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小水井村的挣扎特别像我自己的挣扎。或者也许,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挣扎。 在平庸世俗的生活里莫名地觉得悲伤,在一些看似是蒸蒸日上的时刻里却感受到灵魂的失落,或者是随着社会的变迁要不断地调试自己的身份去迎合,在平静的日子里就意识到其中孕育着很多的危险和复杂。
大家好,我是陈东楠。我是拍纪录片的,我从20岁出头进入这个行业到今天,也有超过10年的时间了。
▲ 工作室的墙面贴着影片截图
《偷》
我的第一部片子叫《偷》,这是我上学时候的一个毕业作品,它拍的是几个二十几岁左右、流浪在街头的男孩子,他们以偷东西为生。
这个故事拍摄的地方在河南省安阳市,发生在2011年,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那个时候我们其实还比较习惯揣着现金出门,大街上很多地方都会贴“小心扒手”的警示。
我本来是打算在我家西安附近拍这个片子,比较方便,但是很不容易找到拍摄对象。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其实全国很多的城市都有“反扒联盟”这样的民间组织——就是一群爱好抓小偷的人,他们会在下了班以后聚集在一起去做这个事情。
他们俩是分工的,阿力负责偷,木山负责放哨。阿力这个人,和木山是很不一样的,他脾气非常地暴躁,为人很仗义,自尊心又很强。在他看来,木山这个人笨手笨脚,非常老实,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偷,他偷东西的技术不行。但是又因为木山是一个特别可靠的人,所以阿力觉得他特别适合给他做护卫。
而在木山眼里,黑阿力是一个完全没有脑子的人,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懂,说事情也说不明白,就是喜欢乱发脾气。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俩很互补。
我当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们的年龄是差不多的,其实并不是很难去玩在一起。但是我心里面一直会担忧的是,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愿意被拍摄。
但逐渐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好像我拿不拿摄影机,这会儿是不是开机了,他们完全不在乎,根本没有人去问我这个事情。就像其中一个人说的,“我们本身就一无所有,还在乎这个吗?”
黑阿力九岁的时候,跟他的哥哥一起偷偷把家里的牛给卖了,卖了1700块钱。他们拿着这1700块钱做路费,离开了家。但是出来以后,他哥哥,就是他的亲哥哥,转手就把他卖给了人贩子,他的价格是3万块钱。
我去过木山在农村的家,见过他的母亲,他母亲跟他长得很像,都是瘦瘦的脸,细细的眼睛。
我当时并没有跟他母亲说木山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在跟她的亲戚邻居聊天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其实她心里也大概是知道的。我们俩就是心照不宣地聊天,聊一些家里的生活,和木山小时候的事情。忽然,她就哭起来,说她非常想木山,担心他在外面会变坏,希望他能回家。
木山当时拒绝了跟我一起回去,因为他觉得如果有一天要回家,就必须得是衣锦还乡,像现在他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村子的。
但是他拜托我一件事情,希望我可以帮助他,告诉他的母亲他真实的状况,这样他母亲就不会再日日夜夜地盼着他回家,催他结婚,祈祷他有一天能回到农村来,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
我当时拒绝了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私事,如果真的决定要说,可能应该由他自己说,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心里面也有一点怯懦。总之,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然后我就回学校去上课,也进入到这个片子的剪辑期。又过了一年的五月,我收到佳泉给我发的一条短信,说:“阿力死了,死因不明。”他被非常草率地埋葬在了安阳周边的某块土地下面,就这么消失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木山跟我说,其实流浪人员之间是有帮派的,帮派一直很反对他拍这个片子,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愿意拍。他们之间一直有争执,直到最后他跟他们大打了一架,他也离开安阳了。
其实《偷》这个片子,今天在我想来,它更多的是一个关于青春的影片。我们那个时候都那么年轻,那么容易相信彼此。
那时候,黑阿力常常会帮我出主意,说我们拍些什么内容,木山常常会帮我背我的三脚架——我那个时候完全是自己一个人拍摄,有时候在路上要跟拍他们,就不是很方便拿。后期我剪辑的时候发现,好多素材里木山都背着个三脚架,这个是完全不能用的,因为全是穿帮的。当时觉得特别恨自己,但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温暖。
这是我的第一部片,当时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状态,并没有在影片中做出这样的感觉。我当时还是比较专注在议题上,要去讲流浪人员的遭遇和他们的境况。
我有的时候会觉得特别遗憾,其实那些没有被拍下来的时光才是最珍贵的。我们一起在那个大街上游荡、流浪,当然有很多的烦恼,但是也有很多的快乐。
拍摄结束后,好像有一段时间,他就真的被我说动了,去找了一个当保安的工作。但现实肯定不是我当时想象的这么容易就改变了,他其实也没有干多久就又跑掉了。
《旷野歌声》
如果说《偷》的拍摄特别像一段青春的记忆,那《旷野歌声》的拍摄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从青春步入中年,伴随着自我的成长,从一个站在旷野里面的人学习怎么去做一个社会中的人。
这个片子拍摄的地方是在云南省的一个苗族村寨,叫小水井村。我是2014年第一次到这个村子,拍摄一直持续到了2019年。
我对这个村子的第一印象是好自由。为什么这么说呢?
