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律法、律令的世界里,自遣隋使、遣唐使以来,日本将中国的先进做法视为仿学之本。进入近代后,中国转而注重向日本积极吸收其司法体系和制度改革成果。中日的互学互鉴,构成了法学领域交流的珍贵篇章。
我想起2018年新年伊始,早稻田大学教授稻畑耕一郎在复旦大学开设的一场讲座。内容的主角是芦东山,以及芦东山名为《无刑录》的一本刑法著作。2022年底疫情期间,稻畑耕一郎又应邀在芦东山的家乡岩手县一关市的芦东山纪念馆开馆15周年之际,围绕这个人和这本书做了一场讲座。身为儒学者,留下后世称颂的刑法名著,这样的组合当然令人倍感兴趣。
芦东山1696年生于一关市的农村。虽是农家,但祖上给芦东山打下的生活基础并不差。这个“不差”,并非指物质,而是爷爷和父亲都担任村长,这也使芦东山身为农家人,志在学问。他从小就好学,通过努力在19岁就以非正式形式的“番外侍”身份列席仙台藩的武士,26岁则作为儒学者为当地君主服务。和随波逐流、明哲保身之人不同,芦东山是一个直言敢谏的臣子,只要对藩城发展有利,他定会大胆提出。受到社会制度局限,在当时,身份低的人是很难向身份高的人提出意见建议的,自下而上的开放体系是不被接受的。换句话说,向“上级”表达不同意见是职场和官场的“禁忌”。恰恰,芦东山与众不同。他坚持认为,敢于表达不同意见才是自己作为儒官的使命和责任所在。比如,27岁那年,芦东山直接向藩主伊达吉村上呈意见书,以分条形式提出了作为藩主执政的“应为之事”,包括加强儒学教育、兴建学校、聘用优秀老师等一系列措施。在其思想中,一是深受自幼成长于农家的亲身经历的影响,二是得益于要为民谋福的家教,这奠定了芦东山的人生格局。不过,过于进步的思想,也是造就芦东山命运转折的“魔力之手”。
过了不惑之年的芦东山,悄然迎来人生的难关。仙台藩在建设学问所时,芦东山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在座席次序方案中,他大胆提出了有悖于传统旧法的建议,认为学生座次不应依据其父亲的身份论高低,而是一视同仁,根据年龄排序。不但这份方案未能通过,不久后芦东山便遭受了在外地“幽闭”的处罚。显然,“先进的思想”碰了壁,也让芦东山走入了人生的低谷。史料记载,在权力者看来,芦东山属于“执迷不悟”之徒。
面对从天而降的灾祸,芦东山只是从容地回答“知道了”,并未做出任何激烈反应,而是和妻儿平静地起身前往目的地。既为“幽闭”,芦东山始终在监视之下生活。更为严苛的是,如果说身体和行动的束缚只是一种表面制约,那么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笔墨纸砚也被禁止使用则是对其灵魂和思想的桎梏。待笔墨自由后,芦东山的房内便整日如白昼,可想而知其只争朝夕作学问的场景。
村落里的冬天一至,寒风刺骨,但也让芦东山的头脑和心绪更加清醒。不幸的是,因一句话丢掉了贵重的饭碗和地位。万幸的是,时间和思想仍然是自由的。自由之中,芦东山开启奠定日本刑法思想根基的《无刑录》篇章。刑法,为什么是它?这还要提及江户时代另一个知名儒学学者室鸠巢。他先后历仕三代幕府将军,并将《六谕衍义》翻译成日语,直到明治维新这本书都成为当时日本社会重要的教科书之一。作为芦东山最为崇拜和尊敬的老师,室鸠巢曾向芦东山建议过针对刑法开展研究和著书。听者有意,笔耕不辍,在芦东山花费17年完成的18卷《无刑录》上变得十分具象化。
