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孟长庆全集《共绘心声》序
马克利
孟叔叔和我父亲是小学同学,他今年90岁了,而我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0多年。他们生逢那个新旧更替的伟大年代,历史的动荡,让他们经历了别人无法想象的童年。解放前夕,他们就读于宁夏中卫县的应理小学。到解放后,他们从这所小学毕业,便从此分开,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他们是朋友,一生的朋友。他们的人生,就像两条并行的轨道,应该永远不会有交集。在那个年代,他们谁也救赎不了谁,但他们的友谊长存,同学之谊绵长于一生一世。一个走了,另一个还在惦念,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死朋友罢。说来奇怪,把他们两位长辈的经历并列起来,仔细品味,我忽然把握到了那个时代的脉络,历史突然清晰,生命历历鲜活。两个有趣的灵魂,生生相映,让我看到了人性光芒的至伟至大,很想用我这支记者的笔,来描述一下他们那一代人的心历。我也是66岁的小老头了,在他们面前,说老不老,半大不小,笔触所至,兴许还真能写出一点儿人间温情来。
一
这几年退休以后,经常到中卫小住。那里毕竟有我青年时代的记忆。有小学、中学的同学,也有大学的同学。和我父亲交往过的朋友,目前只剩下孟叔叔一位老人了。硕果仅存,弥足珍贵。我们这些晚辈们经常与他攀谈。时间抹平了许多曾经发生过的事件的棱角。可一见故人,却又变得格外清晰。所以,孟叔叔成了我们经常寻找过去的活字典。蔼蔼老人,活泼有趣。
孟叔叔虽然一辈子做官,但他做的时间最长的官又是宣传部长,和我们这些搞文字的后生们聊天最为投机。加之,他本人就是一位资深文化人,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又喜欢摄影,可以称之为那个年代的文化完人。他所谈及的鲜为我知的话题,就是我父亲上小学时就是一个少爷,还挂着营长的军衔。此话他向我讲过不下三遍。按理说,他们这一代人也算是和新中国一起长大的青年,阶级论,成份论的观念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鲁迅曾经说过,每个人一经出生,就会背着因袭的重担。没错,孟叔叔当年既是青年才俊,他又很早走出农村,他很早就走出农村,成为第一批新中国成立后的青年干部,他的人生道路上铺满了彩色的缨络。而我的父亲呢,他大专毕业后,就成为我的甘肃省副省长的祖父的生活秘书,陪着他老人家走遍全国各地。直到1960年祖父去世后,他也失去了工作。当时,他才不到30岁,上有祖母、寡母,下有妻子儿女,还有3个尚未出嫁的妹妹。一家老小,就他一个男人当家,虽然过着不愁吃穿的大家庭生活,但他实实在在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节;他和孟叔叔的人生,已经拉开了很大距离。父亲因为师承过名家,他开始在家里自修中医。后来的事实证明,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的古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
两个出身悬殊的少年,在懵懂时期心里就种下了友情的种子。他们的友情是建立在课堂上,校园里,操场上的互动,还有在郊外掏鸟窝时的快乐,渠沟里学狗刨时的较劲……出身的不同,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少年时的友情,这是人性初始的光芒。人为的阶级划分,高低贵贱,并未泯灭他们内心真实的感受。这是他们人生的底色。
二
1966年,不期而至的文革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持续了将近20年。当时,中卫变成了全国右派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的集散地。因为这里盛产大米,来的大都是上海、浙江等地的南方人,如李叔同的亲友,海派文化的谭家人,胡风分子,右派分子,还有大学教授等等;一时间,中卫群英荟萃,牛鬼蛇神扎堆,就连上海的修女都来这里,成了中卫图书馆的管理员。幸甚至哉,他们在这里遇到的文化官员就是孟叔叔,对他们的待遇自然比其他地方要好很多。虽然离乡背井,但他们都能在学校和文化单位安心工作。
这一年,我们全家也从兰州被遣赶到中卫农村生活。这个词很特别,是遣赶而非遣送。可想,当时的政治环境对我们全家多么不利。
