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均 | 解放路

文摘   文化   2024-03-16 18:57   贵州  


李文均,男,汉族,贵州赫章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当过中学老师,乡镇党委书记,现供职于毕节市文联。


1

解放路是一条嘈杂的老街。嘈杂却并不热闹,更不要说繁华。

从地理区间上说,它主要指以丁字街为起点,上至擦耳岩,下到大石桥不足两公里的地方。以前赫章没有高速路和南环路的时候,326国道和212省道交叉穿过县城,解放路是这两条交通动脉上的唯一通道,也是县城最主要的一条街。外地人调侃赫章是一支烟的城市,主要是指把一条解放路从头走到尾,最多用一支烟的时间;也有说赫章是一根水管的城市,是说从丁字街上头拉一根水管,拧开水龙头,就可以把整个县城冲刷得干干净净。

段子虽然不好笑,有点黑色幽默,却形象地描画出了赫章县城的特点,狭小而倾斜。

赫章古语称墨特川。至于墨特川怎么演变成了赫章,地名学者和彝文专家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县文化旅游局最新版的《夜郎地名考》对此也是语焉不详。我在赫章报社工作的时候,曾经做过研究,虚心求教过一些专家学者,也自始至终没弄明白,当然也就无法相信任何一方。好比人是怎么来到世上的,宗教家说是神的创造,科学家说是由猴子进化而来,各说各的理。我的一个从没上过学的堂哥撇着嘴说,别听什么狗屁专家胡说八道,天地间本来就有人这个物种。

在我看来,这就是种一语道破天机的智慧。

赫章建县晚,1942年以前,这里一直隶属于威宁,古称乌撒卫,威宁州。如今赫章一些地方,上了年纪的老人七月半给先人烧纸化钱时,还在念大威宁某某乡某某村。

城市跟人不一样。人年轻有朝气,有活力,浑身充满希望。城市年轻,则没文化,没底蕴,触摸不到历史气息。赫章就是这样的地方,没什么文物古迹。以前黄泥坡有文峰塔,狮子窝有石文阁,都是很规整的方块巨石砌成的,却在“文革”中彻底毁坏,连残存的基座也没留下。前些年有个县领导提出历史文化兴县,准备大打夜郎文化牌,并借机逐步恢复这些古遗存,可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没几年,他高就了,新的领导新的思路,这些想法也就不了了之。这两年,塔山公园建起来了,也重修了九层的塔,木结构。带一群仿古建筑,古色古香,气势恢宏。但是主持修塔的县委书记却锒铛入狱,许多人因此对文峰塔也就讳莫如深。

赫章历来城墙和城门洞是没有的,就是残缺的墙基也没有,像样的寺庙和古建筑更不消说。距离县城几公里的白果大营和七里店有普照寺和关帝庙,也因为香火一般,建筑也破破败败,更不见有名的高僧大德前来弘法布道,只有附近村庄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去照料一下。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影响力可见一斑。留在本地的赫章人,找不到地方抒发怀古之幽情,天南地北漂泊的又找不到想念的对象。

于是这条破败,狭窄,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遍地的解放路,路两边杂乱无章的烟酒店,烙锅摊,小旅馆,甚至街上偶尔冒出的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深夜里摇摇晃晃走过的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雨天里一个撑伞的黑衣女人都成了他们深夜失眠的理由。

每天,南来北往的各种车辆,从毕节、水城和威宁方向驶来,驾驶员和随行的小女子,把车停靠在路边,在客车站对面的小餐馆里,吃点县城还算是小有名气的徐豆花和王猪脚,惬意地打着饱嗝,抹着嘴重新坐进驾驶室,再曲曲弯弯地翻过县城两边飘着白云的山梁,朝更远的地方去了。

赫章通常不是目的地,只是他们漫长旅途要经过的一个地方。

这些南来北往的车辆主要是各种大型货车,解放牌或东风车居多。偶尔有十轮大卡,轮子排得密密麻麻的,像是解放路上人家阴沟里的多足虫。小型点的比如蓝箭双排坐,都挂着篷布,麻索拴得很结实。也有长途客车,远的来自贵阳或昆明,都是过境车辆。乘客从早到晚晕晕乎乎躺在卧铺上,有晕车的,提前备几个塑料袋,将呕吐物藏在里边,到没人的地方再从车窗里扔出去。

那年头,小车还不多。大车司机都有一定岁数,戴着鸭舌帽或墨镜,叼着纸烟卷,与坐在副驾驶坐上穿碎花裙装的女子有说有笑。经过解放路的时候,他们左手熟练地握着方向盘,右手推一下排挡杆,放慢车速朝大街上的店铺张望。如果哪家烟酒柜台后正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年轻女子,他们就会表情丰富的按出两声长长的喇叭,完全不顾及身边碎花裙子酸溜溜的表情和街道两边竖着的禁止鸣号的标牌。

这时候,我们解放路上有名的光棍王二狗就会对着渐渐远去的车子啐一口唾沫,用没有什么特点的赫章方言骂一句粗鲁的脏话,按,按,按,按你妈的x。骂完了,很得意地回过头,朝街道两边张望。见没有女人瞧他,又继续骂骂咧咧往前走。