我不是法律研究者,但在第一次看到《无刑录》的书名时,从中感受到的是强烈的思想文化气息。向“刑”问道,而为何又“无刑”呢?这正是芦东山思想的闪光点。他倡导建立无刑罚的理想社会,认为所谓“刑”者,应是引导人重生、向善而生之物。读罢其中的一部分,会让人对芦东山就中国儒家思想的深入解读和运用生出敬佩。从中国《三字经》里的“人之初,性本善”,或许能够体会到芦东山倡导教育式刑罚的初心。
结束23年的“幽闭”生活后,芦东山“获释”成为一名浪人。《无刑录》虽然在其死后才得以被社会认可,但“告老还乡”的芦东山家中依然门庭若市,因求学和求医为目的的来访之人络绎不绝。始终坚持自己的为人之道,思想之道,生存之道,不得不说看似职场失意的芦东山,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无刑录》虽是“闭门造车”之作,却有惊世之音,是日本文化史上的一大趣谈。(2024年12月17日写于江苏南京漫心酒店8405房间)
● 【日本文史漫笔294】横须贺港的“三笠”战舰叱咤风云之后
● 【日本文史漫笔293】未成“幕末四贤侯”却最“摩登”的佐贺藩主
● 【日本文史漫笔290】感受日比谷公园历史文化的绿意盎然之地
● 【日本文史漫笔289】我在京都法然院河上肇先生墓前三鞠躬
● 【日本文史漫笔286】本土传教士从“私生子”到“贫民窟圣人”的温情之路
● 【日本文史漫笔282】从馆藏古籍与书画看日本人对李白的喜爱
● 【日本文史漫笔281】闭关锁国前夕日本基督教的那些黑暗时光
● 【日本文史漫笔280】日本南极科考第一人用后半生偿还探险债务
● 【日本文史漫笔278】北海道酪农史竟出自一个美国外交官之手
● 【日本文史漫笔275】北海道产“薄荷”中的文化之光与城市之香
● 【日本文史漫笔274】在日本建筑界留下大手笔的美国传教士
● 【日本文史漫笔273】旧日本陆军第7师团和背后的“镇”与“进”
● 【日本文史漫笔272】沉于大海的“对马丸”和未上岸的悲剧真相
● 【日本文史漫笔269】跛腿登上“密苏里号”舰签字的战犯和“重生”外相
● 【日本文史漫笔267】从日本奈良法隆寺到中国洛阳大福先寺
● 【日本文史漫笔266】“爸宝男”石破茂的恋父情结与政治之路
● 【日本文史漫笔265】上村淳之笔墨间的生命之歌与自然之魂
● 【日本文史漫笔263】明治初期“九转十起生”的女杰广冈浅子
● 【日本文史漫笔262】虾夷之地蜕变成北海道之路上的探险家
● 【日本文史漫笔258】“近江商人”留下的家训比财富更值钱
● 【日本文史漫笔257】《南方纪行》不仅是一抹穿越时空的温柔南风
● 【日本文史漫笔256】从日本“茶挂”禅语看唐诗的独特魅力
● 【日本文史漫笔255】日本茶室挂轴堪称中日文化交流的微缩景观
● 【日本文史漫笔254】太宰治穿越生死的五次自杀与情感探索
● 【日本文史漫笔252】北川民次“从墨西哥到日本”的反骨艺术之路
● 【日本文史漫笔251】有吉佐和子是当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抹亮色
● 【日本文史漫笔250】日本乐烧第十五代传人为何爱用唐诗命名茶碗
● 【日本文史漫笔249】阿伊努民族英雄像被替换背后的“尴尬”
● 【日本文史漫笔247】牛奶在日本近代史上发挥出文化交融作用
● 【日本文史漫笔245】比川端康成更早呈现“雪国”的竟是位儒商巨贾
● 【日本文史漫笔243】因意外漂流的船夫而改变的日俄关系的那段往事
● 【日本文史漫笔242】“开阳丸”和与其一同沉入海底的幕府旧事
● 【日本文史漫笔241】开眼看世界的名士佐久间象山和流言·暗杀的黑手
● 【日本文史漫笔239】从不劝善惩恶、一心传递温暖的日本“安徒生”
● 【日本文史漫笔237】横须贺法国工程师维尔尼身后的历史沉浮
● 【日本文史漫笔235】比肩北里柴三郎的“外籍”近代医学之父西博尔德
