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一位经济学家到辽宁盘锦出差。这里有辽河油田,有丹顶鹤,还有大米他都不看,却在路边数起了药店。
我看了一下数据,那一年,每2748个辽宁人就能有一家药店,而全国其他地方的朋友,要差不多4000人才有一家药店。药店多也就算了,平均每家药店的营业额还比其他地方高15%。
陈真好不容易砸碎的招牌,东北朋友这是又给扛起来了。
那位经济学家总结说,一方面东北老龄化严重,另一方面,盘锦除了辽河油田,几乎看不到像样的民营企业。这种国企型城市的特点就是药店多,“买药、刷卡、套现金”是一项特色产业。
确实,这种现象在东北很常见。去年我算过鹤岗的数据,这个网红城市,平均每12个人里就有一个端着铁饭碗。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似乎每个人都知道。《钢的琴》、《铁西区》、《漫长的季节》里,一帧一帧的拍给大家看,经济学家们一个一个的数据拆出来讲。整个东北在大家的解读里,底色悲凉。
其实我挺烦这样解读东北的。
从1860年开始,白山黑土间汇集的就是北方中国最勤劳、强壮和有闯荡精神的人群。建国前,东三省独立核算的话是亚洲第一经济体。即便是最近10年,也有上千万东北朋友外出闯荡讨生活。
这里的朋友积极向上,能歌善舞,还有幽默细菌。在任何歌唱、语言类比赛中都是碾压式的存在。不要光看他们在人均药店数量上领先,他们在人均KTV、夜总会、洗浴中心数量上也领先着呢。
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大声疾呼,不要试图再通过大投资、大战略、大补贴救东北和东北的国企了,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其实这种声音20年前就有。那时的东北即便刚经历过阵痛,人均GDP还比全国平均高三分之一。可到了去年,人均GDP除了辽宁排在全国第18外,吉林倒数第4,黑龙江倒数第2。
很显然,白山黑水不缺大补,缺别的。
1
盘锦艺术团团长丁岩1975年出生在黑龙江伊春。伊春很大,漫山遍野的林子里火车慢车从这头到那头,得10个小时。
丁岩他爸爸既是小学老师,也是一位男中音,他在伊春宣传队演过《智取威虎山》里的猎户老常,还是自己儿子的启蒙老师。东北的孩子对这个模式应该不陌生。
孙楠的爸爸是唱美声的;赵文卓爸爸是武术教练,妈妈是短跑运动员;李健的爸爸是黑龙江京剧院的武生。
我过了一下脑子,大概只有国家三级演员徐锦江是例外。徐锦江是哈尔滨人,爸爸妈妈和大部分亲戚都是医生。
在小兴安岭的林区,大家的工作都是和树相关。最近爆雷的中植系,创始人解直锟就是伊春人,那么大的生意,公司名字都要带上木头。
父亲想让丁岩走出小兴安岭林区,送他去了伊春市群众艺术馆,跟着专业老师学跳舞,只要拜师就好了,不用学费。
学了几年,丁岩跟着国营木材加工厂的文工团到处演出,“从小被父辈们都灌输得太厉害了,我就喜欢参与演出,灯光一亮,舞台在那。大家一表演我就特别高兴。”
1986年8月3日,沈阳市迎宾馆北苑会议厅里坐满了带着白纸花的工人。他们都来自沈阳市防爆器械厂,他们的厂子马上就要被宣布倒闭——新中国第一家破产的国企。媒体们将镜头对准他们,问你们的大锅饭要被打破了:
感觉怎么样?
