉了。
唐峰伤透了爸妈的心,那些陈谷烂稻子就不说了。他跟父母的关系不算好,跟爸的父子关系尤其不好,但看在几天来他的陪护表现上,我加了他的微信。
室外雨下个不停,病房里吊针滴个不停,一般从早上九点钟直滴到晚上七八点钟。时间于是变成了一滴、一滴的。
回老家有十天了,在这些时间里,这些守在医院的日子里,我能感觉到,就像绿芽从树干上冒出,我自己也有所变化;至少,我变得沉默了,对其他事物无动于衷,比如朋友圈。作为一个病人家属,我像是半个病人一般。
偶尔不去医院的时候,我也依然呆坐于室内,哪儿都不想去。一颗心脏依然闷在身体里,干巴巴地跳动着。我写着一行行干巴巴的字句,就好像我写着这些全然没有营养的文字,这些小稀烂们,这些有的没的,烂漫的也许叫人无语的日记,是在做着什么最重要的事情。在平板里,我翻看着电子书,那些关于医疗的一个个小故事或常识之类的书;这些白板黑字的朴素消遣,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处于什么情绪状态、暂时让我平静和放松下来的忠实朋友。
透过房间有些蒙尘的窗纱,可以看到,春天就在外面。
哪一年,春天不是在高调地炫着它的美它的生机,诱惑着人们去践踏它呢?我也想炫技,写一点不同寻常之句。不,我能想到的,却只有这一个“不”字。除了年轻时,在政府机关办公室写写公文、打打杂的几年,辞职后陪读的几年,和帮老公守守花店的几年,我如今是个边缘人了,所以任何时候,最好也依然边缘,无需像春天那么“高调”。
以往常去散步的蓄水池旁,别人家的围墙院内,有一排冬天冻死的竹子,它们到了春天仍然不能返绿,干巴巴的枯竹枝固执地伸向碧蓝的天空。偶尔,我从父母的菜地里,蹲下来掐把小青菜,站起身环视四周,发现整个世界都幻化为世外桃源。然而,那与我们无关。
春天,是不死的魔法师。但是,我们不是。我不是。
死亡的气息,让人想逃避。我想回到铜山市,回到章明的身边。他一米七的中等个子,比我高十厘米,我经常依偎着他胖乎乎的温暖身体,玩他中年男人所特有的肚腩,它白白嫩嫩的,与他常年户外做绿化时风吹日晒的糙皮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次,我又轻拍着他的肚子,让它像块豆腐似的在我手掌下轻颤,“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我问。
“知识。”他说。
“那这里呢?”我将手放到他的脑门上,又问。
“浆糊”。
二
有几天,爸似乎好了点,没有便血了。我们正寄希望于过几天是不是可以出院,而我是不是可以暂时回铜山市了。结果,前天他又便血了,然后又禁食了,靠打营养针维持。此后,每况愈下。
关于土葬这件事,一直如同云山雾海一般,我不敢相信,这么古老的事情,竟会在现代社会发生。
真的可以土葬吗?刚回来那几天,我问了好几次。
唉呀!可以的,没问题的。放一百二十个心。妈总是说。
这样到底行不行啊?我还是不相信。我觉得,妈作为一名城镇退休女干部,她有时候还没有我这个家庭主妇周谨。
雾县这边管得不严,偷偷地土葬,没人告发就冇得事啦。她被我问得有点烦了。
不火化是爸的意愿,这事儿似乎无可更改。一直以来,妈决定就按爸的意愿,不火化直接送到老家的祖坟山上土葬。而我不是一个爱操心和有执行力的人,将信将疑地也就放下了这个疑问。
大表姐来的那个上午,是在我回来十天后的三月底。正巧我和妈都在医院。我姑妈生了三个女儿,六十多岁的大表姐跟我妈只小几岁。以前我听说,姑妈的前夫是个国民党——据说长得还很帅,但后来畏罪开枪自杀了,姑妈那时在另一个乡村教书,于是将才几岁的三姐妹放在我家里养着,我的爸也就是她们的舅舅,与她们而言大概是如父亲般的存在了吧。后来,姑妈又嫁了一个老红军,生了个女儿,这是后话。
大姐说,不火化可能不行……
我一般叫大表姐为大姐。她是个0型血的能言善断之人,白皙的肉嘟嘟的脸上有点内分泌失调般的黄褐斑,微烫的大波浪短发,单的上眼皮有点重似的压下来,略微发福的身材,衣料考究,有那种看得出来是养尊处优的气质。关键是,大姐跟我爸妈亲,不是普通舅舅舅妈那种的亲。她说,她总是记得,有一回,舅舅给她带回一个亮晶晶的红发卡,给二玲也就是我二表姐带回一双粉色的布娃娃,给三玲带回一盒绿豆糕……
终于有人跟我的想法一样。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违逆爸。也许,章明说得没错,我是个没有人性的人。还有一回,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了一下说,你有一身反骨。我当时也抓住他的肩膀,但什么也没说。首先,他大多数时候说的话就是一个让人无语的屁,其次如果我真有反骨,像我这么人畜无害的动物,到底是怎么长出反骨来的呢?
