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生群:《史记》标题的奥秘

文摘   2024-11-08 14:30   江苏  

本文转自“中华书局1912”,原载《〈史记〉导论》第十章第四节,原标题为《〈史记〉标题》。旨在知识分享,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小编删除。





《史记》各篇标题,情况非常复杂。人物纪传,据以标目者即有姓、名、字、号、官位、封爵、谥号等等,有时用“子”、“生”指代人物,有时名字并用,有时国名而兼人名,有时一篇之中命名方式也并不统一。这一现象,前人已加注意,现略作分析如下。

一、《史记》标题之不同

今本《史记》,书前附有目录(各篇正文前题目与此同),《太史公自序》也载有一百三十篇总目,而两者不尽相同。评论《史记》题目,首先要对这两个不同的标题系统作适当的甄别。

卢文弨曰:《史记》、《汉书》书前之有目录,自有版本以来即有之,为便于检阅耳。然于二史之本旨,所失多矣!夫《太史公自序》即《史记》之目录也。班固之《叙传》即《汉书》之目录也。乃后人以其艰于寻求而复为之条例,以系于首。后人又误认书前之目录即以为作者所自定,致有据之妄訾謷本书者。……明毛氏梓《史记集解》,葛氏梓《汉书》正文,其前即据《自序》、《叙传》为目录,亦为便于观者,而尚不失其旧,在诸本中为最善矣!([清]卢文弨:《钟山札记》,见《卢文弨全集》,第7册,第273页。)

卢氏的话,剖析《史记》、《汉书》目录的源流,自能言之成理,最明显的例子,如《自序》、《汉书·司马迁传》太史公都自称作“今上本纪”,而今本书前目录标“孝武本纪”,就明显不合《史记》本旨。但书前目录,也并非一无可取。《汉书·司马迁传》载《史记》各篇目录,明言根据“迁之自叙”,却也有不同于今之《自序》而同于书前目录者,甄别《史记》目录,应该把这三者结合起来。严格地说,《史记》题目的原始面貌,现在已很难完全恢复。好在篇名不同的只是少数,有的也并不影响对《史记》命篇的理解。

二、示褒贬与随意标题

由于《史记》题目指称方法不同(篇中行文也多有与之相类者),后人对此产生了种种不同的说法。

何乔新曰:

陈平而曰陈丞相,卫青而曰卫将军,岂非有得于纪官之意乎?周勃而曰绛侯,韩信而曰淮阴侯,岂非有得于纪爵之意乎?大梁王而曰彭越,九江王而曰黥布,岂非有得于称名之意乎?张叔、田叔之称叔,其与书字也同一辙,贾生、郦生之称生,其与书子也均一义。吁!继《春秋》之后而存《春秋》之例,舍迁史吾谁与归!([明]何乔新:《何文肃公文集》,第1册,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年,第85—86页。)

任国铨著《史记世家列传或名或字或官爵例说》一文,认为“《史记》一书,创立体例,观其《自序》,隐然比之《春秋》。《春秋》闻见异辞,笔削寄意,迁意宗之,故世家列传,名字官爵,例不一也。”(《尊经书院初集》卷十)他列举了许多例子,论证《史记》称谓,寓有褒贬之意,此不俱录。

应该说,《史记》自比《春秋》,用意至为明显,他们对《史记》标题作此联想,也很自然。他们所举例子,按他们的结论来理解,也大多可以说得通。但将《史记》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却很难解释圆满,而且各篇之间也很难平衡。如李将军与卫将军、骠骑并称官,李斯、刘敬、张释之等同称名,穰侯、留侯、平津侯、魏其、武安侯俱称爵,作者是不是将他们彼此等同?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为什么独夏侯婴称滕公,其他人都标以姓,周勃既纪其爵,又列其名,其义何在?扁鹊、商君、黥布、万石等名称,又如何解释其中含义?这些问题,用褒贬说来解释,恐怕比较困难。正因为这个原因,便产生了其他不同的说法。

章学诚曰:

史迁创列传之体,列之为言,排列诸人为首尾,所以标异编年之传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齐者,或爵,或官,或直书名,虽非《左氏》之错出,究为义例不纯也。或曰:迁有微意焉。夫据事直书,善恶自见,《春秋》之意也。必标目以示褒贬,何怪沈约、魏收诸书,直以标题为戏哉!况七十列传,称官爵者,偶一见之,余并直书姓名,而又非例之所当贬。则史迁创始之初,不能无失云尔。必从而为之辞,则害于道矣。([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册,第161页。)

袁枚亦云:

(《史记》)有随意标题而心无成见者,如萧、曹称相国,而留侯、绛侯称封爵,郦食其称生,而石奋称万石君,魏公子称信陵君,而平原君称赵公子胜是也。盖作史之初,体例未备。

《北齐书》仿之,或称高敖曹,或称高昂,或称邢邵,或称邢子才,或称杨愔,或称杨遵彦,亦随便书之。([清]袁枚著,王英志编纂校点:《随园随笔》,见《袁枚全集新编》,第13册,第29页。)