● 【日本文史漫笔233】“立场不稳”的外交官、救命签证及人道主义色彩
● 【日本文史漫笔232】不可不看的日本赏梅圣地偕乐园● 【日本文史漫231】深藏在本州岛最南端海岸的国际史话
● 【日本文史漫笔228】日本版“徐霞客”绘制的还有人生地图
● 【日本文史漫笔222】青森“斜阳馆”里感悟到的“斜阳”之意
● 【日本文史漫笔221】丰臣秀吉的“隐居”伏见城并非“隐于世”
● 【日本文史漫笔219】他俩竟分不清是“医患”还是“文友”
● 【日本文史漫笔218】在大阪城看战国日本的刀光剑影和花开花落
● 【日本文史漫笔217】中国国航让人感受跨越时空的文化之美
● 【日本文史漫笔216】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遥想最澄与空海的“公案”
● 【日本文史漫笔214】秋夜,并立在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墓前
● 【日本文史漫笔211】演绎从江户到昭和风情的江户东京建筑园
● 【日本文史漫笔210】日本唯美派佐藤春夫“秋刀鱼”的味道
● 【日本文史漫笔207】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到日本美秀美术馆
● 【日本文史漫笔205】与太宰治一起自杀却中途爽约的“无赖”檀一雄
● 【日本文史漫笔204】从大河剧中后鸟羽上皇和北条时房的“蹴鞠对决”说起
● 【日本文史漫笔202】与谢野晶子留下“乌龙”诗的镰仓大佛
● 【日本文史漫笔201】遥想20世纪初松海别庄里的那场欢迎宴会
● 【日本文史漫笔200】从歌川广重《大桥骤雨》到梵·高《雨中桥》的畅想
● 【日本文史漫笔199】把自己“玩”死在战场的远征大将中川秀政
● 【日本文史漫笔198】难忘的日本人给白居易树立的“感谢碑”
● 【日本文史漫笔197】从日本京都东福寺的“板渡墨迹”说起
● 【日本文史漫笔196】志贺直哉在《朝颜》中探索生命与自然
● 【日本文史漫笔194】在金秋的砥峰高原品读《挪威的森林》
● 【日本文史漫笔193】在京都探寻明治维新前夕的池田屋事件
● 【日本文史漫笔191】从日本“开运达摩”到中国河南“空相寺”
● 【日本文史漫笔190】足利义满是权力游戏中的智者与文化传承者
● 【日本文史漫笔189】白河上皇与藤原璋子那段权力与爱情的交织
● 【日本文史漫笔188】日本战国传奇富田长繁勇猛与背叛的启示录
● 【日本文史漫笔187】阿倍仲麻吕客死他乡却有和歌“归根”
● 【日本文史漫笔186】从国会议事堂看日本现代化进程的光与影
● 【日本文史漫笔184】中日国骂的文化解读与跨文化交流的思考
● 【日本文史漫笔183】再见,越后汤泽;再会,小镇姑娘的幻影
● 【日本文史漫笔182】注入德川家康和“中京”辉煌的名古屋城
● 【日本文史漫笔178】从堕落与重生解读坂口安吾笔下的生命哲学
● 【日本文史漫笔177】窥视之美显露田山花袋笔下的灵魂深渊
● 【日本文史漫笔172】以“我的孙悟空”温暖世界的漫画家手塚治虫
● 【日本文史漫笔171】从“难攻不落”到“一夜倾覆”的小田原城
● 【日本文史漫笔170】:探寻武田信玄星光下落幕的未解之谜
● 【日本文史漫笔168】“羲之再生”的小野道风从一只青蛙中重获动力
● 【日本文史漫笔164】泉镜花从东京杂司谷灵园到文学的永恒
● 【日本文史漫笔162】茶人与庭园设计师一身二任的小堀远州
● 【日本文史漫笔161】“宗和流”推助日本茶道进入高端社会
● 【日本文史漫笔160】被强行诊断为神经病的日军败将佐藤幸德
● 【日本文史漫笔159】德川幕府“第一能臣”为何身首异处?
