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 || 扬州慢 王剑冰 文

文摘   2024-12-27 00:00   河南  

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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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王剑冰

扬州,在二十四桥的吹奏中成形,在扬州八怪的醉梦中丰满,李白三月的烟花,还开在缥缈的水上,胡须长长,白发苍苍的扬州,仍是那么灵气十足。

我来的时候,下了一路雨,到扬州还是湿漉漉的。我感觉这正是我要见的扬州,她一定是润泽的,水汽蒙蒙的。尽管朝代更替,时光荏苒,但是扬州的韵味没有变,那是一种自古渗出来的韵味,这种韵味可从唐诗宋词中钩沉出来,从明清画意中寻找出来,从飘自扬州上空的馨香与轻歌软语中感觉出来。

而且你一来就会发现这里是水的繁华、草木的繁华。瘦西湖是多么让人安心的存在,少了瘦西湖,就少了美丽扬州的内在气质与空间效果。这养眼的所在,好比街头一个女子逶迤而往,摘走了你发呆的目光。

瘦西湖就那么汪着、柔着,自然地流入你的生命。你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仙境,但是到了这里,必会与心中的景象对接。你看,瀑布在山间流,白云在湖中浮,寺与塔、船与桥、阁与楼,搭配得多么自然。生活在扬州的人,多在湖的两岸,静静的,站着或坐着,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可等待,水的欸乃中,时光轻轻拂过了。

喜欢扬州的人,总是很快能融入扬州本身,他们行走,腿脚的摆动不是无奈的奔波;他们坐船,岁月的颠簸与船上的晃悠成为两个概念。他们湖上住住,林间转转,拜拜佛、燃燃香、登登塔,把忧烦拂去,把急躁放下,让清香与清水的缭绕放慢心的节奏,或似一种禅修。

桥上一个女孩在打电话,声音细巧而又张扬,似在极力向谁释放自己的快乐。而后她抬头看天,天上满世界的蓝。

扬州是一篇散文。按照过去的说法,散文是形散神不散,实际上,我这捡拾散文的,在扬州是形散神也散了。

又一场雨后,湖水现出空蒙气象,似覆了一层薄膜,与天上的气团相照应。似有若无,娉娉袅袅,到了高处又没有了。只有细细地长时间地凝注才会发现。

这时你感觉湖是有温度的,它在呼吸,或者说在喘息,很轻,凸凹的地方涌动尤为明显。让你很想上去触摸一下,那种触摸必是带了感情的。

太阳不知何处何时升上来,它越过那些树,霎时就像树上开出来无数金针,若果有声音的话,不知它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一只小船划过,拖带着长长波纹,一下子勾起我对故乡的回忆。许多游子的心中,一定都有这样的船儿,无声地穿过。

我有时会想,你是谁呢?你是我见过的还是没有见过的哪位?你走过江南的雨巷吗?你甩过飘逸的水吗?你把一湖碧水,瘦成了曲水流觞般的一首诗韵,一曲优雅婉转的水磨柔腔。

必是要在水中划一划船的。船是近距离接近瘦西湖的最好方式。

湖中的船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波翻浪卷,花草喧腾,扇形的鱼尾纹,让湖一次次活力张扬,春华回荡。

船上的感觉真好,两岸亭台楼阁,一路鸟语花香。过了一座小桥,雨竟然停了,只有一些余音,还自垂柳的梢头滴滴垂下,敲打着水面。阳光赶着过来填补雨的空隙,实际上为雨打过的地方,上了一层釉,越发夸大了雨的作用。阴与晴的循环往复,构成了瘦西湖的另一种审美,渐渐湿润,微微暗淡,而后又猛然开朗,瞬间清明。

船一会儿在光影之外,一会儿又在光影之中。钻过一片柳的时候,柳把一串水连同阳光甩进了船里。

进入了狭处,两岸的草木能拉起手来。光线也便阴晦,那种阴晦绝非让人压抑沉闷的阴晦,而是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你或许就是需要这种感觉,在大明大亮之后,在大平大顺之中。