中卫,是祖父当年和平起义的地方。他的国民军81军的两万多官兵,在这里整编改制,加入解放军,最后都开赴朝鲜战场。也是这个原因,我们才被发配到中卫城郊新墩花园附近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新墩花园是国家解放后留给我祖父的一处私人住宅,但文革开始后就被没收了,我们全家也被扫地出门。好在我祖父虽然是军阀,但他从未迫害过周围的百姓,他们对我们都很友好,从未发生过任何矛盾。
此间,孟叔叔和我父亲,他们又见面了。
三
过去,孟叔叔经常到兰州出差,每次都会和我父亲见面;可这次不同,孟叔叔是县委领导,而父亲是一位被管制的对象。但这又怎么样呢?他们依然是同学,他们依然是当初的少年,他们依然是友情绵绵的中年朋友。孟叔叔不以领导身份而自居,我父亲也不以被管制的对象而自卑;只是少了喝酒的酣畅,聊天的快乐。
孟叔叔时常到乡下视察工作,有时和我父亲见面闲聊几句,大概主要说的是我的几个伯父时下的种种困境;有时来不及说话,递一个眼神就匆匆离去。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当时的时局和个人彼此的处境,对他们之间的私谊丝毫没有影响。孟叔叔还与我的当时参政的三伯父过从甚密,经常互有往来。在那个年代,这种情谊殊为可贵。他们都认为,这场运动是天灾,只有哪家灾重哪家灾轻之区别;彼此施以援手,相互嘘寒问暖,依旧是人之常情。中国人的道德底线,在那个年代还没有沦丧殆尽。
我的三伯父,解放前是国民81军军长,解放后我党极为重视,在省委和军区都曾任过重要职务。文革中,他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孟叔叔到农场看望;他生病住院,孟叔叔跑到北京协和医院给他送东西送药;他唯一的儿子,我的哥哥就业困难,孟叔叔买来照相机教他照相,凭一技之长参加了工作……这些别人所不能及的帮助,孟叔叔做到了,成为这个悲剧家庭最为温馨的记忆。
我们家在中卫的时候,孟叔叔到底给予了多少帮助?我不知道,这是大人们的事儿,但一定不少。因为,他对他的这位老同学偏爱有加,牵挂了一生。
四
据我的祖母讲,文革之风,在我祖父1960年去世前就已初见端倪。当时,祖父为几位民主人士说了几句好话,省委就放出口风,要将马家父子一网打尽。祖父把家里客厅木地板上铺的地毯让人搬走了,放了一块竹子编的炕席。如今想来,他当时那种淡然处之,放下一切,不为所动的心态,似乎也隐含着一种个人不满的情绪。在他的葬礼上,扶柩而来的邓宝珊先生老泪纵横:“子寅啊,你走了,我们来送你;将来我们怎么办?谁来送我们啊!”隐隐之中,仿佛也能听到这位将军绝望的悲叹。
我的三伯父,在北京协和医院被查出患的是膀胱癌,他拒绝继续治疗。我的姑父是北京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当时在省人民医院工作。他再三劝我三伯父接受治疗,只要做了手术,很快就会好,但我三伯父笑着婉拒;不治了,这样就好。他63岁的时候,就匆匆离世。
我的二伯父,在宁夏省厅工作,回来在兰州看病,刚上手术台就去世了。那年,他享年也不过60多岁。
去年,我给祖父上坟。祖父祖母的周围,躺着他们曾经气宇轩昂的5个儿子,其中也有我的父亲。
他们的伴侣,我的伯母们和我的母亲,都不在这里睡土。这是一个家族的终结。他们的儿孙,如今遍布全国各地,将来再也看不到这样一块完整的家族坟地了。
五
社会需要,是人活着的动力;人的尊严,是人活着的底线。时代抛弃你了,你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人人唾弃你了,那么,你就会有一种渴求去死的向往。于是,你会想起自己以往的高光时刻,并用此为自己建造一座精神坟茔,然后享受死亡,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我对几位伯父当时相继离世原因的猜想。当然,这也是我活到今天这个年龄才会有的认知。无论新旧社会,家国情怀都是每一个人的抱负,一生只为享受,贪婪吃喝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我的三伯父,他是军人出身,他怕死吗?当然不怕。文革中,有一年春节将至,他在打扫卫生,擦省委办公室窗子上的玻璃,污水从棉袄的袖口里灌了进去,又从棉裤的裤管里流到地上,他怕苦吗?不怕。
我的二伯父,也是军人出身。他的身世我不清楚,但家里人都称他是活阎王,威严可想而知,连我父亲都怕他三分。从照片上看,他那板正的形象,的确就像一位将军。他怎么会轻易地死去呢?除非他自己想死。
