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ub提要:DeepSeek横空出世,全球科技竞争与交流的速度、效率与影响力正在迅速改变国际格局。这一突破不仅是科技进步的象征,也可能深刻影响中美关系走向。那么,处于科技发展相对滞后状态的欧洲,是否还有追赶的机会?长期以来的欧美传统盟友关系,尤其在俄乌冲突和特朗普再次上台的背景下,已经经历了深刻波动。这一科技变革,是否会进一步影响欧美关系的未来?
周弘在北京对话“洞察”讲座中
一、欧美关系的不变来自于欧洲相对于其他主权国家的特性
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时段考察欧美关系,会得出很多不同的结论。虽然这些结论都可以找到事实依据,但是因为角度、层面、时间的不同,往往会忽略本质而注重时效性问题。过去我们通常将欧洲和美国作为两个相互独立的政治体来考察,并对比它们的经济、政治、军事、观念、乃至社会结构。这样的考察的结论就是:欧洲和美国分属不同的模式,它们在经济模式、政治动员和选举方式、社会结构和社会观念,军事实力、安全架构和对外政策上,都存在明显的差别。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欧洲并非一个主权国家。在欧洲一体化的进程中,不同领域的融合(或一体化)有程度强弱、顺序先后以及运行方式等方面的差别。所以,对欧盟才有了“经济的巨人,政治的矮子、军事的侏儒”这样形象的比喻。
欧盟在不同领域里权能的差别直接导致欧美关系在各个领域里的性质和方式的不同。举例来说,欧盟在各个成员国之间统一了市场规则,形成了与美国体量相当的经济体。凭借经济规模、优势产业、特别是统一的竞争规则,欧盟在对美国经济关系上有一定的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甚至在特定的情况下赢得竞争。但是在安全防务领域里,因为多年以来欧洲各国对外依赖美国的军事保护,对内实行福利国家政策,安全投资整体偏低。单个欧盟国家,如德国的防务虽然达到了GDP的2%,但是因为体量不大,无法形成一种世界级的军事力量,而欧盟作为整体,在防务领域里的一体化程度很低,导致投资分散,且多国各有自己的对外政策偏好。尽管《里斯本条约》签署以后,特别是欧盟对外行动署成立以后,欧盟强力推动对外“用一个声音说话”,但是“一个声音”并不能在短期内形成“一支军事力量”。因此,就军事防务力量来说,欧盟基本上还是侏儒,离不开美国的保护伞。
欧洲的上述特性决定了:倘若时代的主题是经济和市场的发展,那么欧盟就会发挥更加独立自主的作用。在欧美经济利益不和的时候,欧洲可以为了自身的利益对美国叫板,甚至分庭抗礼,但如果时代的主题变为“安全和防务”,那么欧洲就会回到美国的保护伞下,成为美国阵营中的小伙计。这个特性是确定的,无论美国谁当权,这个规律都不会改变。
二、欧美关系的变数
特朗普当选以后,欧美关系是存在变数的。主要有以下一些原因:
首先,多数欧洲政治精英不愿意看到特朗普当选,但在欧洲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受特朗普思维方式的影响。欧洲政治精英们的教育和文化背景不适应特朗普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也不习惯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到极致”的方法。欧洲在二战后的发展,得益于各国之间的协商与妥协。这种经过协商和妥协形成的规则,成就了欧盟各国在规则内的共赢。但是,这种共赢模式正在出现漏洞,典型的标志就是极右翼的出现并逐步为大众接受。在为数不少的欧洲人中间不乏特朗普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也不乏想要效仿英国脱欧的,支持诸如玛利亚-勒庞领导的法国国民阵线及其民族保守主义的势力。总之,在欧洲对现实不满的人群里,有些人在思想方式上是与特朗普相通的。从整体上讲,欧洲作为最大的工业经济体之一,对于外部市场的依赖使它更加倾向于全球化和自由主义而非保守主义和保护主义。但是欧洲近年来竞争优势的减退也使得保守主义和保护主义势力越来越强盛。在一些重要的欧洲国家里,偏向于民粹或民族主义的政党甚至成为第一或第二大党。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的一些做法会得到更多的认同和效仿。欧洲内部出现特朗普主义,才是欧洲精英们最为担心的。欧盟在一体化的进程中,对成员国实行的是贸易自由主义的,主张打破国家边境,搞资本、商品、服务和人员的自由流通;但是相对于外部世界,欧盟实行的却是保护主义。欧盟不断地出台的各种贸易和投资规则和法律,本质上是保护主义的,搞的是真正的“小院高墙”。因此,特朗普主义在欧洲也是有土壤的。