瘦西湖妙就妙在这里,有时看着前面到了尽头,却腰身一扭转入了另一蹊径。这样走着,你会觉得那些冈,那些弯,还有柔着那些冈和弯的水,就是女人做的,女人的腰,女人的胸,女人的臀,女人的各种姿态的媚,构成了这个湖。天下西湖三十有六,唯有此湖言“瘦”,瘦得这般味道。

人说,芳土孕育千年秀,扬州自古出美女。岁月匆匆滑过的香裙丽影中,飘闪出多少日月山川所钟情的尘世精灵?那美女,也是要算上林家黛玉的。黛玉从小在扬州住过,说的一口扬州土语,她喜欢扬州的景致,瘦西湖与一个柔弱女子,该是怎样相知相照。可惜后来她不得已离开,再没有回来。扬州人说,若果黛玉还留在扬州,就不会陷入什么劳什子情感漩涡,不会把命搭进去。黛玉某些地方,是和瘦西湖合在了一起。黛玉走后一直没有再来,只把那声慨叹留下:春花秋月,水秀山明。

在湖上久了,会发现湖总是在变化中,有时候,湖上静得没有一丝风,燕翅低低斜过,擦玻璃似的,把水面擦得越发明净。有笑声传来,树阴下有人在拍婚纱。真的是选对了地方,美景良辰,寓意和幸福全在了其中。

湖岸边有着各种姿态的柳,有的整个弯进水中,像在濯发,有的仅一长枝落下,似在垂钓。传说当年杨广在扬州遍植垂柳,柳树在扬州也就越发地多,至今仍是扬州的市树。柳树中间,怎么钻出一株凤凰树,远远的像谁撑一把红伞在眺望。还有金丝桃,调皮地蓬勃在桥边,根根金丝朝上翘着,垂着的花,蝶一样晃。

真有蝶舞,在这个五月,如絮一般,纷纷扬扬,弥漫双眼。那一群的白蝶,似来自花草,或来自湖水,舞着舞着不见,哪里陡然又起。

还有一种白花,扑扑棱棱从假山石上漫下,像止不住的瀑,流到了湖中。

莲花桥处,竟然听见了蛙鸣,一声、两声,千万只青蛙的合鸣让人兴奋。而你还看不见它们,它们在乐池里构成群体力量,将二十一世纪的正午奏响。虽然它们比之唐宋明清仍然是老调重弹,你却觉得那么新鲜而富有震撼力。

清脆悦耳的棹声与沉郁浑厚的号子远去了。早在唐代,扬州就是长安、洛阳之后的第三大城市,前两个尚属北方区域,独扬州彰显江南风情,而且她依傍长江又襟带运河,这就更使得各方才俊趋之若鹜。

顺着瘦西湖一直往前,就是比瘦西湖更老的古运河。经过千年翻腾,自是没有瘦西湖明秀,到达便宜门附近,就看见了康熙、乾隆下江南拐入的水道,多少次,那条水道波翻浪涌,掀起扬州一个又一个高潮。

康熙和乾隆一次次下江南,都要在扬州停驻,不唯要住下来,还要走动,还要作诗,每一回都灵感闪烁,光乾隆写的诗就有两百余首。那种喜欢,只差没把墓地选在这里。

突然听导游说,再往前就是瓜洲了。我以为听错了,瓜洲,那个文学诗词中的著名坐标,怎么会在这里?“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从我所在的中原出发的汴河可直达瓜洲古渡,而后并入长江滚滚入海。那么,江南运往中原的货物,也是在这一线北上。尤其在宋代,沿汴河入首都开封的船只可谓舳舻相接。“楼船夜雪瓜洲渡”“京口瓜洲一水间”,“瓜洲棹远荻花秋”。儿时,吟诵着这些诗句,总不知道瓜洲在哪里,原来就在扬州地界,可想瓜洲对于扬州是多么的给力。