穷确实是穷的,小水井是在最山顶上的一个村子,自然资源非常地差,大部分都是种玉米,但这个玉米它不是用来卖钱的,是要以物换物,用一年的玉米收成去交换村民一年要吃的大米。
如果说要赚钱的话,那肯定是要种蔬菜水果。他们确实也种一点点,就是完全没有规划,这丢一颗那丢一颗,熟了谁愿意吃就摘下来吃一口,不愿意吃果子就自己掉下来,在地里烂掉。好像从来没有人想过说要去把这个好好地摘下来,拿到山下去卖了赚钱。
感觉就是虽然很穷,但是也完全没有人觉得特别着急或者特别需要去赚钱。
后来一个爷爷跟我说,因为苗族在历史上是被各个民族欺负的,他们其实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在一次次战败里,不断地迁徙,最后才到了西南地区的高山上面。这里地势崎岖,首先很适合躲藏,再一个就是条件太差了,别人也不想要。所以你会发现在西南地区,大部分的苗族山寨它都是在山顶上的。
苗族人在历史里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千万不要种地种得好,因为一旦种好了,这个地方就不再是他们的了。贫穷守护了他们的家园,在富裕和自由之间,他们选择了站在边缘上的自由。
但是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当地的领导很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小水井村什么都没有,除了歌声。”
这个村子有一个世代相传的合唱团,几乎是每天,只要是农活干完,到了夜晚,无论老人、小孩,大家都会聚集在一起唱歌。
苗族的歌声是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他们在迁徙的过程中丢失了书写的文字,没有书面文字,他们就用歌声口述历史作为记忆的一种方式,一代一代地传下来。
20世纪初,又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有传教士来到过这个村子,教给了村民西方古典音乐的四声部合唱法。所以这里的村民会唱很多世界名曲,比方说亨德尔的《弥赛亚》,舒曼的《茨冈》等等。这样的美声合唱法,在这个村里已经流传了有近百年之久。
县里面非常喜欢小水井的歌声,把它称作是巴洛克音乐的活化石,正式成立了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团,计划要把村民带到更大的舞台,也希望能够借助这个计划让村民脱贫致富。
村民作为一个群体,内部对于这个事情肯定是有争议的,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带着对山下世界的好奇,同意出山。结果合唱团不仅出去了,而且特别成功,他们登上了很多很大的舞台,也上了很多电视台,和很多明星同台演出。
▲ 小水井村合唱团在纽约林肯中心
村子里的生活也确实得到了改善。因为合唱团的成名,通往山顶的公路修通了,村子引来了游客,也引来了地产商。地产商计划把这个村子打造成一个旅游村,重新修缮夯土的老房子,打造艺术家工作室和一些旅游的小店,还开辟了一块新地,给村民建新的房子,供他们搬迁。
《旷野歌声》这个片子,基本上就是目睹了这样一个过程:它本质上是关于一个封闭的群体走向现代化的过程,关于站在边缘的人群向主流社会去迈进的一次尝试。这个尝试它必然伴随着在自由和规训之间的挣扎。
我记得特别清楚,合唱团的指挥龙指挥,也是村里面的一个长老,他在一次开会的时候就跟大家说:“我们苗族实在是一个很落后的民族,被人看不起的民族,我知道贫穷的滋味,也知道没有尊严的滋味,我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不要再像我们这样。”
为了应对市场和观众,合唱团就开始学习一些新的歌曲,他们现在会学中文歌,也学习了一些流行的英文歌。歌声的身份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地流转。这个里面有被动的成分,也有主动的成分,一次次地,他们通过歌声去找到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其实,出去演出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事事顺心的。有时候,外面场地的工作人员会觉得,看外表他们不像演员,以为是场工,就会让他们去收垃圾,或者让他们站到一边去,村民心里面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专业的老师也指出来他们其实音不准。音不准就没有办法和专业的乐队去配合同台演出,老师就觉得他们技术上很难调教。再加上但凡休息10分钟,村民就全不见了,回家喂猪的喂猪,种地的种地,趁机全都逃跑了。
村民开始发现自己并不适合以一种工作的节奏唱歌,开始意识到“他们说的唱歌”和“我们说的唱歌”不是同一件事情。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有一个大的演出,集训了一段时间,但就在演出前的一两天,村民突然决定他们要集体撂摊子,打道回府。那次是龙指挥哭着求大家,他们才留下来。
在跟我说到这次经历的时候,龙指挥说:“我们之前就是太把自由当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村子发展了,赚钱的机会多了,村民也就越来越忙,就顾不上合唱团了。有些人干脆离开,或者有的团员就是有钱的时候才来,没有钱的时候干脆就不来了。
但是整体上来说,其实小水井村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在西南地区,很多村子都有这样的合唱团,但他们都没有机会像小水井村一样出名。