我的几位伯父就这样相继死掉,被埋进我祖父睡土的坟地,那是省上特批的一块带有围墙的坟地。在那个年代,他们都被称为军阀二代,是公子哥儿。我想,公子哥儿哪里会有他们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从他们身上看到的这种不屈和自尊,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和平起义谈判桌前的祖父,他声音洪亮地向谈判者发问:“你们不是来谈和平解放的吗?什么是和平?不平怎么和?”然后拂袖而去,最后所有的谈判都是由我三伯父代为完成。后来,我党的高级领导19兵团司令员杨得志来与祖父接洽,我祖父才情愿出山,促成了宁夏的和平解放。历史的画面,生动鲜活,如今想起来依旧惊心动魄。我的祖父,曾是抗日英雄,绥原大捷打响了全国抗战的第一战,阻击日寇西进功不可没,永垂史册。往事如烟,但如烟往事依然散发着他们那一代人的家国血性;金戈铁马的喧嚣,依然会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
六
在我心里,觉得父亲早就死了,他的生命,只延续到文革结束。他是2009年去世的,享年73岁。一个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他的使命的。我的父亲的使命,就是带着我们全家人走出文革的厄运。
1966年的秋天,一群戴着袖标的红卫兵冲到我们在兰州的家里,将祖母绑架,带到了一个纵深有十几米,宽窄只有5米的房间里。两边摆放着整齐的课桌,上面放着两排马刀和皮鞭,桌子后面站立着两排穿着军装的红卫兵。他们各个横眉冷对,怒目圆睁。祖母就被压解在这条窄窄的过道里站着,坐在最上面的是造反派头目。如此凶险的一幕,吓得祖母瑟瑟发抖。造反派头目大声呵斥:金银财宝藏在哪里?枪支弹药藏在哪里?如实交代,不然会打断你的筋骨!这时,我的父亲应声赶到,大声说道:“我知道藏在哪里,先放我母亲回去,我告诉你们。”
全场一片寂静,造反派头头大喜,说让先放走老太太,就听我父亲的交待。
我父亲的一番交待,如今听起来还是那样的慷慨激昂,激动人心,如同一位大律师的恢宏辩词:
“造反派领导,红卫兵小将,我坚决赞同你们的革命行动,我也是一个热血青年,我要坚决地加入到你们的行列中来,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知道,我大哥让你们吊打了10天,就吐出了5斤黄金;我5哥让你们用革命的行动打成残疾,从地下挖出了两把手枪;我3哥是高级干部,深明大义,把所有的东西都交了出来;我父亲是大军阀,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家里怎么会没有东西呢?肯定会有,而且很多,除了你们抄家抄去的那些。”
造反派头目大喜过望,热情赞扬我父亲的大义灭亲,说是可以挽救的反革命后代。他接着问我父亲:“东西都藏在哪里?我父亲回答:
“既然我大哥能在地下挖出金子,5哥能在地下挖出枪支,我们家的东西也一定藏在地下。”
他告诉造反派:
“我们家的东西都藏在老宅,就是中卫的新墩花园。那是我父亲1933年在宁夏当主席时建造的。”
造反派既兴奋又担忧,然后威胁我父亲说:“如果挖不出来呢?”我父亲坚定回答:“如果挖不出来,我带我们全家人走进去,你们把我们活埋掉。”
99亩的园子啊,从此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挖掘。好在都是黄土,是黄河边上的肥沃土地。可挖十几米就会出泉水,泉水泛上,给后面的挖掘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文革如火如荼,造反派一拨一拨换人,工程时挖时停,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看着挖出来的一方一方的泉水,大家都感到十分扫兴。当然,没有挖出一粒金银,一颗子弹。我们全家也终于逃过了一劫。接着,我们全家就被遣赶到这片土地上生活了。
七
我们一家8口人,被安置在中卫城郊新墩大队第9生产队。当时,无房,无粮,又缺少劳力。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在红卫兵的监督下,让我们到花园里拿了一点旧粮度日。不久,生产队搞副业,我父亲就赶着马车到沙坡头采砂石。当时,他们中间的一位老乡得了严重的白喉病。我父亲用中医治疗,很快病就好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父亲会看病的名声越来越响,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病人拿来的吃的东西,父亲全部让这里干活的人改善生活,从不往家里拿,大伙索性用筛砂的砂床给父亲搭了一个软床,他每天都坐在上面看病。从此,父亲开始了长达40多年的看病生涯。此后,乡亲们送来的粮油肉蛋,足以让我们过上不挨饿的日子,因为是贫下中农送来的,红卫兵们也不干预。