2

江湖上说“黔西大方一枝花,赫章威宁苦荞粑”。是讲大方和黔西姑娘长得漂亮,花朵一样迷人。而赫章和威宁的女子土里土气,有点像平时不好意思拿出手,只在饥饿时悄悄用来填肚子的苦荞粑粑。又说她们“羊皮口袋高背起,苦荞粑粑滚出来”。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刻板印象了。在我看来,喝前后河水长大的赫章女人,还是别有一番风韵的。她们用绰约的风姿和水一样的柔情,装点着这座乌蒙山腹地深处的小县城,装点着小县城拥挤狭窄的解放路,也装点着解放路上男人们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贵阳女人穿的时装和使用的化妆品,不到三天就会出现在县城,出现在解放路上。一个长期拉货跑326线的货车司机告诉我,这些人根本不了解赫章,不了解赫章女人。实际上,在他所经过的县城中,赫章女人不仅漂亮,温柔,多情,还坦率,热烈,仗义。有一种为了爱情不惜飞蛾扑火的侠肝义胆和牺牲精神。他说也许这是交叉穿过县城的前河水和后河水共同滋养出来的品质。他说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赫章女人穿高跟鞋和裙子的比例是他所经过的县城中最高的。他说,这可以看作这些女人爱美,爱生活的一个有力佐证。他说的我没有研究过,所以没有发言权。但经济学上有个裙子理论,说女人的裙子越短的时候,经济发展水平越高。不知道赫章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也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还认识一位老师傅,六十多岁了,已经退役不再开车。他老家在贵阳,却一个人孤单单跑来赫章,在强臣大厦购置了一套三居室,没事就在解放路上溜达。他年轻时有一次运货到赫章,等待卸货的当天晚上,在舞厅认识了一个家住解放路的女子。但他们缘分不足,这个在商贸酒楼下边的铺子里,租房开了一家成衣店的年轻女子,那时已经有了家庭。她丈夫在水泥厂上班,领着不高的薪水。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很乖巧也很懂事。

“我不在乎”。在舞厅水一样漫漶的音乐里,货车司机告诉她,这些年他走南闯北,逍遥惯了,三十几岁还是孤身一人。可是在舞厅认识她以后,他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孤独,迫切需要一个港湾,需要一扇属于自己的窗口和窗口深夜透出的温暖灯火,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都把自己感动得快掉泪了。可是,这个住在解放路上的女子一本正经告诉他,“我在乎啊。在乎我位于解放路上的家庭;在乎我在水泥厂当工人的丈夫和上幼儿园的儿子;在乎我们一家三口手挽着手走过解放路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她说得非常坚决,根本不留余地,也让老司机彻底死了心。

后来呢?后来,老司机说,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依旧开着他的东风牌货车,风里雨里在长途路上奔忙。而她,虽然开着服装店,经常到贵阳进货,却没有一次搭过他的顺风车,总是一个人坐着长长的卧铺车独来独往。倒是他,从那天以后,副驾驶座上再没搭载过别的女人。他宁愿一个人在长长的路途上,想县城的那家装饰普通的舞厅;想舞厅里那个居住在解放路上的女子;想她的儿子上完幼儿园该上小学了;想国企改革浪潮来袭,他的工人丈夫会不会遭遇下岗;想她解放路上的成衣店生意好不好做;想她一个人穿着灰色风衣在早晨和黄昏穿过解放路时,脸上若有所思的神色;想小城舞厅里变幻不定的灯光和水一样漫漶的音乐;想县城阳光闪烁的午后和落着潇潇细雨的晦暗黄昏。

他的母亲,一个住在盐务街的贵阳小脚老太太,眼见儿子为一个小县城的女子如痴似狂,觉得他是中了邪,几次上黔灵山请高人给他算命。但是,他叹息着说,母亲哪里知道,爱情的事原本就是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现在母亲离开人世好多年了,他还是孤身一人踟蹰在这小城里。有时候,他也觉得愧对母亲,想起她踮着一双小脚,黑色的塑胶口袋里装着香蜡纸烛和苹果香蕉,吃力地爬上黔灵山长长的台阶,面容谦卑地坐在那些所谓大师面前,他就会止不住流泪。当然,他也经常觉得愧对自己。“但是”,他目光空洞地对着解放路,风正卷起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我无悔,真的,走到这一步,我这一生无悔,这是我的宿命,我的因果。”

再后来,他说出的故事就让我毛骨悚然了。而且,我一直觉得他是因为爱情受到了刺激,神经已经不太正常。而他不仅叙说得极为平静,还对我的疑惑表示出相当的失望和不满。他说,我快七十岁了,即将入土的人,骗你有意思吗?

和他接触多了,我果然看不出他精神不太正常的痕迹。相反,他思维敏捷,表达清楚,逻辑条理分明。因为除了这件事,他一切正常,完全是一个平和温顺的人。

他说,有一天晚上,他从毕节拖一车货到赫章。长春堡到白家哨,有一段比较僻静的上坡路段,货车行走得缓慢,他看见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飘飘逸逸站在路边的攀枝树下招手拦车。他将车靠近停下,才看清楚,拦车的人正是那个在舞厅里和他跳过舞的解放路女子。他说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时的激动,只能感叹缘分这东西太奇妙了,也可能是自己昼夜不息的思念得到了上苍的感应。

326线曲曲弯弯,翻山越岭,因为有她的陪伴,旅途是很愉快的。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他虽然有意开得很慢,最终还是到了。女子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住在解放路。车到黄泥坡,她就要求下车了。临别,她送给他一本书,是美国作家罗伯特的《廊桥遗梦》,还附有一张碟片,是伊斯特伍德根据同名小说导演的电影。司机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小说。他不止一次听她说起女主人公弗朗西丝卡和男主人公罗伯特·金凯的名字,也说起过这部同名的电影。所以他认真地掏空一个工具箱,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准备有空时好好阅读和观看。夜色深沉,他把车上备用的手电筒给她,她并没有推辞,高兴地说,那就留给她做个纪念了。