那天中午,表弟小海也来了,他是我姨妈的儿子,四十出头已是心血管主任医生。中等个儿,人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看起来前途无量。
他的大意是说,火化的事,我最好还是与我爸沟通一下,取得他本人的同意。
我们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盯着走廊尽头那空旷而干净的瓷砖地面,我只是恍惚地笑了一下。不,我不敢跟他沟通。我心说。
我知道爸是害怕,所以要求不火化。我知道,他不是一定要求不火化,他只是害怕。他不愿意说他害怕。确实,谁不害怕呢?
我想,他们觉得土葬没什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还有周围的那些亲戚们,是一群法盲。
就在当天,我在医院的走廊给妈和唐峰都打了电话,我们这群法盲和愚孝愚忠者,终于达成了一致:火化。
我不知道,有没有心有灵犀。
那天上午,是唐峰“值班”,因为我和妈要一起去老街预定寿衣和骨灰盒。一般情况下,白天我和妈轮班,所以很难在白天碰头。
那天,爸首先问了我和妈到哪儿去了。
办点事儿去了。唐峰回答说。
是不是不能土葬?必须火化?过了一会儿,爸接着问道。听唐峰说,是爸突然主动问了他这个问题。
是不能土葬。唐峰说。
不能就算了。沉默了片刻,爸说。
然后,唐峰就把我刚发到我们那个暂时小群的图片,翻给爸看。那是我和妈正在挑选的几个骨灰盒的图片,有木制的,有石头的。
我要石头的。爸说。
鬼杂种。妈骂道。当妈的,似乎都喜欢骂自己儿子杂种。不是鬼杂种,就是狗杂种,可能也确实如此吧。
三
爸去世的那段时间,我好像总是记不真切。像在一场梦中……
他去世的当晚,也就是二十一点十八分之后,我打了殡仪馆的电话,很快,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吧,爸被灵车接走了。随后,我们也开着车跟了过去。
殡仪馆在九曲十八弯的高山之巅。按我们这里的规矩,灵柩一般是要放上两三天的,守灵守个几夜,再火化。
头两晚,有其他的亲戚们在打麻将,共三桌。哀乐不分白天夜晚地播放着,第三天下午,火化仪式结束后被关掉了,说是出了故障,也好。寂静中,只有哗啦啦的搓麻将声和叭叭的打麻将声。
山间的早晨空气清凉。我闭上眼睛,专心地听着鸟啾声。唧唧啾啾。轻风吹来,案几上的香烛蓝烟,袅袅地升起又飘散而逝。丝丝缕缕。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尼姑,轻微厌世的尼姑。夜晚的山上,寒气逼人,除了我们所处的“怀远堂”,四周里陷入一片漆黑。纸钱一小叠一小叠地被投入黑色的铁炉后,发出耀眼的火光,照彻得一次性的及膝白色孝服几近透明,如同将身体裹上了一层隐形的翅膀般。
尘埃飘起,而后落定。我没有爸爸了。
最后的一晚,守灵的亲戚们没有打整夜,打到半夜十二点时,开车下山了。清晨时,亲戚们将再次过来,一起送骨灰去老家祖坟的山上。
偌大的“怀远堂”只有我们五个孝子贤孙:我、章明、唐峰的一家三口。明天上山埋骨灰时,配偶不得在场(说是怕死者的魂魄拉着配偶),因此火化之后,妈就回去了。女儿可儿晚上陪着我妈在家里,第二天早上她再过来。
后半夜正守着时,我流鼻血了,是左边鼻孔。我猜也许是由于有点气恼而上火了:凌晨一点时说好了的,三点钟时我换章明去睡;因为他白天还要开车,我要求他睡几个小时。结果,我睡了一个小时醒了去替换他,他还是不肯去睡。又不是没有空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熬着不去休息,于是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坐着低头看手机上的文章。“任何他人任何事物,都不是以自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不是当时正闷着这样一口悠悠怨气呢?凌晨两点十几分,一滴血落下来,掉到大拇指处的手背上。据说血是镇邪的,我把沾了血的纸巾放在面前的麻将桌上,没有扔掉。心里反而安心了点。章明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不听话。他不听话的时候,我一万次地想到“离婚”两个字。
