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I 陶诗秀:《​父亲的村庄》

文摘   2024-10-30 00:00   湖北  


父亲的村庄


陶诗秀


01


渝东北的春天,吹生了一场又一场的浓雾,雾气从天空中匀速飘落而来,时而东时而西,像顽皮的小孩牵着无根的彩带,纤柔地覆盖大地,再从山脚软绵绵爬升,舞进村庄穿过门洞,化成水滴附着我的墙上。我学着我母亲拿起一块布,擦拭着,水滴消融之后,又冒出头。阳光出来了,水滴仍然留在墙角不肯走,直到风来了,从南向北转个弯的风来了,水滴走不见了,以致于我与我的母亲,或是我的外婆,从没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水滴,去了哪儿了。那是说,我们知道在阴阳相半、昼夜均分的季节,水滴会不请自来,或者它来年长大些,依然穿过门洞而来。

父亲的村庄,在奉节南岸约三十公里的地方,名文家庄。在这儿春风的雾气,偶而也会结伴到那儿游玩,有时结伴回到山脚,有时不。以致没有人问起走失的水滴会不会再回文家庄这等的事。离开“文家庄”前,我父亲没有来得及与土墙上的水滴告别,他不是春分时节离开故乡,他也没有来得及与所有熟悉的人物告别。那是说,那时整个村庄男人与女人,在太阳还没有升起,他们便扛着锄头出门了,到天黑寂静时,邻居才从门缝底下以微弱烛光,或赶家里的鸡鸭咕咕声知道他们回家了。以致于有人问起那些人去哪儿,他们总会说:“出门工作了。”

是的、父亲跟着别人到“外山”工作了。

那时的村庄近百户人家,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的低矮房子,内里的男人不一定都是勤快地,父亲有瘫痪在床的父亲和叔公。父亲有一位孀居的母亲。父亲家的院墙内住着许多户人家,东墙的门洞被风吹开了,破落的屋顶瓦片稀稀落落,难以遮风档雨但风来雨落,那年父亲六岁,随着母亲搬进更小的房子,同样难以御寒纳凉,母子难以温饱。再后来,父亲的父亲和伯父去世,父亲的母亲一个人单住,父亲也娶了我的母亲,他经历过土改分田地,经历过“伙食团”、人民公社、生产队集体劳作、再又分田到户,始终如影随形的是贫穷,宛如孪生兄弟。

是的,父亲因为贫穷离开文家庄,到几千里开外的广东打工去了。那时候我已十岁,父亲三十七岁。这一去如黄鹤西行,音讯全无。

三十多年以后,父亲再回到文家庄,那时村里的土地已然荒凉,低矮的瓦房之间夹杂几栋砖房,离庄不远的长江码头停靠的船只零零落落;村里有些熟识的人,为了一些事件活着活着不见了。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已搬到地底下了。父亲的哥哥——我的大伯,在他弟弟回家前三个月,也走失了。父亲的母亲、哥哥都是出生这个村庄,葬在这个村庄的山头。“我本该有住在这个村庄,一生一世的打算。”父亲说。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这几十年去了哪里?可有另外一个家?我跟母亲不问,父亲也不主动说起。

我们每天迎接太阳升起、目送太阳离去。几十年以后,当年遗落在外的落叶,被一股风刮回了文家庄。思念让父亲有意无意保留过去岁月,有如保留了今生来过的证据,那般的看重。以致于几十年来,他没喝过这儿一口水,没吸过这儿一丝空气,他总能说准离家的日子,记得回家的小径。

父亲说:进了村庄,路边那棵榕树还在,只是容颜苍老、憔悴了。大王庙还在,只是庙埕变小了;登步道还在,草一年年的长下去。当年“三沱”码头还在,只是赶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新面孔。


02


父亲的祖上,从江西迁徙来到文家庄。父亲出生文家庄,这个村落有百户人家,五个姓,在山头上的“龙山寺”供奉五位灵公。这个村庄还有座“泰山庙”供奉泰山菩萨。这儿的农家数十年靠双脚行走,特别渴望外面的世界。

不说早,父亲的村庄晚近的迁徙,约莫在2000年之后,不知哪月哪日,许多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奉节、万州,买了房,再到城里落户……从此长乐城市的文家庄人开始像个城里人一样上班,男人穿西装打领带,女人涂口红敷面膜……满世界横冲直撞,直到散架而止。之后,有些人又回来了,有些人连奔跑回来的时间都没有,埋骨他乡了。

大伯家的第四子,我四哥。四哥在新婚妻子怀胎几个月,从了那股风潮,他没钱,却流浪到了某个城市,成了流浪人。那年他二十几岁,妻子、儿子仍在村庄,在偶有某个黄昏,面向箭头指路的方向,等待遥无归期的丈夫或父亲。二十年以后,四哥回到村庄,未曾谋面的孩子,已是南京大学的学生了。当我问他第一次见他父亲的感觉时,他说:“识人,在照片中指爹认父,许多年了。”我不敢再追问,他第一次喊爸爸的感觉,怕是我要潸然泪下。