但看着她走进夜色中,他还是不放心,或者说舍不得,于是把车停在路边悄悄尾随着她。只见她转过一个弯,进入一片荒坟之中。人已不再是行走在路上,而是飘飘忽忽的,仿佛行走在空气里,最后消失在一块墓碑前面。他赶过去,发现这是一所新坟,坟上新添的泥土有翻动的痕迹。他刚刚送给他的手电筒,倒插在泥土里边。

他那时竟然忘记了害怕,觉得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回到路上,上车重新打着火,开到县城,找了一家旅店住下,这时候,附近村庄传来鸡叫声,不久,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第二天卸货时,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在附近找人打听女子的下落。才知道女子半年前查出了肺癌。家中丈夫下岗,成衣店生意不好,半个月前已经含泪离开人世,遗体就安葬在黄泥坡。

那天下午,他没有急着回贵阳,而是回到女子消失的地方,重新找到那所新埋下去的坟墓。他长久地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抽烟。在那所新坟旁边,一直静静地蹲着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

他恍然记起,女子曾经说过,如果来生真要变一种动物,她希望自己是一只狐狸。她喜欢狐狸,喜欢它尖尖的下巴,小而乖巧的嘴唇和狐媚多情的眼神。

我没法相信他说的一切。就说这是一个很多人都听说过的故事啊。不过故事发生的地点,有时在杨家湾,有时在撒拉溪,有时在野马川,有时在拱拢坪林场。

他感到很吃惊,这么多人知道吗?我可是除了你,没给其他人说过呢。因为这种事情,说多了,别人会把你当疯子,至少当祥林嫂。

他居然知道祥林嫂。

这是现代版的人鬼情未了。我开玩笑。

我不和你开玩笑。他说,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地点就是赫章黄泥坡,男主人公就是我。是我开的货车,那天我拉的是化肥,从毕节化肥厂直接拉出来的。

他感觉到我的不信任,接二连三地说着。

眼见还是没能打消我的顾虑,他抚摸着怀里的书问我,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那这本书和这张碟片,你怎么解释?

我迟疑地接过来,书的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体。还有一枚收藏印章。印章的确像是一个女生的名字。碟片装在一个纸袋里,纸袋已经不新了。

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显然生气了,为我的不信任。赌气似的抢过书和碟片,转身就要离开。

我把他拉住,表示我是真信。

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才给你说的,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当我是骗子,神经病。我快七十了。骗你有必要吗?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到赫章来,就是为这个?

他点点头。说,这些年跑车,有些积蓄。所以放下方向盘的当年,我就来赫章了,一个人租住在解放路上。因为,我始终深信,她是爱我的,不然就不会发生那天晚上的事。

又说胡话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爱你的呢?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了将他的思维拉回到正常轨道上,我接着问他。

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至于我为什么这么确定她是爱我的,我只能说,因为她是解放路的女人,是喝前河水长大的女人,这是她们对待爱情的方式。

我似懂非懂。

刚才你说什么?他很认真的问我。

我想不起来,我刚才说了什么。

就是一开始,你说这是现代版的什么未了?

我想起来了,人鬼情未了。

对,就是这个。可是我告诉你,我只允许你说这一次。

看得出来,他是真生气了。

我说对不起。

他说,你是应该说对不起的,不过不是对我,是对她。你知道吗?我讨厌鬼这个称呼。它虽然是个中性词,但经常被当作贬义用。因此,我更愿意愿把她叫做灵魂,多情而有趣的灵魂。不是吗?

不像是受了重大的刺激啊。

我真诚的向他道歉,表示以后不会犯这种错误了,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

你是怎么打发你的日子的呢?我还是很好奇。

他说,去我们当初认识的舞厅听听音乐;去商贸酒楼下面她以前的成衣店铺子外面转一转;去黄泥坡她的坟头坐一坐,坟头的荒草长高了,就帮她清理一下。对了,那只浑身雪白的狐狸还是经常出现在她的坟头,并不回避人。

这本书,我说,你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你是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的,看完了,你就不会问我,“凭什么认定她是爱我的”这样幼稚的问题了,也就会更加理解你们前河路的女人对爱的处理方式。不过,这一本,我是不会借给你的。因为,这是她送我的。

他把她字咬得很重。

我离开赫章的那一天,开车经过解放路时,又看见了这个老师傅。他孤单单的伫立在曾经的成衣店前,穿一件皱巴巴的风衣。明显已经变得龙钟老态,成衣店现在卖回风炉,店铺外面竖着几根白铁皮敲制的烟管。天冷了,一些买炉子的人在和店主讨价还价。几个孩子站在不远处,望着步履蹒跚的他,拍着手唱:老司机,等等我,妹妹有话对你说,你拿车车给我坐,我拿小手给你摸,你看划得着划不着。他们从小手开始,唱到脚,唱到腿,唱到胸,唱到更加隐秘的部位。一个部位一段,同样的歌词和调子,只把部位名称换一换,越换越下流。