万籁俱静。
这儿是在高山之上,不远处有风力发电的“大风扇”。麻将桌的电源线没有拔,中心还闪烁着一点点彩色的光。一只苍蝇盘旋着,它终于发现了沾着斑斑血迹的纸巾,趴在那一点血迹之上,我挥手赶走了它。原来,血也并不是什么镇邪之物,不过是血而已。
四月末的天气,白天有点热,夜晚微凉。又有几只苍蝇飞过来,盘旋在四周。这卑贱的小杂种,我在心里咒骂着。起身去大门外边靠墙的窄案几上,又燃了三炷香,插上去。
爸爸。这是最后一天陪你了。但我的心思已不在他的身上,毕竟,我是一个薄凉之人。他人的一句“节哀”,对于我来说,是多余的。因为我还有妈,如果有闲心,我应该花点心思的,是在妈身上。花在还活着的人的身上。
长夜漫漫。
大厅里,电子挽联的几个大字,在绿色的假绿植墙的衬托下,发着彰显存在感的红光:青山不老音容在,绿水长流风范存。横幅:沉痛悼念唐发伟老人。不知怎地,我把爸的名字换成了我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沉痛悼念唐芳老人。
女性平均寿命80.88岁。我想活到八十岁,八十二岁也可以。真的,我不想活得太久。
绿水长流风范存,我有个啥风范?守灵之夜,还在用平板写几行文字?
白天烧纸钱时,可儿说,你喜欢哪个作家,以后等你去世时,我给你烧他(她)的书。我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的作家有好几个呢,别烧书。
我觉得烧书有点浪费。
遗照两旁,各摆了一盆菊花插篮。每盆里,四朵白菊,十一朵黄菊,搭配了栀子的枝叶和夏威夷的叶子。菊花花束与白色的奠台桌,以及桌上金色的烛台底托、金色的供品盘相得益彰。
我喜欢菊花。人生的后半辈子,我只想采菊东篱下。
我又看了下时间,凌晨四点。又催促了章明,终于,他去睡了。六点半,他要开车下山,接人上来,一起出发。
空旷的灵堂大厅,一只黑蛾在墙壁上方翩跹,转瞬不知所踪。二十来分钟后,客房里传来章明的鼾声。安静的电烧水桶,很久之后,会突然响一会儿工作的嗡嗡声。
模模糊糊中,似乎传来一声“哞”的叫声。我起身走出大厅,望向夜半时分的外面。高山之上的夜里,寒气很重。我想起,白天开车上来的那条绿荫掩映的盘山小路,也是真的有点陡。
又叫了一声,“哞——”。仿古的飞檐翘角之上,有微弱的白色灯光投下来;远处的路上,一头牛的庞然身影依稀可辨。它驻立着,沉默着。
又过了一会儿,我再出去望了一眼,它不在原处了。
不知道人有没有魂灵,爸看不看得见。
五点零二分,鸟啾声开始响起,早起的物种小鸟们也醒了。夜过去了。
四
土葬后的当天晚上,二姨和姨父过来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妈又跟他们闲闲地聊着了天。
姨父是妈请来帮忙的主事,他负责葬礼上的大小所有事项,包括选坟址、请锣鼓和喇叭、写每个送来的花圈上的挽联、代收礼金并做好登记、安排每桌酒席上的人员名单等。他是个退休的乡村小学校长,半花白的板寸头,红润端正的四方脸,细眯的小眼睛,说话偶尔眨一下,闪出认真细致的人所具有的那种神采。
我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的业余爱好无非两样:聊家常和打麻将。而我两样都不爱。我能想象到,如果我年轻时留在老家,会是个什么样子;会和小时候很像吧,一个——怎么说呢——大概比现在更孤僻内向的女子,而不是现在的更为复杂多元的我。
葬后的第二天,我们就驱车离开了老家,回到了铜山市。章明说,他的工作堆积如山了。我想起西西弗斯的巨石,它滚落着,永无止境。
到此为止吧。但是,不能。我的思绪还会回到那一幕幕……
在送葬的路上,我拼尽全力大喊的那三声“爸”(第一声哽咽着没有喊出来,后来才喊出来),您听到了吗(我竟然迷信地以为,在肉身未被火化前,人的魂灵还能听见)?在脉率从六七十降到二十多的那最后半个小时,我一直在抚着您的食指,那是被心电监测仪夹出的凹印。全身,包括手指都是水肿的。您的手还是温热的,但是那凹印怎么也抚不平,我徒劳地抚着……