八
直到文革结束,四人帮被粉碎,落实政策后,我们的户口也从农村转为城镇,孟叔叔才和我父亲有了正常关系的往来,两位中年同学脸上才有了些许的笑容。
但奇怪的是,随着政策宽松,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父亲的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差。祖母当了省政协委员,父亲也被安排为省政协参事,我上了大学,三个妹妹都有了工作;可父亲他不愿意上班,执意响应号召,到宁夏南部山区种草种树;农场初具规模,他又交给了当地政府,独自远赴新疆,开始走向自生自灭……他就像越战归来的美国大兵,不断地自残和折磨自己,如果他是一个军人,我一定会相信,他有自杀的可能。这种反常的行为,让我们感到比失去父亲还要痛苦。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他再也没有振作起来。战争的残酷真相,运动的惊心动魄,同样能摧毁一个人的身心。为了保全这个家庭,他曾经殚精竭虑;面对险象环生的困境,他的超人的勇气和过人的胆识,都曾经派上过大的用场。下面,我举两个不为人知的例子。
九
一次,生产队来了一位新的工作组领导,他点名要让我父亲给他盘一个新炕。父亲明知他是在刁难自己,一个有腰脊残疾失去劳动能力的人,明明不能胜任,但他答应了。而且,他盘的炕受到领导的好评:炕炉的炉口又大,炉膛又深,烟道非常爽利,一生起火来呼呼有声……只是火头上的炕面子只放了一块,领导晚上睡着,忽起大火,吓得他连滚带爬跑到院子里,骑上自行车连夜赶回县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十
腊月里,也快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准备年货,只有我们家里的饭菜清汤寡水,连肚子都填不饱。当时我们全家被分住在三处:
母亲带着我的4个弟妹,还有几个姑姑家的娃娃,被关在一处连窗户纸都没有的房子里;
我的父亲和一位亲房叔叔,被关在一个叫李木匠家的空房里,每天有十几个红卫兵轮流站岗放哨,到晚上12点才离去;
我和祖母又被关在李家庄子一家地主的房子里。
三处三足鼎立,都有两公里的距离。我母亲每天做饭,让弟妹们轮流给我们送饭。那些日子,衣不保暖,食不果腹,每天都让大人们交待问题,时不时还被揪出去批斗。
一天夜里,月明星稀。我父亲他们住地前有一片翻过茬子、浇过冬水的田地。他们忽然听到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叔眼尖,一眼看到上面有两个白点在浮动,急忙叫我父亲出来看。父亲说,肯定是公家的两只羊,农家的羊早就收圈了。他让我叔在一个洋瓷盆里装了一些石子摇来摇去,羊听见后就向他们跑过来了,一看就是喂过饲料的羊。他们把两只羊哄到屋里,全部屠宰,并将剥完皮的羊码放在李木匠家的面柜里,用洋瓷缸子烧水涮肉。开水在瓷缸里滋滋发出声响,他们对着火炉大快朵颐。说: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最香的羊肉。这是人几近疯掉的状态啊。
其实,父亲和小叔宰羊所冒的政治风险,远远大于他们一饱口福的私欲;再说,对于长期饥饿、肚子里没有油水的他们,宰一只羊足矣,为什么要宰两只呢?这就和养羊的经验有关系啦:两只喂饲料的羊,它们平时都在一起,形影不离,如果一只在哪里丢失了,另一只一定会站在原处嘶鸣,呼唤自己的伙伴,白天夜晚都不离去……
第二天,生产队的广播里开始寻羊:“各家各户,昨天给工作组喂的两只羊不知去向,谁家发现了及时汇报……”小叔趁着夜色给我和祖母送饭的时候,在背篓里藏了一只羊腿,祖母看见吓坏了,赶紧将包布和羊腿一起塞进填炕的炕洞里。一时油烟滋滋作响,火苗嘭嘭炸裂,被烧焦的羊肉的味道,弥漫在房间和院落。隔壁地主家的李老太太,白天被打得皮开肉绽,这时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忽然神情恍惚,仿佛觉得那位李老太太被烧焦了,正发出骨和肉挣扎分离的声音……
十一
这种魔幻情景,在那个年月会不时出现。所谓的触及灵魂的批斗,牛鬼蛇神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每个被迫害的人首先想到的是怎样才能活下去。这是作为一个生命最原始的诉求。请问,我还是人吗?