他回过头,对那群熊孩子投去表情复杂的一瞥,长叹一声,然后继续沿街行走。

3

有个作家说,最适合生活的地方是县城,因为这里既具备城市的基本功能,可以提供生活的各种便利,又保留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能感受到各种温情。每次读他的作品,他描述的那种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地穿过县城的长途汽车,还有雨天湿漉漉的瓦檐,都每每让我想起那故乡的解放路。而说到长途汽车,我总是想起这样的场景,那是残照下的山间野外,细密如烟的树枝后挂着将落未落的夕阳。当汽车吃力地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孤独地竖立在路边几篷刺棵子旁的一块宣传标牌。标牌上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深情凝望远方。上面有一句宣传提示语,爸爸,我和妈妈等着你安全归来。我认为,这是很多年来,关于交通安全的最好文案。我和妈妈等着你安全归来,可以让长长的旅途劳顿的人,想起黄昏时候温馨的家园,想起深夜窗口独自亮着的灯火和窗帘后面眺望的目光,想起孩子午夜蹬开被子的小脚丫和他甜甜的梦呓。

有一次,我从贵阳坐长途客车回家,正好与解放路上的那个水泥厂工人同路。他那时候已经下岗两年,看样子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认识他,并且了解他的一些情况,他却可能并不认识我。所以我们虽是邻座,漫长的旅途上却始终没说一句话。后来客车经过的地方,正好竖着这样一块宣传牌,我注意到工人的眼眶慢慢湿润了,他在那一刻想起什么呢?他解放路上的家?他的女人?他的儿子?

我想这样情感丰富的男人,是值得拥有一份爱情的。哪怕他是一个水泥厂的工人,哪怕他下岗去外地打工。

解放路上有酒馆,杂货铺,小吃摊,照相馆,还有一家印务社和音像制品店。

音像店从早到晚播放流行歌曲,从崔健的一无所有到费翔的故乡的云,从孟庭苇的如梦如烟的往事到杨钰莹晚霞中的红蜻蜓。守门店的女孩,眼窝又深又黑,像藏着很多秘密。她不大喜欢笑,如果有人说了很好笑的话,她偶尔笑起来,就会露出两颗很白的小虎牙。读书时天天到附近农民家里蹭日本电视剧《血凝》看的阿宝说,像山口百惠。阿宝看人是真外行,实际上,她除了两颗虎牙,精神气质跟山口百惠一点不沾边。但我们进城办事的时候,还是喜欢去她的店里挑选磁带,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让一个下午的无聊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暮色四合,细雨如烟,路灯还没亮起来。她关了门店,撑一把镶白色栀子花边的伞,孤单单走进解放路淅淅沥沥的雨中。

她是白果独山人,家里排行老大,父亲给人挖煤炭,被井口塌方压死了。她因此辍学到店里打工,供弟弟妹妹在白果中学上学。

印务社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女子,成熟,温婉,素雅,知性,经常穿一件款款的浅色旗袍。旗袍裁剪得体,宽窄合身,式样考究。布料上的暗花也很符合她成熟的容颜和气质。有差不多二十年左右的时光,她一直在这里进进出出。岁月如前河的流水,喧哗着带走了一些人的青春,又带走了一些人的青春,许多人在清晨或黄昏,面对镜中渐渐老去的容颜,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无情的杀穿制服的男人,杀对镜自揽的女人;杀迟暮美人,也杀青春少年。唯有她似乎是被时光给遗忘了,抑或是时光给予了她额外的关照。二十多年过去,她依旧穿着款款的浅色旗袍,走过小城的清晨和黄昏。如水的光阴没有把她变胖或者变瘦,甚至连眼角细密的皱纹也一点没有增加。一切都还保留着那时的样子。

那时她四十来岁,一个人负责印务社的所有工作。我们看见她俯身在工作台上,对着一台电脑,认认真真打字,划版,构图;在印刷机单调的响声中完成激光照排,边线切割,书刊装订等一系列工作;在众多的机器间绕来绕去穿行,吃力地提起大捆大捆的纸张放进印刷机。阳光透过窗外梧桐树叶的罅隙,穿过窗户玻璃,照着一排排的各种机器,照着她穿梭忙碌的身影。光束穿过的地方,看得见细密的尘埃在午后的阳光中飞舞。印刷机一声声单调的响,一遍又一遍。她一心一意地沉醉在自己的工作中,心无旁婺。

让我想想,那时是什么时候呢。对了,那时解放路上才开始出现黄包车,谁家的女子在有雨的午后,一手拿黑色坤包,一手提裙装下摆,小心翼翼上车。飞转的车轮溅起路上的水花,一些水花便抛洒到她的长裙边上;那时工商银行还没有改造成私立医院,一头白发的温行长,要求男女员工上班的时候,都统一穿工作装,有一个总喜欢穿旗袍上班的女职员,被扣发一个月奖金后仍然不肯悔改,在县城传为美谈。一些人因此特意利用上班时间跑来看她穿旗袍的样子;那时舞厅里白天也开着很大声的音乐,灯光明明灭灭,住在解放路的穿黑裙子和灰丝袜的泸州女人,还没有跟穿红色西装的安徽男子私奔。他们每天在舞厅耳鬓厮磨,偶尔跑到郊外荒芜人烟的地方,山盟海誓,巫山云雨,把自己也把对方感动得泪水涟涟;那时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叫海子的诗人,在山海关一段安静的铁轨上,眼角淌着悲情的泪水,完成了他二十五岁的生命绝唱;那时音像店里的喇叭,喜欢播放一位不知名歌手的歌,来自独山的黑眼睛女孩喜欢跟着歌手哼唱。姐姐,你一个人走。哪一片天空曾让你停留。姐姐,你一个人走,哪一双手曾温暖你左右。姐姐,你一个人走,风霜雪雨都抛在身后。姐姐你一个人走,故乡的月亮永远挂在心头。

而今夕何夕啊。

网络上说,一个纪念著名诗人海子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研讨会正在德令哈召开。德令哈在甘肃,是个人口只有五万,面积却近三万平方公里的边塞城市,差不多相当于十个赫章。诗人海子说,那里是他唯一的最后的草原。他在那座雨水中荒凉的城市里,留下了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最后海子直白,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的姐姐,也是个不会在岁月中老去的穿素色旗袍的女人吗?她会在刮着北方呼呼寒风的黄昏,安静地抚摸海子乱蓬蓬的头发,直到他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去?