其次,特朗普的对欧政策与民主党有明显的不同。特朗普在美国大选中的完胜,使得特朗普会更加无所顾忌、不讲情面、不择手段地地推行“美国优先”,对中国是这样,对欧洲只会有程度的不同。特朗普不需要同盟关系,而只会考虑美国的利益,要的是美国通吃。美国的各种单方面加征关税、转移投资、实行经济制裁等措施和政策也使欧洲的执政精英感到不适。面对美国的肆无忌惮的利己主义,欧洲内部需要加强协调,同时也使欧洲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增加了和中国之间的共同语言。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美国压力下的中欧共同语言也不亦过分夸大,因为欧洲也会在特定的问题上趁美国打压中国的机遇而搭便车,亦或是以美国压力为掩护,实施更加强硬的对华政策。因此,在欧洲、美国和中国的三边关系中会出现变数,其中既存在机遇,同时也会有挑战。
当地时间2025年1月20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总统特朗普就职后签署一系列过渡文件 (图源:视觉中国)
第三,如何结束战争状态,重归和平与秩序是特朗普2.0欧美关系的关键。目前多数人预测,特朗普将会兑现自己的竞选承诺,在可预见的未来(例如在2025年内)结束俄乌战争。特朗普如何结束俄乌战争?以及如何重建欧洲秩序,将会对未来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特朗普已经公开表示,要分离中俄,搞各个击破,这是否意味着特朗普要一方面在乌克兰问题上向俄罗斯让步,另一方面在科技和贸易问题上更加强硬地打击中国?如果特朗普将战略主题调整为经济竞争,乃至贸易战,那么中俄在科技和贸易的问题上其实并没有许多战略伙伴关系或共同利益。在文化和战略心理方面,俄罗斯历史上多次主动靠拢欧洲,期盼回归欧洲,这是刻在俄罗斯民族骨血中的东西。虽然白人至上的情结还不至于影响俄罗斯的国际战略,但是会否影响其对内政策?并最终导致国际格局的变化?这些角度也值得观察。在冷战结束前,戈尔巴乔夫突然决定“超越”中国成功的经济体制改革经验,直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根据美国人的观察,这里的深层原因恰恰是一种深入骨血的文化优越感。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强烈要求回归欧洲、融入欧洲,戈尔巴乔夫的“共同的欧洲家园”提议,其实就是要不计前嫌地拥抱欧洲、拥抱美国、拥抱西方,但是遭到了老布什和西欧的排斥。对于西方来说,俄罗斯是东方而不是西方,而且俄罗斯体量太大,又有苏联的历史记忆,很难被主导、被改造。欧洲和美国在对待苏联和俄罗斯的态度始终如一,就是保证西方秩序的主导权。俄罗斯不能被征服,也不能被消化、被包容,就只能挤压俄罗斯、削弱俄罗斯。
第四,欧洲秩序的重建是关键。特朗普当选后,欧洲的当务之急是采取必要的战略措施,使得排除了俄罗斯的欧洲能够主导,或是参与主导欧洲秩序的制订,保障欧洲内部市场规则的运行和欧洲的战略格局平衡。在设计俄乌停火的条件和停火后的欧洲安全和经济秩序时,欧洲、俄罗斯、美国、乃至中国的力量各自起怎样的作用?欧洲和美国将如何进一步利用这一契机,也是一大看点。一些欧洲的战略精英希望独立地与俄罗斯形成交易,从而使世界更加多极化,但是欧洲又缺乏真正自立的能力。如果欧洲还想利用美国继续削弱俄罗斯,不仅特朗普缺乏意愿,欧洲内部也出现了“战争疲劳症”。停火后的欧洲市场是中国的关切,中国的作用应当主要表现在维持和平和和解,保护市场公平竞争,反对美国单边主义,并努力寻求与欧俄更多的共同点上。中国在未来欧洲秩序重建中的作用和作为,将对全球南方的发展机遇,对全球格局的平衡稳定产生影响。欧洲的格局历来具有全局性,值得深入研究。
