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只小猴儿耍了

文摘   2024-08-15 21:54   辽宁  

车停在大门口等时间,准点发车,一分钟都不能错。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听到大量的、与我无关的消息,也开始对这个声如炸雷的大块头司机心生一点好感。
他在接电话:“不要胡来!听我说,不要胡来,你把娃送到车站,交给我就不要管了,我安安全全送到家,知道不?钱不收,坚决不收,我在网上付过了嘛,知道不?你看了几年病,我一直想看你,没时间嘛,天明出门天黑回,回到家里腿都拉不动了,对不起兄弟,这车钱就当哥给你买了个大西瓜,听话哦,听话!”
最后一句“听话”,就是咆哮,意思很明白:“啰嗦的很,我不耐烦了,再腻歪我捶死你”。
全车噤声,倾听他的仁义和暴躁。
到了北站,早已耳熟的男三号出现了,十一二岁,精瘦黝黑的小男孩,一双机灵的眼睛咕噜噜乱转。
全车人都看向窗外,看那个久病的男人长啥样,我只看见频频挥动的手臂和他的白衬衣。
我旁边就有空座,司机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向那男孩点点头,他会意,过来坐在我的旁边。
“都把安全带系上哦,你,安全带!”
司机开始大吼,像凶悍的监狱长巡查号子,声音里装满了硝酸铵。我已经不生气了,有人天生凶相,对人友善也像要吃人一样。
“勾娃,把安全带系上噢。”他摸摸男孩的头,话语里充满了溺爱。
“勾娃”是陕西方言,是长者对幼儿最亲昵的称呼,比乖娃、宝贝更亲,老辈人常说,因为太土,几乎被年轻一代淘汰了,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也会说这么煽情的话。
男孩很得意:“我不用吧?”
“用哩,叔给我娃扣上。”
司机太高,他得蹲下来才能给小猴儿系上安全带。
“把这个放下来,挡住,瞌睡了不摔跤。”他指的是座位扶手。
小猴儿得意洋洋。
车开了,我的八卦心早已按耐不住,急于打听男孩的底细。我想问,你爸得啥病,你爸叫啥,你妈叫啥,干啥工作,工资多少,你爷你奶你外公外婆你姨你二大叫啥......
这样问没技巧,周围又都是人,我得从外围切入:
“你住南街还是北街?”
男孩看看我,眨眨眼,没听懂。
我解释说:“你是县城里的吧,我住二小对面。”
一提二小,小猴儿来了精神:“我知道二小。我去我外婆家。”
意思是,他是走亲戚,不是回家。
“哦,你父母在西安工作,放假了回县上避暑吧?”
“嗯嗯。”
“那你外婆家在哪儿呢?南还是北?”
县城一条街,只有南北之分。
“嗯......”他嗯了好几秒,捏着怀里的塑料袋,说不清外婆家的具体位置。
袋里有桃、梨和香瓜。
我继续引导:“车到了站,你往那边走?”
“二马路。”
此时,我还以为小猴儿人生地不熟,十来岁的小孩子能有啥心眼。
“加油站?还是雨花路?离一小远吗?”
“不远。就在避暑山庄。”
我彻底糊涂了,避暑山庄在哪儿?我一个本土原住民,大小巷子闭着眼都能找着,却不知道避暑山庄在哪儿。
“你爷姓啥?”
“嗯......”他想不起来。
“你妈姓啥?”
“嗯,姓......杨。”
我在脑海里搜寻姓杨的熟人,然后,我不寻了,这个杨,十有八九是小猴儿编出来的,用来应付我的。
他不停的嗯嗯,常识问题也在含混,只能说,他是小猴子,是小泥鳅,是滑溜溜抓不住的小鱼儿,生怕别人设套布局。那好,吓吓他。
“你上几年级了?”
“嗯,五年级。”
“明年还是后年就上初中了噢,在县城上还是来西安?”
“新区阳光。”小猴儿脱口而出。
我笑了,不是五年级,他大概率已经上初一,或者考到初中了。
“住校还是你妈陪读?”
“我外婆管我哩。”
我笑了笑,小猴子感觉自己话多,泄露了军情,低了头,打开塑料袋,摸他的水果。
天热上火了,晚上咳嗽,口袋里常备草珊瑚含片,现在不用吃,但我想逗逗这个精灵鬼。
抠出一粒,先让他:“吃不吃,吃了嗓子舒服。”
我没把有字的那面让他看,不知道啥药,他十分紧张,赶紧往后趔,捂了嘴:“不吃不吃。”
以为是迷药,意味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拐卖儿童犯,原形毕露了。
他站起来看看司机,他的靠山专心致志地开车,没回头。
我把药含进嘴里,然后靠着窗子假寐。
够了够了,小孩子嘛,吓唬一下就够了。
大约五分钟后,他拨通了电话:“舅哟,我到半路了,你不操心哦......我一到站就给你打电话......你在车站等?能行能行。”
他嘴对着我,一字一句,生怕我没听清:他有一个威武的舅舅,对付我这种人绰绰有余,但是,我又没听到那边的声音,电话隔音效果太好?
没必要嘛,有个气吞山河的司机做后盾,我个六旬老太,毫无得手胜算,没必要叫外援。
我闭着眼不说话,让孩子放松吧。
见我没回应,他也装睡了,拄着下巴,一动不动,矜持的睡姿,需要十二分的戒备和紧张才能坚持,我知道,他很警惕,在监视我,不动声色。
睡不着,不睡了,我看窗外的景致,刷抖音,就是不看他。
空气渐渐缓和,他真的睡着了,微张着嘴,耳边有一道橘黄的水彩印痕,小身体随着车子摇晃。
小猴子睡得不短,他醒来的时候,我仍然看手机,不看他。
再过了一会儿,警报基本解除,小猴儿想跟我说话,他看了我无数眼,我的余光收到了,但不应答,时机还不成熟。
当我收起手机的时候,小猴儿主动问我:“奶奶你也是去y城吗?”
“是啊,这车上的人都是去y城,这就是y城的车嘛。”
“哦,都是y城人呀?”如释重负。
“也不全是,有的是y城人,有的可能去办事,你听那人的口音,南方的。”
“奶奶你去西安干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给一个单位写书。”
撒了半个谎,是想打消他的戒备,也想让他因为文字而信任我、崇拜我。
小家伙偏着头看了我十几秒,然后,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不相信,根本不相信。
我无数次照过镜子,看不出自己脸上有书卷气,今天,这面“小镜子”明白无误的证明了这一点,这种相貌的人,肯定和文化无关。
他打开塑料袋,咬了一口梨,偏向那边咀嚼,我则偏头看他,死盯盯地看着这个小男孩,心里灰灰的。
只吃了一口梨,思考了三分钟,他没了谈话兴致,拿出了手机:“奶奶,我快到了,到站以后,我舅来接我,他把我送到外婆家,然后再去你家,奶奶你要照顾好自己,走路要小心,别摔着,别吃太硬的东西,眼睛好了吗?”
这个小大人,不知道他这么懂事是发自内心,还是给我这个嫌疑犯营造一个最好的人设,或者,相信我是个读书人,他自己也不差。
我们再没说话,我有点累,后颈硬硬的。
到站他会走向哪里,仍然是我想知道的答案,但是,司机拉住了他:“不准跑,我要把你送到你爸手里。”
迷,除了性别,这孩子给我传递的消息差不多都是假的、模糊的、含混的’。
我居然是个成人。

散碎的日子
用心记录,点滴收藏,慢慢回味,余生便有了舒心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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