那么,海子有福了。

那么,姐姐有福了。

4

我曾经在小说《秃鹫》里,描写过解放路上一个迷茫的青春期少年。他总是逃课,一个人跑到城里的一家羊肉馆去吃粉。老板娘是个面容苍白的中年女人,站在煮粉的大铁锅冒出来的白色雾汽之中。她不说话,每天默默地把一碗粉递到少年面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直到男孩出了店门,迷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她才发现,他并没有吃那碗粉。对面酒店的三楼上,一个穿花格子西装的男人从窗口探出头,对站在四楼顶上的流浪汉喊叫,下来,下来。你不下来我叫人上来揍你。

解放路上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家羊肉粉馆,羊肉馆里也确实有这样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早先在这里卖啤酒鸭和啤酒鸡,后来改卖羊肉粉。我们有时候去她的店里吃粉,发现柜台上摆放着文学书籍,有人民文学,收获,大家和山花,还有一些当时有影响的其他文学杂志。原来她是个文学爱好者,读过贾平凹和莫言,也知道韩少功和余华。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有一次她对我说,她读了秃鹫。唯一的遗憾是,她笑而不答,最后才说,应该把羊肉粉馆的店名写上去,顺便帮她做一回广告。大约她也懂得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完又笑,她笑起来实在是很好看的,不逊色于音像店的黑眼睛女孩。至于对面的酒店,她也看出来了,对,就是商贸酒楼。那个虚拟的少年呢,她说,是一中的一个熊孩子吧。你就不怕一中校长说你丑化他们的学生,找你麻烦啊。

我说我丑化那个学生了吗?

她笑着说,当然没有,问题在于,不是人人都懂文学。这世上有很多傻瓜啊。

早先的时候,四层楼的商贸酒楼是县城里比较气派的建筑,在众多低矮的瓦屋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那里一楼是国营食堂,卖米饭,面条和馒头,包子。二、三、四楼上开旅店。食堂和旅店生意都很好。从恒底乡下进城的退伍军人张二毛开办了军地两用人才开发公司,赚钱后,经常带着一帮婆娘去那里吃饭。他们点的大葱炒肉只见大葱不见肉,大家吃完了,又将盘子里的汁水倒来拌饭,一样吃得很香。要不就是每人一碗面条加一碗饭,面条当菜也当汤,称为一套。婆娘们虽然都吃得油光满面,离开的时候,还是要卷走很多包子,带回去给家里的男人和小孩。包子是用钱和粮票一起才能买的,二两粮票五分钱。二毛的粮票不够,就折合成钱,两毛钱一个。

商贸酒楼后来改造成一家私立医院。二毛的公司倒闭后,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就托熟人找关系在里边做了保安。私立医院为了装点门面招揽生意,就加装了电梯。但为了省电费,电梯平常关着,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才打开。有一次,当初每天都要卷走二毛很多包子的一个婆娘,在男人陪伴下,来做阑尾手术。她坚持一定要坐电梯,并且在电梯口大吵大闹。二毛想着是老熟人,又有当年大葱炒肉和带走包子的情分,就主动出面调停。那婆娘本来是想趁机闹大,减免点医药费的。见没闹出老板来,只来了个小保安,就更加肆无忌惮,对着二毛口吐污言秽语,完全不记当初带包子给老公和孩子的情分。她老公更是气势汹汹封住了二毛的衣领,做出要打人的架势,被护士们好说歹说劝开了。二毛受了此番打击,倒一下子活明白了。知道世界已经今非昔比,没有钱和权势的男人,狗屁也算不上一个。从此在医院里看见熟人就低头走路,或者默默回到保安室里把门关上,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一中教高三物理的潘老师中年丧偶后,托熟人带了几次话给羊肉馆老板娘,要和她进一步发展关系。但她认为学理科的缺少浪漫气质,想找一个懂文学的,就礼貌地回绝了。她后来离开解放路,很长时间没有消息。羊肉馆改成一家卖矿山设备的铺面,私下里经营各种管制刀具。那些年矿山秩序混乱,是冒险家的乐园。很多人在矿山上一夜暴富,又有很多人一晚上赔得精光,矿山上经常爆发恶性斗殴事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店铺因此生意很好。

有一天下午,我正百无聊赖的在办公室发呆,突然收到她发过来的一张图片,说是德令哈。原来她把铺面盘了之后,就去云游世界了。时间正是网络上流行那句著名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时候。没想到,她第一站就跑到了德令哈。这张照片完全颠覆了我对于德令哈的想象。这座雨水中荒凉的城市,经过二十多年的建设,已经是一座充满了现代气息的繁华都市。