四哥走的时候,还不懂怜惜拥有的种种,他随便推倒了院墙、砍掉树木和他谋生的铁锹,他想只要他到新的地方赚到钱,一切都会再有的。至少,他能在村庄盖上一栋新的房子。几十年过了,他没有回来,新房子落成了,有三层那么高。我去的那些年,他的瘦小妻子总自言自语说话,没有停止抱怨。

四哥家的新房子,现在还空着,空荡荡地,连风来过的气味,都不曾留下来。四哥的儿子出息了,在南京落了户,接去了他的母亲和有几十年流浪历史的父亲。

他们走了,我与父亲回到村庄,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有一年,一位赶路回家的人,站在院墙外向内张望,象是个外人,风刮过来了,土地上草黄了,独不见多年生活的旧院子。他忘了,自己离家多少年,泪眼汪汪。


03


十年过后,我再随父亲回到村庄,沿路冒出二、三栋楼房,听说主人不曾住过,房子空着。新盖的房子与砖石瓦房毗邻而居。老屋像老人,在岁月来去中低下了头。有些老房像这儿留守的父母,强撑着等亲人回来。有些屋顶塌陷了,梁与柱互相帮扶房子,像老夫妻帮扶着走到村口,张望孩子回家。

有些屋顶塌陷了,瓦片留下来了;屋墙破损了,门洞留下,窗口留下来,烟道留下,以及灶头上的土连皮带垢也留了下来了。躺在地上的门片,满是生锈的锁头、一换再换,这些材料都是主人曾经的证据呀!

忘记带回南方数十年光阴的父亲,有了不挪窝,想住下来的打算。他说在他六岁那年,屋漏偏逢连连雨的夜晚,他的母亲抱着他连声叹气,“儿呀,等你长大,起幢好屋。”

是的,父亲在文家庄起屋了,那年,父亲七十六岁。


04


几年疫情,阻断了我与父亲的联系,也阻断了我与文家庄的联系。疫情过后,我迫不及待回到父亲的村庄。几年不见,我已是不识路回家的归人。倏然间,文家庄的道路变宽了,文家庄的山头,一座镌刻“文家庄”三字的巨石,面向长江……

据说,这几年,国家在大力推动“乡村振兴”,农村又在发生翻开覆地的变化。

城市呆久了,即便回到曾生养我的故乡,亦似乎一“过客”。父亲离开之后,叔父离开之后,我重摔之后,一幕一重,像不经易的云从我身体上方走过,比如:与亲族关系该是什么样形状出现。当行动依靠家人,该什么样的样貌出现呢?亲族关系的亲密感觉,言谓“浓情淡墨”人间有至味,痛者痛之、暖着暖心。人情浓郁与凉薄,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最知道。

那是2024年盛夏,当车子要进村,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的那端不停张望,有些急躁不安。“拐去那儿了,我等了许久。”堂哥品超以责备的口吻对我说。我与品超堂兄对话,呈露出的是家人熟悉感。

“铁定是我们陶家的人。”远远地,中年男子,略矮胖,不似父亲壮硕,排除身形之外,我也瞧不出熟识的眼脸,随着轮胎的滚动,影像有远至近,模糊之后,干净了。我一吐舌头,笑了。他是陶国学。他的眉毛与我父亲同款同式,血统基因,代代如影随行,胎记。

“回屋里了。”父亲说。父亲明显老了,腰呈半弯状。已是八十几岁老翁,但我每次回文家庄,他都雀跃的如稚子。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时间审视我的过往,也审视区域蜕变。几年不见文家庄,从我眼中本来只是过日子的村庄,却悄然转身为静谧的宜居乡间。白墙绿瓦的小径、沿坡而上的步道,新旧兼容建筑,以及长江三沱口的公园,植披,稻田、江水、民居……层层叠叠的脐橙林,有我没有见过的新模样。

是文家庄转“兴”之后的环境,还是我想沿着登步道的源头,回溯父亲原乡的灵魂。总之,我想追随晚年的父亲,在文家庄有栋房子,能随意在村庄走动,能任意从长江水边,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每一村庄居住的人口不很多,但走进任一村庄的礼堂,都会有人愿意与你分享属于这个村庄的种种。村野故事像绳子被缓慢、绵长燃着,有意思。

季末,我可以和他们学习腌制食物。到了春节,我可以随村民从狗洞岩、岩门子再到文家庄。不远的九树镇上,海陆风味菜品、地瓜、米香制品,都以浓墨重彩方式,躺卧在架上,好不威风。以三龙山、双虎山交织出绿地,是我漫步好处所。些许,也可以在文家庄的广场,跳广场舞……

没想到,文家庄,这父亲的乡愁,不知何时,也成了我的乡愁。






作者简介




陶诗秀,女,现居重庆,机关职员。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文学作品发表于《北方文学》、《躬耕》等全国多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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