我久久地看着湖水,我想看到它的深处去。它的深处有什么呢?瓦砾、箭镞、皇冠,抑或诗书?或还有钱币的铜锈、商女的泪水。我看见来自西域、东洋甚至更远的人士,一波波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还有一些人留驻下来,直至老死,彻底融入这片滋阴养阳的水土。

我的记忆有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我觉得鹤是在天上飞,自然是下扬州。到了这里,才知道读古文时的记忆谬之久矣。应该是“上扬州”。一个下和一个上,不一样了。上是天堂,心上有一个高位。多少年里,人们把上扬州看成一种幸事,来沾商气、沾文气。你就看吧,那些沿大运河南北来的,顺长江东西来的,挤挤拥拥的樯橹丛中,他们一个个上岸了。

苏轼到过扬州吗?苏轼在哪里,哪里都是有幸的,反过来说,他去的地方,都渗入了他的生命。苏轼还真是到过扬州,我为之庆幸。

还有欧阳修,做扬州太守时在这里弄了个平山堂,让视野和襟怀更加开阔,同醉翁亭异曲同工,醉翁之意不在酒,平山堂更是在了山水之上。

而出生在扬州的鉴真法师,14岁随父于扬州大云寺出家,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扬州度过。

星云大师呢?他来扬州,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是扬州人。

朱自清也有话:“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18岁的那年冬天,朱自清在扬州结婚,女方也是在扬州长大。

扬州,是一个抹不开的地方,总有人与扬州搭上什么话题。

那么,在扬州产生扬州八怪不为怪事,要么那才是怪了。就像魏晋时候的竹林七贤。这一群奇人怪才,喝着扬州的水,醺着扬州的风,迷着扬州的人,醉着扬州的月,一个个把自己融成了扬州一景。

水边上岸,岸上等着一树琼华,硕大的花儿张开来,像一朵笑,扩展着这个早晨。花儿碗样大,瓷样细,玉样白,如出水芙蓉。

正看着,一瓣花叶潸然落下,一群草赶忙捧住了它。有些瓣儿落在水里,立时如舢板,带一身皎洁,漾漾划走。

这是什么花呢?莫不是过去所传扬州独有的琼花?“无双亭上多铭记,都在长吟感慨中。”于谦所看的琼花,与韩琦所说“四海无同类”的花是一样的吗?“我来曾见花,对月聊自醉。”看来扬州真有过天下独一无二的花,此花不慕权贵,独向人间,人称琼花。一个琼字,可想而知。真不知眼前为何花,只留给想象了。

还有那么多的鸟儿,有些知道名字,有些叫不出名字,更多的躲在树阴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些鸟儿是扬州的活体监测员,不断地发布着环境报告。

一颗枇杷果落下,砸在潮湿的地上,立时碎作一抔鹅黄甜香。抬头看去,才知有一只白头翁,正在叶子间叨那些果。叨得疼时,果子忍不住落下。果子落的一刻,白头翁会喧腾起翅膀,表示不解与惊异,而后啾啾叫着,再去找另一只果子。

枇杷的名字,可是从掉落的声音里来?

车子环绕在一片葱茏之中,人说是蜀冈西峰。好半天钻出来,见到一片典雅建筑。建筑前面,一个简易的阳棚里,竟然是新发现的隋炀帝陵寝。遂感到一阵惊讶。

隋炀帝也该是喜欢扬州的,他那个时候,在扬州闹腾得动静很大。我们当然不能把一项举世瞩目的工程单一地认作是杨广的个人私欲,从一个国家元首的角度看,他应该想到的是水的开发和利用,是江山社稷的大问题。只是修好了大运河,一高兴把事情搞过了头,使得功劳也埋没在了河底。唐代诗人皮日休很早就说了公道话:“万艘龙舸绿丛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多少年后,这个在扬州因运河而扬得大名甚而丑名的隋炀帝,又在扬州悄然睡下。扬州的繁闹中,没有人知道那个叫杨广的躲在蜀冈一隅,看岁月如梭,朝代更替。