我有一次遇到一个别的村子的指挥,他握着龙指挥的手,说:“我们真的好羡慕小水井,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得不到这样的支持。”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大哭起来。我想像他这样想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也不止这一个村子。
就这样几年时间过去,村里的地产项目烂尾了。之前为了建这个旅游区,大部分村民都被征了地。现在这些地就全部空置了,地产商就暂时做了果园,雇佣村民去维护和种植,给他们发工资。村里终于种起了可以赚钱的果树,但是村民也从土地的主人变成了雇员。但是也有可能赚得更多了。
本来准备打算供村民去搬迁的新房子停工了,但这个时候其实村子里的老房子很多已经不行了,快要塌了。村民也不再抱什么期望,开始自己建房子。
他们已经看过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再愿意住在像以前那样的土房子里,而且盖房子是一件大事,大家就想着要盖就盖得大一点。盖房子的钱基本上都是来自于之前被征地的补偿款,但这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不够的,所以村民又开始向银行借贷款,就像城里人一样,进入了债务时代。
我拍摄到后期的时候,这个村子整体的样貌基本上都改变了,村子里不乏三四层的大别墅。
有意思的一点是,我发现很多别墅上都装了防盗网。最早我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这里几乎是没有人会去锁门的。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到村子里面走一走,看到门里面的人就会跟他聊天,很快就会和大家熟悉起来。现在不仅有了非常厚的金属防盗门,还都装了防盗网。
我就问龙指挥,为什么要装这个防盗网,它不挡风景吗?因为这个村子到最后,旅游也并没有发展起来,没有什么外面的人过来。龙指挥说,因为他盖完这个别墅以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觉得不像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别墅的样子。然后他就想,哦,原来是差一个防盗网,一装上,瞬间就觉得对劲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次就过去了
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小水井村的挣扎特别像我自己的挣扎。或者也许,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挣扎。
在平庸世俗的生活里莫名地觉得悲伤,在一些看似是蒸蒸日上的时刻里却感受到灵魂的失落,或者是随着社会的变迁要不断地调试自己的身份去迎合,在平静的日子里就意识到其中孕育着很多的危险和复杂。
但我想,我们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避免掉和重重的压力与局限去共存。
像追寻自由、成为自己,这些现在特别时髦的句子背后,可能人就是要在重重的压力和局限中才能去形成自己的样貌,再从中去找到自由。接下来肯定还有一个接一个的困境,我们也要一直地换个活法活着,带着困境为我们塑造的新的形状再继续地往前走。
去年我回了一趟小水井村,想给大家当面看看片子。建生家的大房子已经建好了,他跟我说他特别忙,有很多牛很多羊要照顾,没有什么时间看片子,要不就算了吧。我等了他好几天,最后还是硬逼着他坐下来,把那个片子在他家的大电视上放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看着屏幕里的他,又看着他坐在那儿,就在这同一个时刻,生活既在这边重复循环着,又在像直线一样快速地向前奔跑,不断地消逝。
后来我也梦到过几次黑阿力,有时候我梦到他坐在我家楼下的台阶上不说话,有时候我梦见他长得像黑阿力但是好像又不是他,他变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好像跟别人起了冲突,就一起跟别人打架。我们在夜晚的大街上逃跑,又去喝酒庆祝。
我想我是很愧疚的。我曾经遇到了他,但也只是看着他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结局,仅此而已。就只是时不时地,我还是喜欢打开片子,去看看他们当时的样子。
现实、梦境和屏幕里的生活,这些本属于不同空间介质的影像就这样交叠在一起,我有时候会觉得特别地恍惚,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轻的什么是重的。
但我想,也可能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生活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次就过去了,就不作数了。因为影像会被捕捉,会穿过时空的隧道,在不同的时间抵达不同人的眼睛。
我们每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我们的面庞也从来都不是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面庞,而是包括了无数个曾经穿越过我们生命的人们的面庞。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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