● 【日本文史漫笔156】“居酒屋文化”与“企业文化”相辅相成
● 【日本文史漫笔155】德川纲吉以“权”设“禁”引出“恶政”
● 【日本文史漫笔154】“江户子”不只是纨绔子弟和油滑之徒
● 【日本文史漫笔153】改名30次总想扮“青铜”的“王者”葛饰北斋
● 【日本文史漫笔152】日本建筑师里“没文化”的拳击手——安藤忠雄
● 【日本文史漫笔151】德川家康让位显示“以退为进”的政治智慧
● 【日本文史漫笔150】森鸥外“渣男”和“有责任感男人”的两面
● 【日本文史漫笔149】为何日本关西人爱吃乌冬面关东人爱吃荞麦面
● 【日本文史漫笔148】川上贞奴从平民少女到舞台明星的传奇人生
● 【日本文史漫笔147】禅僧良宽与相差40岁贞心尼的晚年情愫
● 【日本文史漫笔146】大正时代从婚姻枷锁到文学解放的柳原白莲
● 【日本文史漫笔143】与织田信长联姻的谜一样的女杰“浓姬”
● 【日本文史漫笔139】奈良“明日香村”里那些沉睡着的惊涛骇浪
● 【日本文史漫笔137】东京精美庭院“山本亭”游客突破200万人
● 【日本文史漫笔136】岛崎藤村让父亲为自己的丑陋情事背锅
● 【日本文史漫笔134】藤原药子为争权力最后走上自杀身亡之路
● 【日本文史漫笔133】阳成天皇竟然是日本变态SM爱好者的始祖?
● 【日本文史漫笔132】了仙寺上空的美国军乐声曾折服整个日本
● 【日本文史漫笔131】杨大唐贵妃仍为日本“少子化”时代做贡献
● 【日本文史漫笔130】德川时代水户藩主竟让接班人取死尸人头练胆
● 【日本文史漫笔129】“大津事件”新发现史料再现日本恐怖一面
● 【日本文史漫笔128】日本面对奥斯卡大奖狂吠也曾研发过原子弹
● 【日本文史漫笔127】日本华裔女性政治家莲舫瞄准东京都知事
● 【日本文史漫笔125】在日本历史上用手枪自杀的第一人川路圣谟
● 【日本文史漫笔】黑川博行一定要在改编成影视的作品中弄个角色
● 【日本文史漫笔】作为“搬家魔”和“跳槽达人”的江户川乱步
● 【日本文史漫笔】日本战国时代女城主井伊直虎何以幸免于难?
● 【日本文史漫笔】看看日本婆婆怎样套路儿媳“妻心”的“不贞”
● 【日本文史漫笔】从京都“最美观音像”到洛阳“最美观音像”
● 【日本文史漫笔】从芥川龙之介与胡适来往看日中“相互不理解”
● 【日本文史漫笔】源自中国洛阳官署的日本重财东福寺“东司”
● 【日本文史漫笔】在京都东寺夜赏樱花遥想空海大师的“虚往实归”
● 【日本文史漫笔】1000日元纸币新人的医学成就与家庭私德
● 【日本文史漫笔】刷新5000元日本纸币女性人物肖像的津田梅子
● 【日本文史漫笔】涩泽荣一缘何“上位”一万日元纸币肖像人物
● 【日本文史漫笔】崎阳轩是这样把“色味”与“香味”结合起来的
● 【日本文史漫笔】读《邓之诚文史札记》想到的学脉、文脉与人脉
● 【日本文史漫笔】甲午战争130周年时要说樱花拒绝的大山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