她不坐高铁,选择坐绿皮火车,她说,远行,就要坐绿皮火车才有感觉。还写了篇文章《坐火车远行》发在QQ上,文字很美,对于一个始终宅在家里的人,很有蛊惑力。有时候她会走到车厢与车厢的接头处,打开手机让我听火车和铁轨撞击的单调声响。有时候深夜里,她突然打电话,让我听车厢里一个孤独的流浪歌手沙哑的演唱,说歌手唱哭了,她也听哭了,问我有没有受到触动?有一次,火车经过一个小县城,她又给我打电话,说那个县城气质很像赫章。我说你还没睡醒吧,赫章什么时候通火车了?她在电话那头叫起来,我说的是气质。气质,明白吗?就是街道两边的店铺,理发店和小酒馆,城市上空飞过的带哨音的鸽群,还有稀稀疏疏的梧桐树和街上的黄包车。

5

大石桥是一座老式石拱桥,连接两岸的326国道和212省道。据说以前桥头建有亭子间,亭子间里供奉着贵州首任省长周西成的铜像。还有一副颂扬其功德的长联。如今世事变迁,这一切早已没了踪迹。过了大石桥就是小山村了,县城盘踞在河流西岸,俯瞰着东边的乡村。

虽说只是隔着一座桥,但从街到村,这种落差却不是一般的大,两边文化心理大相径庭。好比两个人比邻而居,却又各怀心事。

前些年,一批解放路的单身妇女,为生活所迫,集中居住在桥头的一栋出租屋里,白天睡觉或打麻将,晚上浓妆艳抹,去舞厅跳舞,与黄泥坡进城的一帮小伙子厮混。县城的人们称那里为寡妇村。寡妇村如一个婀娜多姿的妇人,云髻高挽,仪态万方,举手投足中掩饰不住万丈柔情。而寡妇村所置身其间的小山村却如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体态臃肿,形容枯槁。与寡妇村这个时代的变异怪胎格格不入。解放路的男人们经过大石桥的时候,看寡妇村的目光就多出了许多暧昧的味道,有一些更是有意无意的绕到那里去转一转,希望有艳福和寡妇们艳遇一番。

城关镇分管计划生育的副镇长是我外甥,姓樊。人长得胖胖的,看上去有点傻,但做工作特别认真。他怀疑寡妇村主要是找借口躲避计划生育,就自告奋勇带着几个小分队员去摸排了几个晚上。对象没抓到,反倒被几个寡妇联手告他们强奸。事情沸沸扬扬闹到县里,县委分管政法的书记安排成立工作组调查,我外甥又害怕又委屈又害羞,天天来缠着我给他想办法。分管计生工作的副县长是个彝族干部,从区委书记提拔上来的,我就出主意,叫外甥去办公室找他。他听了情况,一拍桌子说,反了这帮死寡妇了,小樊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怎么会强奸?把那些寡妇脱光了摆在面前他都不会有兴趣呢。给我把全县的计生骨干都抽上来,明天晚上就突击。我就不信寡妇村突不破。一句话救了我外甥,他对彝族县长感激涕零。后来他被提拔到另一个乡当乡长,计划生育工作年年扛红旗。

但是,寡妇村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解放路许多良家妇女的警惕,她们相约着不断去找有关部门,要求对寡妇村予以取缔。也没见政府部门采取什么行动,不久这里就恢复平静了,前后大约持续了一年左右时间。也不知这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后来去了哪里。这有点像历史上的许多神秘方国,比如赫章天天与外边争吵,说都城就在可乐的夜郎,曾经繁华地存在,然后又神秘的消失了,并不留下痕迹。

有句话叫做“两座山不能相逢,两个人总能相遇”。我有一次在贵阳参加几个赫章人的饭局,其间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听主人介绍我时,掩着嘴偷偷地笑。后来酒喝高了,她竟主动坐到旁边来,说我虽然不一定认识她,她却认识我好多年了。交谈起来,她自我解嘲式的笑说,她原来就住在寡妇村。她还记得那次副镇长带人去摸排他们计划生育的事,也知道副镇长是我外甥。说当时她们真是安排了几个姊妹准备把那批干部全部拿下的。谁知道我外甥他们就是不吃盐米,事情才弄巧成拙。她撇着嘴,说那个时候的干部还是单纯,如果是现在,啧啧。她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说,笑什么,话丑理正。当年她从寡妇村出来后,四处摸爬滚打,经营过粮油,搞过工程,做过美容。人生走了许多曲折的弯路,现在在大十字与人合开了一家中医馆,据她说生意不错。她竭力邀请我去体验一下,说老熟人了,并不收费的。我却因为第二天要赶回来开会,就没有去成。

丁字街往上,就相对冷清多了,主要是一些老旧的居民住宅,房屋参差错落,街道也坑坑洼洼。狭小的窗户上边,伸出一根白铁皮烟管,似有若无地冒着青烟。用来经营的不多,有一两家客栈,床铺都摆放在二楼的老虎窗下面。客人沿一道窄窄的楼梯爬上去,主人家的煤火就烧在楼梯脚下,上面蒸着包谷饭。所以上下楼梯就需要特别小心,免得灰尘掉在饭里。这些旅店过去应该是南来北往的盐巴客、猪贩子、铛铛匠们长期落脚的地方,所以极其简陋。

