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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张瑞峰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2018年12月13日,有风,很冷,是爸爸的忌日。二十二年前我和爸爸隔着从家到北京医院的距离,需要骑车、坐公共汽车,需要打电话,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在心里轻轻呼唤。人的年岁越长感觉与死者的距离越接近,越容易,和他们取得联系。
今天该做点什么呢?点一根蜡烛,买一束花,不,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要继续联系他们。我要追忆一件幸事,无论对我、对爸爸、对生者还是死者,无论昨天、今天,以至未来,都是幸事。
那件事发生在1976年10月6号,发生时没有几个人知道,全中国人民都还蒙在鼓里。大约10月9号或10号,宿舍熄灯后,我藏在被窝里打开我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是爸爸给我买的,比一块砖头略小,有黑色的人造革套子,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这么干,偷听敌台。那夜,在一片沙沙沙的杂音里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用中文播报,在北京,江青被抓起来,和她一同被抓的还有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声音随即被杂音吞没,消失了。他说的什么,是什么意思?怎么会?!顷刻之间黑夜裂开了一条大缝,传出轰轰雷鸣,天地倒转,如果我的耳朵没有听错,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在说疯话,是在报道消息,天!无论如何要证实它,会有另外的声音,一定会有!我捏住旋钮,一丝丝一丝丝地转动,拧哇拧哇拧哇,终于一个女性声音通过电波穿透无垠的暗夜,再次告诉我:在北京发起了一场政变,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被抓起来。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浑身剧烈地哆嗦,牙齿磕碰牙齿,这生理上的反应根本无法控制。我颤抖着掀开被子,颤抖着下床,颤抖地穿上鞋,颤抖地走向房门,拧开把手,来到幽暗的走廊上。整幢大楼都在睡觉,只有我醒着。走廊尽头就是创作组的办公室,我奔到门口,用钥匙开门,再开灯,冲向报刊架。架子上七八份报纸夹得整整齐齐,我抓起《人民日报》,抓起《参考消息》,抓起《解放军报》,抓起《光明日报》,哗啦哗啦地翻哪翻,没有!没有他们的名字!几天的报纸上都找不到他们的名字!真的,是真的,美国之音,BBC,他们说的是真的!
据我爸爸后来回忆:“我不信,不敢信,怕,怕不是真的。”他的脑子完全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动作,怎么呼吸,结果就跑出家门,跑下二楼,跑到街上。那会儿已是深夜,他走啊走啊,在楼群里打转,看到多少家的窗口亮着灯光,不,整座整座的楼都是亮的!“哦,我忽然感到难以支撑,靠在一棵树上。”他难以支撑地靠在一棵树上,“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他的心脏跳得让他难以承受,“老天爷啊!没有经历过的人不可能明白,”老天爷啊老天爷,“那种深重的绝望把人箍得多么紧!我想我从大地狱里逃出来啦!”
爸爸,我能看见你的样子,我能感到你的心跳,在那个无人入睡之夜,我们像是重新活过来,对吗?
如果人生有改变命运的时刻,当然有,那么那一天就是。无数人的命运将改变。1978年我复员回北京,先当编辑,后来成了编剧、作家,我妹妹考上医学院,1985年出国留学,我爸爸重又戴上了一顶顶桂冠,所到之处被簇拥着,就像个大人物。生活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来,我们被编织在一刻不停地扩展着的历史画幅上,有地狱,有天堂,有昨天、今天和明天,有那些已经离去、正在离去和终将离去的生命……
我又来到首都剧场,我知道今后我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来这里,在灯火通明之中迈上台阶,检票之后走进剧场,踩着通道上深红色的地毯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四周传来微微的嘈杂,一种开演前熟悉的声音,再过一会儿,钟声响了,一遍,两遍,三遍,剧场安静下来……
剧作家曹禺说:“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是天堂。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的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相人生的苦和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
1974年我妈妈去世以后有不少人为我爸爸介绍对象,对不起,虽然有点可笑,可想来想去只有“对象”这个词合适,有留美学者,有比他年轻得多的演员,他的前妻也想和他复合,甚至亲自上门,但被他无情地拒之门外。“无情”,似乎是个贬义词,可我认为“有情”“无情”其实是衡量感情关系的标尺,感情的有、无应该是决定婚姻有无的关键。妈妈去世后的六年,没有其他女人进入爸爸心里,直到1980年,和李玉茹结为夫妻。我想说,爸爸真厉害,他太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互相理解,心心相印。
我对中国戏曲是个白丁,直到我爸爸和李玉茹结婚我才对京剧有所关注。少女时代李玉茹是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四块玉”之一,后来在舞台上光彩四射,是红透了的名角,和我爸爸结婚时是上海京剧院院长。在婚后的十七年里他们或在北京或在上海,有时候也不得不分离。当他们不在一地我就担负起陪伴爸爸的责任,这让我亲眼看到爱情的力量。爱情,是春药,是杀手,一笔抹杀掉年龄,让春天猛扑回来,请相信,我这么说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
木樨地家中,我和爸爸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屏幕上播放着一个美国爱情片,女主角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波姬小丝,具体情节我已经不记得了,不外乎两个年轻人爱得昏天黑地,不顾一切,奇异的是我感觉到爸爸渐渐产生了一股不满的情绪,我试图弄明白原因,也确实明白了,他不满,甚至微微气愤是因为他觉得波姬小丝的爱情不如他的爱情,甚至构成了对他的爱情的冒犯。天呐,我心里不由好笑,你多大了?
歌德,赫赫有名的文豪,古稀之年,七十四岁,爱上了十九岁的少女乌尔丽克,爱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我完全相信是真的,因为我看见了。经常天还没亮,我爸爸就已经趴到客厅的方桌上写信了,四周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有台灯的一束光照着他,他是那么一心一意,把所有思念的煎熬一股脑倾倒在信纸上,他叫她玉妻,玉伴,好妈妈,恨不得把生活中的一万件小事都诉说一遍,仍然吐不尽分别之苦。他心神恍惚,除了写信就是盼信,睡觉时把妻子的来信压在枕头下面,随时拿出来读一读,或者用手摸一摸。他害上了相思病,信是他不可或缺的药。什么是婚姻的基石,没什么新鲜的,和所有人与人的关系一样,是理解。从爸爸和李玉茹身上我看到一对知己的夫妻,互相理解,无话不谈,不管美或丑都毫无隐藏,无论对于男人或女人这都是极大的福分。我爸爸确实有福,三段婚姻,三个女人,都爱他。我不相信这是运气,我相信这是有原因的,无论他做过什么,毕竟值得这样的爱。
“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要有这种对爱情的癖好。”这句话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所说。我想是这样的,我爸爸就是证明。他爱女人,像干涸的泥土地需要水,他需要爱更需要付出爱,繁漪,愫芳,陈白露,她们都是他的心尖儿,他珍爱她们,疼她们,多少男人里才有一个会这样地爱女人啊!这些女人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也许一个真正的好作家就应该是雌雄一体的吧。
《你和我》馆藏信息
书名:《你和我》
作者:万方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页数:291
价格:68.00元
ISBN:978-7-5302-2010-8
索书号:I251/100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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