那几年的东北笼罩在奇怪的色彩里,你可以看到叹气的工人,也可以看到边境城市夜幕里,用一车大豆和朝鲜朋友交换明太鱼,或者用啤酒和苏联朋友换螃蟹的东北朋友。
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树越来越少的伊春,也不光是人:
东北虎都没了。
设计师在南方画圈的1992年,丁岩从林业技校毕业,工作分配戛然而止。林区危困,班里40个学生都离开了伊春。
丁岩也跟着老师南下,说是南下,其实还是在东北。
整个南中国沉浸在能快不要慢的氛围时,整个北方以另一种方式感受着改革春风吹满地。贾樟柯的电影《站台》中,90年代初远在山西汾阳的艺术团,受到的冲击来自邓丽君的磁带和电视里的港台明星。
后来凭借选秀成名的90后吴莫愁,奠定她父亲齐齐哈尔大篷车乡村歌手地位的,就是翻唱庾澄庆的《让我一次爱个够》。
丁岩先是跟着老师到辽宁阜新海州矿,这个露天煤矿曾经被印在第三套人民币上,一百多米深,有38个故宫那么大。多的时候,海州矿歌舞团有60来人,但丁岩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这位共和国长子已经被甩出了时代的站台。
1993年,丁岩考上了渤海边上新城盘锦的编制,只觉得这就是岸。
2
盘锦以前曾是营口的一部分,1984年建市,首任市长兼任辽河石油勘探局局长。建市第二年,盘锦市艺术团成立,市长升官去了北京。
东北的城市,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机械符号。伊春是电锯,阜新是电镐,盘锦则是“磕头机”。三四层楼高的红色机器,遍布在小区之间、公园,甚至是学校里。大家只要看到墙上有新的原油渍,就知道背着猎枪的偷油团伙又来过了。
丁岩在的盘锦艺术团舞蹈队短短一年就散了架。整个团由全额事业单位改为差额事业单位,拨款缩减40%。行政任务型演出仍然要上,越演越亏。
为了生存,他们要从录像带里模仿唱、跳、RAP,表演场地是夜总会、商场开业庆典和各种厂家的宣传活动。
丁岩甚至去过洗浴中心表演。歌手在前面唱《千千厥歌》,他在后边伴舞。台下老板献的每束花,都有他的一点分成。
大家很努力,但是观众越来越少。能在电视里看到大明星,谁还愿意在路边喝西北风?
如果你翻翻90年代的统计数据,会发现中国职工总数,在1997年减少了333万,1998年减少了2906万。
社会上的人一批批离开工厂,阜新矿业的工龄价值2万,辽河油田一年工龄价值3850。丁岩的同事也在一批批离开艺术团。
我的朋友元淦恭在他的公众号里算了笔账,由于民营经济不发达,那几年从理论上说,6个黑龙江下岗工人只有一个能在本省找到工作。吉林也差不多,4个下岗工人,能找到工作的只有一个。
现在你能在文艺作品上看到的东北伤痕,大多数都是来自于那几年。丁岩留了下来,和同事成了家。他说自己不会干别的,爱人出去开了培训班,自己就还在团里呆着。
2004年,盘锦艺术团搬到闲置的辽河油田职工大学,排练室里有两根大柱子。
左边一根,右边一根。
挪不走,拆不了。每个人都在努力无视它、绕过它,留心脚下,因为地胶的缝隙太大了。前方和左右各有镜子,于是两根柱子变成了八根,一走位,场面更加迷乱。编导无论站哪,都看不清全貌,想偷懒的人,总会慢慢挪到柱子后面。
进团时丁岩的工资一二百,北京奥运会那年,他的工资涨到了400。
我回想了一下,那会儿一套煎饼好像只要两块。
3
全国有2000多家国有院团,2011至2013年,国有文艺院团集中转制,大部分转成了企业。盘锦团从差额事业单位转成国企,退休了20来人。剩下的,要向“市场”找出路。
这个大家熟啊,澡堂子都干了还怕这个?当时的盘锦团长拍板,学吉林省歌舞团成立北京小分队。
那时北京周边地市都在举办自己的晚会,一个月就能排完一场。为了运转顺利,小分队扩招到上百人,给央视戏曲春晚、北京,辽宁春晚伴舞。他们似乎真的“市场化”了,但只过了两年,大型晚会就踢到了铁板,转身不及又亏了几十万。
集体学吉林的时候大家不知道,吉林本地的一些小团已经朝不保夕了。通化7个院团,除了市属的还在运转,其余5个名存实亡。