有两家杀鸡的,一家经常到财神,朱明一带收购当地农民喂养的土鸡,卖给县委大院的职工。另一家是个独人,年轻时在老山前线参加过自卫还击战,是个战斗英雄,木箱里面放着红色的领章,帽徽和许多战斗勋章。他有一次受邀去一中做英模事迹报告,一个来自妈姑的高三女学生疯狂地爱上了他,当时省内国内许多媒体也推波助澜。那是一个崇拜英雄和鲜花的时代,所以他们很快结婚了。这个为了爱情辍学结婚的女高中生很快就为自己草率的决定后悔不迭。尤其是看着她的同学们一个个踌躇满志的迈进大学校门,而社会上崇拜英雄的热情和英雄自身的光环都正在褪去。儿子出生后不久,她就开始找县领导反映自己的困难和问题。这是退伍军人无论如何所不能接受的。为此,他们开始没完没了的争吵。县委分管组织人事工作的杨书记亲自出面,给她安排了个糖烟酒公司的工作,可惜一年后公司就倒闭了。而这时候,杨书记也因为年龄原因轮岗到了政协。新来接任的刘书记家住毕节,平时根本见不到人,所以女人就带上孩子,前往广东打工去了。留下退伍军人独自呆在家里,他又不好意思找组织,就骑个单车,从邻居手中买鸡来,吊在三脚架上沿解放路叫卖。好在都是老街坊,大家熟悉他的情况,所以混点生活问题倒不大。

街坊们传说,这原来是绿荫秀才封赠过的,丁字街往上开馆子发不了财。的确,解放路的各种餐馆酒楼都在丁字街以下的路段。往上除了杀鸡的和几家旅店,便只有几家花圈店和理发店了。花圈店卖花圈,也卖烟花爆竹和香蜡纸烛,卖纸扎的车马、洋房、小汽车、电视、冰箱等等,生意很好。理发店门前,一度坐着些化了浓妆的外地女子,口红涂得特别鲜艳。到了夜间,门店招牌也闪闪烁烁的,透着几分暧昧色彩。后来城市发展起来了,理发店就统一改做洗头房,搬迁到新城区小康二路去了。

我的记忆里,丁字街往上,还是有过餐馆的。只不过是两家早餐店,一家卖羊肉粉,一家卖饺皮,生意都好。在县委大院上班的人们,早晨去办公室打一趟,点个卯出来,三三两两邀约着,去吃一碗加了肉或羊杂的粉面,或在隔壁吃一碗饺皮,再回到办公室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报社的阿全,平时花钱很抠门,却铁了心天天去请县妇联的女生们吃粉,他看上了在妇联上班的林萍。早餐吃了一年,林萍却嫁给了县长的秘书王松。他后来四处造谣,说两家早餐店都是用的劣质猪油,那时还没有地沟油。经他一散布,生意果然大受影响。胖胖的羊肉馆老板娘有一次把他堵在解放路上骂了一下午。

6

先前的时候,印刷厂旁边,有一家姐妹火锅店,店面不大,却装饰得古色古香,很有品味,推开后窗,可以看见县城连成一片的低矮房檐不规则的往几面延伸,瓦檐上暮霭沉沉,鸽子在低空盘旋,有点王安艺《长恨歌》中描述的棚户区的味道。让人想到穿过窄窄巷道的女中学生,想到她们肩上挎着的垂着金色流苏的书包,想到王琦瑶,想到解放路女子各自苦辣酸甜的人生。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和单位的同事经常去那里吃工作餐。报社的老丁好色,只要他参加的时候,一定要拽上印刷厂里打字或拼版的几个年轻女生,饭前饭后总是喋喋不休的给人家谈他那些没什么价值成色的人生经验。夏天女生们都穿短裙,他自己说得激动了,还要朝人家的光腿上拍一巴掌。用现在的话说,是典型的油腻中年男。他老婆管他的钱管得紧,每天只给八块,三块吃早餐,五块买烟。所以他吃饭从来不开钱。大家都不喜欢他的作为,就渐渐不去了。

姐妹火锅店里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长络腮胡的黑脸大汉,不过菜倒是炒得不错。三个服务员都是乡下来的,没有经过什么培训。客人去吃饭,叫了好几声服务员都没人应,又大声叫小姐,还是没人回答。分明看见不远处有人站着说话的。于是灵机一动,叫一声小菊咡。小菊咡是赫章乡下女孩常用的名字。一个服务员立马跑过来问,叔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客人说,我只知道你的小名,学名我还不知道呢。女孩说,学名叫王昌菊呀。客人说,哦,听你爸爸说过的,忘记了。女孩更加高兴了,说,叔叔,你认识我爸爸啊。客人说,不就是老王哥吗。女孩兴奋的拍手,就是他,就是他。当下就要把客人认作叔叔了。那个客人良心发现了,觉得不忍心再骗她,她才失望的离开了。

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刚好和城里分配下去的阿宝是同事。因为是同一个学校毕业,关系就处得好,经常在一起搭伙食。他是白果人,后来托关系先调回去了。有一次我从乡下来城里出差,想起姐妹火锅店的装修格局,就想一个人去店里吃盅酒。那天店里客人不多,有一个人见我进来就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抱将我抱住了。原来这人正是阿宝。他非常激动,吩咐服务员给我们上了店里最好的菜,开了一瓶很好的酒。说这么多年不见了,要一醉方休。他现在教学任务不重,所以就在教课之余,到城里把这家火锅店盘下来了,是这里的老板。他乡遇故知,我也很高兴。将要结束时,他把那个叫小菊咡的服务员叫过来,一本正经给她说,再打半斤酒来,记住,这半斤酒就不要上账了,半斤酒钱我开。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们听,一开始大家都不太相信,我认真的说出时间,地点,人物姓名。大家才知道我不是在吹牛,从此,“半斤酒钱我开”就成了一个笑话,大家既用来嘲笑阿宝的抠门,也用来调侃我交友的失败。