章氏认为《史记》体例有失,袁枚认为随意标题,仍然没有说清《史记》题目不取一律的真正原因。

三、《史记》标题的奥秘

《史记》作者为各篇所取的题目,说穿了并不复杂:他是根据当时各人较为通行的名号来名篇的。这一点,只要参照武帝以前人所著文章就不难得出结论。如汉初陆贾所著《新语》、《楚汉春秋》,提到不少人的称号,其中有五帝、秦始皇、项羽、吕太后、太公、周公、孔子、越王句践、仲尼、陈涉、留侯、绛侯周勃、郦生、滕公、淮阴侯等,对于理解《史记》篇名,很有帮助。下面再举几个具体的例子。

如淮阴侯韩信谋反被杀,《史记》以“淮阴侯”标名,后人多据此推阐《史记》的“微言大义”。李景星云:“不曰韩信,而曰淮阴侯,不曰李广,而曰李将军,只一标题,已见出无限的爱慕景仰。”(李景星著,韩兆琦、俞樟华校点:《四史评议》,第100页。)任国铨《史记世家列传或名或字或官爵例说》也说:“夫淮阴侯诛而具爵,著高、吕之寡恩也。”这些议论,实在似是而非。贾谊《治安策》(《陈政事疏》)云:“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又云:“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汉]贾谊撰,彭昊、赵勖校点《贾谊集》,岳麓书社,2010年,第126、127页。)陆贾《楚汉春秋》,也屡称淮阴侯。(王利器:《新语校注》附录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182—189页。)观贾谊、陆贾之文,则不仅韩信称淮阴侯可以无疑,且《史记》称韩信(指韩王信)、黥布(本名英布)诸人名号,也各得其解。

又如,《史记》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四人合传,樊、郦、灌三人皆称姓氏,独夏侯婴则否,初读似乎觉得不伦不类,其实古人经常如此称呼。《楚汉春秋》云:“死活不衰,绛、灌、樊哙是也。功成名立,臣为爪牙,世世相属,百世无邪,绛侯周勃是也。”(或以为绛灌别是一人,实误。汉初无功勋卓著堪与樊哙、周勃相提并论而名绛灌者。若有,《史》、《汉》当为立传。)贾谊《陈政事疏》云:“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周勃称侯名而其余三人列姓氏,与《史记》标题相类。《楚汉春秋》又云:“滕公者,御也。”可知汉初习惯以滕公称夏侯婴。《傅靳蒯成列传》标题,傅、靳二人称姓,而“蒯成”则为侯名,与《樊郦滕灌列传》命名同出一例。

再如战国时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四公子齐名,《史记》于孟尝等三人都以封号标目,而信陵君传标为“魏公子列传”,前人也多有论述。李景星云:“四君之中,以魏公子为最贤。太史公作四君传,亦以魏公子传为最出色。标题曰‘魏公子列传’,与《自序》合,正所以殊于其余三君也。他本或称‘信陵君列传’,未免不达史公之旨。”(李景星著,韩兆琦、俞樟华校点:《四史评议》,第72页。)何焯论《魏公子列传》云:“于四君之中,独书之曰‘魏公子’者,以为国之存亡所系也。”([清]何焯:《义门读书记》,上册,第218页。)他们分析《魏公子列传》的内容,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未必与标题有什么联系。《高祖本纪》载高祖诏令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魏公子列传》云:“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据此知“魏公子”亦为信陵君汉初流行之称谓。

古人对人物的称谓,情况比较复杂,有的可能含有某种尊崇褒奖或贬抑,有的则可能纯粹是一种习惯,一种代号。如孔子、老子、孙子、孟子称子,当与他们在后世受到尊敬有关,贾生、郦生称生,情况也相类似。

但是,流行称谓中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并不能完全代表作者自己的观点。况且,有些称谓很可能仅仅是因为习惯如此,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如果说留侯、绛侯、淮阴侯称爵,是表现作者的褒扬或肯定,那么,管蔡、淮南、衡山王也称爵,又当如何理解?魏其、武安侯二人合传,如果说窦婴称爵表现了作者对他的同情,那么作者称田蚡封爵又是何意?其他人物称名或称字,称官与否,也大致如此。

盖《史记》上记轩辕,下包太初,驰骋数千年,历代人物通行之称谓不一,且由来已久,若强为统一,反显别扭,故顺其自然,从众随俗,采取通行之名号。这样做的缺点是不够统一,但要统一又谈何容易!

观班固《古今人表》记历代人物,姓名、字、谥、官爵、封号等无所不有,实因习惯相沿,彼此认同,如贸然改称,反生歧义。

《史记》以通行称号命名,还有一个意外的好处,就是标题本身也成了史料的一部分,后人从《史记》篇名可以考见汉初这些历史人物的称谓。《史记》各篇行文,这种情况也很普遍,对此也可作同样的理解。

《史记》为纪传之祖,太史公创作《史记》之时,并无成例可循。司马迁以当时流行的名号作为纪传标题确实比较特别,然而并非从心所欲、漫无章法地随手标目,也不是“为例不纯”。从后来的史学实践看,班固《汉书》统一标举姓名,形式更为整齐划一,后世遂成定例。但若用后代史书来规范《史记》,则未见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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