集安在长白山脚下,鸭绿江旁边,大鹏在这里拍了一部《缝纫机乐队》,为了电影虚构的“摇滚之城”建了一座大吉他广场。
其实这座城市跟摇滚没半点关系,大吉他广场上有的是灯光秀和阿里郎广场舞。集安评剧团的员工在这里兼任灯光师和音响控制。
十年前改制时,集安评剧团每年除了大型节庆要做几台演出,其余时间几乎没人上班,尤其冬天,因为没有暖气,员工每个月只去一趟:
领工资就完事。
他们那会儿好歹还能领工资,同时期的盘锦团团员们社保都快断了,多年间他们垫付了自己的五险,总额400万,争取到最后,财政出60%,艺术团承担40%。盘锦团一下背上了230万的债务,直接休克。
2015年起,所有人放假,没有工资。我翻了翻数据,东北20到39岁常住人口占全国比例在1982年就开始下降,从1981年的10.1%下降到2010年的8.1%,2015年,这个数字变成了7.6%。
2016年,盘锦团连团长都没了。五个班子成员每人轮值一个月,丁岩当值时对解决债务问题最积极,被选作团长。
丁岩笑自己“掉进套里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会去南方。年过四十,他唯一的事业窘迫到了什么程度呢,还来上班的,只有一个财务,一个行政。
政府购买的惠民演出,需要他们垫钱演,在一年演完几十场之后才结款,当时已经没有流动资金能排练演出,所以也不能接。凝固了两年不发工资,用固定拨款还掉部分债务,开始接几千块钱的商演单子,还试过出租设备,一个音响500块钱一天,包来回接送。
团里有3辆车,一辆浅棕色的金杯客车,一辆灰色舞台车,一辆开了十几年的黑色面包车,车头贴着狗头贴纸,遮住掉漆的地方。团里已经没人能开客车,几年前打过报告,找审计公司评估说值17万,挂到国资委的一个网站,9个月卖不出去,就自动下架。外面市场价10万左右的车,现在应该只能放到报废。
正常院团舞蹈队成员平均年龄正常是26岁左右,在盘锦团,30岁以下的演员只有一个,还是八年前招的。声乐演员40岁以下的只有2个,是两口子,985毕业。团里开不出工资,为了“留住人才”,就把场地借给他们开班。
能上班的人:
拿2000块钱左右工资。
4
当年闯关东的时候,走海路的山东人一般是从青岛出发坐船到营口和旅顺。《满洲地志》里说山东人富于团结力,劳动者互相扶助,商人互通缓急。
有这种特点的群体,是左派文化绝佳的土壤。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后,鲁迅艺术学院的文艺工作者从延安出发去往东北。为了这次“光明与黑暗,民主与独裁”的文艺远征,大家首先在交通工具上想了办法。
两个骡子中间绑上架子,铺上模板,再做个小棚子,就可以变卧铺。小孩子还可以放在骡子两边的筐里。
临行时,伟人交代了一句话:
向人民学习,向民间艺术学习,深入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第一线。
他们沿着蒙古大草原上坦克碾压出来的车轮痕迹摸索前进,躲避着国军和土匪,安葬了被敌机扫射而牺牲的队友。7个月后,大家抵达了哈尔滨。
哈尔滨当时在亚洲文艺圈的地位不用我说,后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全世界评了六个音乐之都,亚洲只有一个,就是哈尔滨。
鲁迅艺术学院在哈尔滨大光明电影院演出了《白毛女》和《黄河大合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学院后来扎根在佳木斯。音乐家马可到佳木斯发电所体验生活,被这里工人们挥动铁锤、高喊口号、废寝忘食的工作场景所感动。此后,马可多次带领文工团员们到铁路修理厂、德祥东面粉厂、东北银行造币厂、沈阳机车车辆厂搜集素材,最终创作出《咱们工人有力量》这首秧歌打底,号子镶边的歌曲。
面向群众,接地气一直是东北文艺的特点。春晚能压轴,选秀能夺冠,直播能有上亿家人,随便哼哼两句都能变成传唱全国的《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可这些官办院团发展了这么多年,愣是把这些初心都丢了。所有人开始穷则思变,是东北的文艺不行吗?