那种将反动派打倒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宣教甚嚣尘上,但鼓动者往往是鼓动着自己,反动派一点儿也没有受到触及,他们活得连牲口都不如,哪里会听得懂这般京腔京韵的叫板和恐吓?鬼才会相信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鬼话,它与人性的本能极度违和。因为你对那些反动派采用了非人性的管制手段,他们的灵魂早已经变异成了非人类的物种,要么是懦弱的冤魂,要么是高维的圣者。
十二
我的家断粮了。一把米,几条面叶就能煮一锅够我们全家十几口人吃的菜汤;
我的弟妹们饿哭了。他们给我们送饭的时候,将罐子里的所有米面菜叶都用手捞着吃光,但他们不辱使命,还是诚实地给我们送来了一坛混浊的菜汤;他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心虚理亏,他们嘴巴两边黏着的菜叶,和棱起的眼神,告诉大人们,他们内心的不满和表情上的得意忘形;
我们家的男人们都被逼疯了。虽然比不上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先民们来的那么凶恶,但饥饿卡住了他们的脖子,粮荒锁住了他们的咽喉;
我的祖母开始绝食了。她呆呆地端坐在炕头,看着我把送来的所有菜汤喝尽,浮肿的脚上紧绷鞋袜,随时等着他们拉出去批斗,但她从未倒下,支棱着身子有模有样;
女性还是比男人能扛饿啊。
至今,我一点儿不敢浪费粮食。这是当年的饥饿经历在我身上形成的条件反射,也可以叫作饥饿记忆。这与爱惜粮食的道德准则,没有半毛钱关系。
十三
孟叔叔让我给他的全集《共绘心声》写一篇序文,我却拉拉杂杂地写了和他同时代的又非同一阶级的另一群人的悲剧,我都觉得不能自圆其说。但仔细想一下,在那个年代,像孟叔叔那样的革命者,的确与这些所谓的反革命们有过交集,这种交集是建立在同类物种的基础上的。他曾无数次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有时,力所不及,却心生怜悯。
人性,有着不可言说的伟大。建立人类共同命运体,就是要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求同存异。孟叔叔既是一个亲历者,也是一个见证者。他90多年的沧桑经历,不能不说是给这段历史的一个最好的注脚。
晚生晚矣,从1956年开始,孟叔叔就和他的朋友们吟诗唱和,而我1958年才刚刚出生。他全集里收集的那些唱和之作,其中不乏出自当时的反革命、反动权威、右派分子之手,这不能不佩服孟叔叔的勇气;孟叔叔还给他已逝的所有同学树碑立传,为他们立此存照,用一己之力,想保全他经历过的那段历史的完整画面,其用心之深,着力之诚,近些年来,鲜有斯人。
这部属于作者本人的私人全集,亦非列入公家出版之列,它的出版,的确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伟力。作者的行为,值得大家尊敬。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唯一见到的特立独行的全集,它的人文价值,远远超过著书立说的范畴,愿世人铭记。
2024年12月28日
本文由杨森君组稿
作者简介 | 马克利 男,回族,1958年8月出生,中共党员,出生地甘肃兰州,大学学历,高级编辑。甘肃日报社原社长、总编辑。
2012年2月,马克利油画作品集《克利风景》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迄今,马克利共创作油画1000余幅。2013年1月1日至15日,“克利风景——马克利油画作品展”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馆举行,这是继世界著名画家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首展的的第二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