杨广陵此前在多地都有过说法,不知道哪个为真,直到扬州有了新的发现。扬州觉得,这里确乎应该是他的最终居所。那么,就请在这里好好看着吧,大运河还在发挥着作用,运河边又出来一个瘦西湖,比他当初的扬州更多了气质和品位。

又一天时光过去,我看到了西天涌动起一汪金水,夕阳在那汪金水中泡着,泡得黄黄的。正是这强烈的金黄,使整个蜀冈顿时镀上了一层非同寻常的光。怎么会有这样的夕阳?大都是红色或白色,却这么不着一丝红白,金黄炫目。

此时,我正在大明寺的石阶上,看着本来就黄色相围的寺院,如披一件艳黄艳黄的袈裟。时间并不长,这种景象便消失了,这是我来扬州见到的短暂的令人悸动的景象。现在,黑暗已经渐渐挂上了栖灵塔的塔尖。

晚上出来,站在香风馥郁的桥上,听晚风吹响一孔孔半明半晦的月光。人们说这里是欣赏月色最好的地方,月来满地水,水中无限银。

扬州看月,或许是人们的一种共识,不同时期的人物,都发出了他们来自内心的慨叹。“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的月色明净优雅、旖旎馥郁。“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扬州人张若虚铺排了一个花香四溢、潮涌明月的大场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更来得直接,把一种感情的明月都给了扬州。

始终弄不明白二十四桥是一座桥,还是无数桥。当年的沈括如我一样迷惑,他认认真真地一座一座去寻,一直寻找到了二十一座,还是差了三座。

我宁可相信那是二十四位玉女,在明净的月光下,让一片箫声响起,使喝了酒的晚唐诗人,望不清桥的形态,也没有弄明白自己说的什么,以致后来的人们,同样被桥、被玉女和清月搅在了一起,或许也被那醉意搅在了一起。

月高高挂在天上,照着回家人的方向。

我总觉得,扬州是梦的起点,也是梦的终点。十年一觉扬州梦,是杜牧说的,他在扬州十年,匆匆促促,如梦初醒。而我到了扬州,一觉睡去,却空旷无痕。窗帘启处,一湖弱水,无限江山。

鸟儿斜过,拽来一抹朝阳。我回想半天,才明白这是在早上,这是在扬州,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哪里传出了琴声,似是飘散于历史的风烟中,仔细再听,翠竹掩映之处,[钅][从][钅][从]铮铮,确是那种古琴的鸣音。忽而想到古曲《广陵散》,是嵇康弹奏过的绝响。那位传于嵇康的神人,可与扬州有着什么关系?“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多少年里,扬州人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吗?

湖的四周氤氲着一股甜润的气息。你甚至感到,这就是湖的气息,多少年都是这种气息。每个来游湖的人,都躲不开这种气息,以致在这种气息里泡久了,自身也沾染不去。走去后,像一枚叶子,带有了瘦西湖的特质。

真想在这里如梦如幻地待下去,扬州,你不是让人敬畏的,而是让人亲近的。

我不能带走瘦西湖,只能一次次地走,又一次次地来。

作者简介 :王剑冰,男,是河北省唐山市人,毕业于河南大学,中共党员,专业作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全国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曾任《散文选刊》副主编、主编。已出版散文集《苍茫》《蓝色的回响》《有缘伴你》《绝版的周庄》《喧嚣中的足迹》《普者黑的灵魂》《王剑冰精短散文》及诗集《日月贝》《欢乐在孤独的那边》、文学理论集《散文时代》和长篇小说《卡格博雪峰》等多部。有多篇散文在全国各地被刻碑铭记,并入选中学考题和教材。


(本期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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