直到监测仪上,您的脉率变成了一条直线。连之前胸前的被子上,那最微弱的起伏都不再有,您停止了呼吸。
在这之前,您曾是多么艰难而深重地在呼吸着啊!透过张着的嘴,可以看到,舌头上竟起了一层焦壳。您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您的眼睛,无神地寻找着什么,但我不知道您究竟看到了什么,您的左手一直在半空中摸索着,仿佛试图抓住什么,我也不知道您究竟想抓住什么。直至最后,您气若游丝,双手安静而放松地搁置身边,呼吸亦轻浅无声。气若游丝,直至灯枯油尽。
爸,您知道吗?悼词是我写的,写在第一个守灵之夜。大家都说写得很好。悼词是唐峰念的,他念着念着,哽咽了,举起袖子拭泪;他这个不孝子,其实,在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对您还是不错的。我不敢念,我怕我更念不下去;在此之前的几天里,我终于放弃克制自己的心,我想,也许我的心脏也像您的一样,全浸在水里了。眼泪要下来,我就让它下来,不再去管这些。但无声地长久地流泪之后,嗓子莫名地哑了,说话很困难。
爸爸。我知道您听不见,您几乎是个聋子。现在,我给您写的这些文字,您看得见吗?我还想说说,您回老家的那一天,真的是风光无限,热闹得很;我当时想,您一定很喜欢那场面和气氛的吧。
那一天,我们子孙辈及堂表兄妹们都穿着白孝衣,也就是一次性的防尘布做的长罩衫。唐峰捧着骨灰盒,爸您的孙子唐乐抱着遗照,您的儿媳卢辉和外孙女可儿各抱一盆菊花。我拿着一个酒瓶外纸盒的下半部分,里面用塑料袋装着两斤米(那是在仪式上撒向跪在坟前的家族后辈的,据说用手和衣摆接住的米粒越多越好,代表着祝福),还有妈准备的供品:一碗卤牛肉片、几盘水果和一瓶白酒。
灵车是请的一辆货车。车头的背部绑着两只花圈,其余的花圈收拢了,堆在一旁的敞篷上。我们四人坐在货车的副座和后排,堂弟唐俊和唐节坐在货车的敞篷里,负责放鞭炮。
灵车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十几辆小轿车。到达老家镇上的一个桥头时,停下来,接上了一个锣鼓队:两个吹喇叭的,四个敲锣打鼓的。沿途的右边路上,每过一段儿,放有一节鞭炮和一个礼炮,那是用来迎接灵车的鞭炮;由车上敞篷的人下来,负责点燃。
四月之末,路边的田地和野草,无论什么,都生机勃勃,绿意油油的。四月真是一个美好的月份。长长的车队,沿途锣鼓声不断。乡村路口的老太太、老头儿,田地里的农人,路边小店子里的中年妇人等,都停下来或走出来看着,行着注目礼。
堂弟唐俊又一次跳下车来。他全身仿佛灌满了风。风吹起他身上的白孝衣,和他额前几缕碎发,它们飘飞着,摇曳着,带着一点无法抹灭的哀伤,与周围无处不在的绿色生机,一并起舞着,那一瞬似乎哀与欢合而为一;他避着风,侧着身子吸了一口烟,然后蹲下身,去点路边地上的鞭炮。我第一次发现,他帅得像某个电影镜头里的人物。
噼里啪啦的炮声响起,仿佛是某种召唤,车轮又滚动起来……
五
回去的途中,车子下了高速之后,途经鄂州时我们特意走了一段乡野小路。沿途之中,春天草木蓬勃到慷慨的大片绿色、点缀其间的小房子可爱的零星彩色飞速地倒退着,仿佛时光能够重回。
“古稀之后,先走之人,是有福的人。你爸是个有福之人。”妈当时说。那天傍晚,我们正在家附近的一条郊区小路上散步,也就是后来我们往回走时,妈接到二姨说她和姨父到了家门口的电话的那个傍晚。
路灯的光从树梢高处倾泻下来,妈满头的白色短发,泛着闪闪银光。寂静之中,风把地上的叶子吹得“嚓嚓”翻滚了几下,把她的白头也吹得胡乱竖起来。夜的斑驳暗影里,她一向挺立的背部犹如峭壁,显得孑然一身。
我才发现,这段日子,她明显瘦了一圈。