年初,中国演出行业协会搞了个艺播计划培训,鼓励各个院团上抖音搞直播。当然,肯定不能说是鼓励大家到大海里学游泳,只能说是弘扬传统文化吧。
这个培训上有个说法挺有意思,要搞:
竞争公平的市场环境。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没有什么大投资、大战略、大补贴了,大家自己面向市场要效益吧。
丁岩和同行聊天,东北文艺这下坡路为啥一走就是三十年。经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大家都觉得《乡村爱情》第11季赵本山在炕上说的那段话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赵本山说自己没能耐就说没能耐,怎么你到哪,哪都大环境不好:
你是破坏大环境的人啊?
5
丁岩受了刺激,马上报名参与直播,代表团里签约的是盘锦团书记何嫡。何书记这些年也没少给商场和楼盘热过场,属于团里最贴近群众的干部。
我现场看了何书记直播,戴完美瞳,又贴了一对精灵耳。大灯啪地一声打开,先唱一首《夜来香》,再来个《向天再借五百年》,然后拿出其他主播没有的约德尔唱法。
她从沈阳音乐学院毕业,声乐类二级演员,副高职称。这意味着她要在官方举办的省级以上比赛获奖,再发够3篇论文。如果没博士学位,要在取得三级演员职称后,从事表演相关工作任职满5年。
直播间里没有人在意职称,有人觉得唱得好就刷了个故宫主题的礼物,她双手合十,深深地颔首谢礼。两个小时的直播,这个动作她做了十来次。
这天傍晚,楼里只剩何嫡了,窗外是辽河油田一高晚自习的灯光。
今年6月底,丁岩和东北同行们来到延边参加抖音艺播计划大会。盘锦艺术团和延边歌舞团,分别是辽宁和吉林首个开启直播的专业院团。
到了9月下旬,已有数十家文艺院近千名院团演员有了自己的直播间。和很多年前一样,他们的观众不是领导,而是一个个真实的老百姓。
因为不是吃大锅饭,大家也都不再端着了。
从交响音乐会到声乐、舞蹈、器乐,要不是觉得小品和话剧有点风险,延边歌舞团什么都能直播。
播了半年有了数据,他们才拉到一个温泉度假村的赞助,配齐设备。延边歌舞团副团长罗松花虽然当过体制内领导,但她说自己现在找人办事儿一点不尴尬:
脸皮可厚了。
两个院团的用户画像非常清晰,比如延边歌舞团在周末的一场直播,开播时间120分钟,观众人数6.2万,新增粉丝1294,收获音浪7万。后台还显示出了粉丝兴趣标签:随拍、美食、亲子。前100名观众,都看了一小时以上。
有人看过女高音黄梅花小时候的演出,“说就觉得这小孩挺不错呀,后来在抖音里见到我了。”有的观众留言就像写信:“朋友你好,延边朝鲜族歌舞团,在79年来到吉林市演出,表演得非常漂亮,我亲自给他们沏茶倒水,他为我们带来勇气,使我们的城市工业农业有更好的发展。”
还有一群铁粉,从来不刷礼物,连赞都没点过。创编室的朴光春接到过他们的电话,准确来说,是他们儿女的电话,来电者想记下每位演员的直播时间,好让家人及时投屏到电视,给七八十岁的父母看。每场直播2小时,有说有唱,差不多是半台晚会,以往只有逢年过节能看到。
半年下来,盘锦团直播收入52万,延边歌舞团直播收入100万……钱不钱的还是其次,讨论表演优劣,复盘直播问题这样的专业相关活动在各个团里多了起来。
70多年过去了,出路还是在彻彻底底的市场化上。
最近我看新闻说消失很多年的东北虎最近频频出现在伊春。问了问朋友,他说那是以前不想让它来,想让它来办法那多了去了。我说比如啥办法?他说:
你往中俄界河leng个牛,一会儿就来了。
黄梅花和几个舞蹈演员的老家是珲春,能一眼看到三个国家的地方。声乐部的副部长来自图们,小时候冬天在图们江边走,江面冰封,使劲扔一个冻梨,冻梨就滑出国了。
和四十年前的仓惶不一样,现在珲春和图们的朋友想和朝鲜或者俄罗斯朋友做生意,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大桥上可以跑火车。
说来说去,还是要有座好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