好几年后,我阴差阳错到白果工作。阿宝又到办公室找我,完全不提半斤酒钱的事。那个时候,他已经因为教学不认真,被镇里一纸文件调到独山那边的一个村小学去了。他来找我就是要我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把他从那边调回中心校来。

他神色暧昧地问我,还记不记得山口百惠?我想了半天,才记得他指的是解放路音像店里的黑眼睛女孩。他说她家是犀牛塘村的,我现在就在犀牛塘小学,天天遇见她。

我去犀牛塘工作的时候,就特别留心她的情况,可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犀牛塘山高坡陡,怪石嶙峋,民风极为彪悍。单是解放以来,出过的自封皇帝,宰相,被人民政府以反革命罪镇压判刑的就有七个,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难怪她的眼睛,黑得就像秘密本身。村里六十多岁的老支书听说我要了解她的情况,咂着叶子烟叹息说,可怜了,很好的一个姑娘,却没有生到一个好命。她几年前嫁到石板河,那个小伙子倒是不错,人踏实,对她也好。哪想她无福消受。怀了个孩子,死于难产。那个时候,石板河还没有现在的挂壁公路,无法送医院。太惨了,大人和孩子都没有保住。

证明阿宝撒了谎。

他说他天天在犀牛塘遇见她。

7

为了写解放路,我在2024年春节前夕又一次回到赫章。我因为身体原因,在街上走得很吃力也很缓慢。这些年,随着城市和交通基础设施建设加快推进,解放路作为交通动脉和主要街道的功能和地位都已经不复存在,显得更加破败和狭窄了。但春节临近,路上依旧十分嘈杂。一些进城赶集的乡下人,背着猪肉和鸡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希望能卖个好一点的价钱。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我,那个痴情的老司机。他不停的向我挥手,并努力跨过拥塞的人群朝我挤过来。

回来了?回来过春节吗?他说。

是的。我说,你还不回贵阳过节啊?

他叹一口气,不就是吃顿饭嘛,在哪里不是一样?

街道上太拥挤,我们就在路边找了家小餐馆点了两个菜,边喝边聊。他先跑去柜台扫了三百块定金。嘱咐店家绝不能收我的钱,说结账时多退少补。回到座位上又说,一直想请我吃个饭,今天终于把这个心愿了啦。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客气,他叹息说,我知道县城的人都把我当疯子,而你没有。

我说怎么会呢?大家都为你的真情感动呢。

他苦笑,你忘了上次那些孩子唱的什么吗?连娃娃都瞧不起我。他终于没能忍住,泪水流出眼眶,洒落在酒杯里。

他是指那段关于老司机的唱词。

你知道吗?他擦了泪水,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她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如今就在县里的一家单位上班。昨天下午,我还看见他了。

是吗?我问。不由感叹时光流逝得太快,转眼之间,我们都是老人了。

原来,昨天下午,他又到黄泥坡去了。照样坐在距离坟头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出神。那只白狐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守在坟头。男孩来了,带着香烛,和他的父亲,那个下岗了的水泥厂工人。他们在坟前点上香,化了纸,还奠了一点白酒。男孩在坟头虔诚的磕了头,然后搀扶着他的父亲回去了。那个水泥厂工人,头发已经全白了。步履也很艰难,好像他这些年确实过得不好。

我相信他说的,解放路上有春节上山祭拜亲人的习俗。

他们没有发现你吗?我还是掩饰不住我的好奇。

他说,我没有让他们发现。不过,发现了又怎么样呢?他们也不一定认识我。我就是一个到野外散心的老人嘛。

他还带着那本《廊桥遗梦》,看得出来,书已经被他翻过很多遍了。

他很认真的约我第二天和他去黄泥坡,去看那只很有灵性的白狐。

第二天早上,天上落起雪来。雪很大,四野一片白茫茫,黄泥坡就没法去了。我冒着雪又回到解放路上,看见印务社还在,但业务已经扩展到广告制作和打字复印。几个年轻女孩穿着厚厚的衣装,在取暖炉前边聊天,发出开心的笑。邻居说,印务社已经转让出去了。那个穿旗袍的女子,加入了一家以推介旗袍文化为主题的旅行社,叫什么“一路格桑花”,到处去秀旗袍,还秀到中央电视台去了。哎,你难道没看电视吗?他们问我。

我确实有很多年没看电视了。

不知道岁月把她变苍老没有?不知道她秀的是不是很多年前印务社里那身款款的浅色旗袍?

我还看见当年对着远去的汽车啐唾沫的光棍二狗。他现在已经不再对着汽车啐唾沫,在县城当背篼挣钱养家。他拢着袖子坐在丁字街等生意,雪花飘落他的肩头。丁字街好多年前就打通变成十字街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丁字街。二狗后来娶了个乡下女人,生了一个女孩,在一中上初三。街坊邻居有红白事,他总是第一个上前,所以现在很得人们好评。街坊们都说他女儿懂事,成绩很好,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有一个作家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并不是没有一块特定的土地,好比解放路对于赫章,对于赫章县城。但故乡确实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这就好比是印务社里二十年没有变老的女子;好比把经营得很好的餐馆盘出去,满世界漂泊的羊肉粉店老板娘;好比音像店里眼窝又深又黑的女孩;好比来自贵阳的痴情而不幸的老司机。如果说这感觉一经唤起,你就已经回到了故乡,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天天住在解放路上,天天夜深人静时,和这些各式各样的灵魂一一自由地对话呢?




刊名题字:顾 久


顾问:顾 久  郑心楠

法律顾问:孙中伟


主编:李厚安

副主编:刘 波  杨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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