我挽着她的手臂,那里的皮肉仿佛液体般松软地流淌着,我不由得轻轻地捏了几下。无端想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人老了病了,猪狗不如。”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又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知道吗,章明的爸妈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你爸走之前来看他一眼,你要明白,他们不仅是为了你爸而来,更重要的是,为了你而来。”明天我们就要返程回铜山市,她竟然还在抓紧时间“教育”我这个中年的女儿。
我年轻时的很多年里,因为抵制二胎——确切地说是必须作为他们渴望的孙子的二胎,跟公婆处得一言难尽。直到我中年以后,他们断了这个念想,关系才缓和。我想起,由小叔子开车送公婆到来的那天中午,爸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眼睛只是无神地睁着,当晚就离世了。而在此之前,公婆提了几次,我每次总是一口拒绝他们过来。
“以后,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要像对我和你爸一样。”妈补充道。
车窗外,春天里的乡村美景,连绵如画。“我有两个遗憾,一是去年没陪你爸去武汉,只在县医院复的查,结果,今年他竟病得去不成了;当然,就算去武汉的医院,顶多也只是多活几个月吧。”我的思绪还在那个临走之夜。妈当时接着说,“二是他想去你那里玩儿。你爸是个爱玩的人,他总有一颗童心似的,喜欢这里逛那里跑。他一直想来铜山市玩,这几年里,他几次提起说复查后想去唐芳那儿玩,我总是打破锣。一来他身体越来越差,二来我腿脚也不好。”他们以往每年去武汉复查(妈其实病得更早,她是一个十二年的乳腺癌病人),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不惊动我。我这个不常回来的远方女儿,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本就形同虚设。
回程的几个小时里,泪竟然又流了一路。
其实,我觉得也没有什么遗憾的。“爸和我们都尽力了。”就像我的悼词上所写一样。
从今以后,我没有爸爸了——他就像化为我身体里隐藏的某个重要的零件,感觉上,我仿佛变沉了,一个真正的中年人的那种沉,还有稳。我不能总是,看起来像是无缘无故地噙着眼泪,流着眼泪,一流再流流个不停吧。
回铜山市后,我常常三天两头地给妈打电话。
她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令人欣慰:看起来似乎她没有感到特别地痛苦,常常跟朋友相约着去散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饭后的傍晚。相伴散步的朋友,是一个住在唐峰那栋楼的患肺癌的女人,六十出头,一个从前的女邻居。从前,爸妈是跟唐峰一家同住的,后来,妈腿脚不好(当然这也可以是个很好的理由),就从没有电梯的五楼,搬回了现在的老房子。
爸走了,妈其实也解脱了。五年多以来她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其间的艰辛,想来不是我这个矫情的女儿所能想象的。
一七过去了。
接着,二七也过去了。
我似乎听见歌声,听见坟前的草籽在黑暗的土里,使劲挣扎的声音。
雨水快要来到的汇合声。
也许,还有爸爸在另一个世界的凝视,充满友爱与慈爱。
天际泛白,嗜血的清晨,又一次到来了。它需要人们投入蓄养了一晚上的满腔气血,去喂养和填补。
编审:周国英
作者简介
卡卡,女,现居黄石。黄石市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长江文艺》、《长江丛刊》、《黄石文学》等本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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