2023年4月16日,大批示威者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举行集会,抗议政府应对高通胀不力,要求政府退出北约,终止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持 (图源:中国社科院欧洲研究所)
三、欧洲和美国虽然是盟友,但却也只是有条件、有时效性的盟友
欧美关系除了在经济上的相互渗透并相互竞争,在安全上的单方面依赖,在政治上是“民主伙伴”以外,还有一个关键,就是将由谁,怎样来决定未来的发展方向和发展方式。相比较特朗普而言,以拜登和哈里斯代表的美国民主党精英代表的利益主要是军工复合体、传统媒体和政府公务员等利益集团。美国民主党的政策不仅代表了美国国内的利益集团,而且这些政策恰好与欧盟的冯德莱恩们的政策相吻合,也就是搞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政策。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的战争状态最符合军工复合体的利益,而且战争状态也貌似与当下的一些经济基础变动相吻合——这种变动主要表现为“生产组织方式的碎片化”。由于现代科技的发展,通讯、交流等工具的个体化,生产方式,特别是传统的工业生产方式呈现碎片化现象。就业方式碎片化,社会组织方式碎片化,就连政治表达方式也都呈现碎片化倾向。很多国家开始提倡国家主义、爱国主义,用统一的国家力量进行社会碎片化条件下的政治和社会再动员,“以外部为敌”、夸大“外部威胁”是一种最有效的内部凝聚方式。
在欧洲,俄罗斯“恐惧症”是被大大渲染了的。在欧洲人看来,俄罗斯的斯拉夫表皮下就是令人谈虎色变的鞑靼。夸大俄罗斯的威胁,锁住美国的承诺,维持北约的威慑力,调动民众爱欧洲、爱欧盟的情绪,维持欧盟在欧洲的主导地位,才是欧洲人,特别是中东欧很多国家理想状态中的欧洲格局。鉴于欧洲“军事侏儒”的现实,欧洲一方面利用俄乌冲突在“小院高墙”中增加“安全措施”,以维护安全为由强化竞争,一方面夸大外部威胁,利用安全关切稳住美国在欧洲的存在。可是,特朗普一当选即表示,他将轻而易举地解决俄乌冲突问题,普京将不再是威胁。那么,靠“普京威胁论”搭建起来的欧洲安全框架将何去何从?如果回归马克龙的“战略自主”,那么欧洲(欧盟)将如何补齐军事安全短板?欧盟若启动军事安全一体化,至少有两个短板需要补齐:一是共同的对外政策,二是共同的研发能力。实现这两个目标,对于欧洲来说,绝非一日之功,既取决于欧洲内部的凝聚力,更取决于外部世界的走向。
当地时间2024年1月27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当天出席列宁格勒保卫战胜利80周年纪念日活动,他在种族灭绝受害者纪念碑揭幕仪式上谴责了欧洲的“俄罗斯恐惧症” (图源:澎湃影像)
四、全球发展趋势中的欧美关系
在全球层面上,当今世界的发展有两大趋势可以窥见欧美关系一斑:
一是产业链的人为切割、市场的碎片化保护、经济的地缘化和政治化、安全体系的逐步对立。这些现象从新冠疫情期间就开始就加速了。发展到现在,应对全球性问题的机制呈整体削弱态势:世界贸易组织(WTO)千疮百孔,多哈进程停滞不前,联合国安理会无所作为。各个国家没头苍蝇般地搞双边贸易协定。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双边和小多边外交远比多边框架下的活动还要活跃。如果我们将各种双边协议和小多边组织规则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形不成完整的全球体系。可以看到的是强弱不齐的地盘,是分割排外的市场,是对立排他的集团。
二是全球化趋势的顽强继续。现在,很多国家仍然在谈论全球化,但是各国对于全球化的定义,或者各国的全球化意涵却有所不同。欧盟根本就不是在搞全球化,而是在搞区域化,只是在应对一些全球性问题上(例如环境保护和绿色发展等)谈谈多边合作。美国也不是在搞全球化,而是在搞美国化,事事美国优先,特朗普上台后只会强化美国化的全球化。真正推动全球化的势力是市场力量,是在数十年的和平环境里生长起来的贸易链、产业链、投资链。地缘化的政治要切断贸易链,贸易链就会改道运营,要用意识形态化的政策措施打击贸易,贸易链就会隐蔽低调接续。产业链和投资链也是这样。过去数十年间,全球产业链深度融合,给各个参与全球化的国家和商家都带来了巨大的利益。2022年美国出台芯片法案,2023年欧盟也出台芯片法案,在围追堵截中,中国的芯片并没有断供。产业、技术、资本都是可以流动的,可以生长的。受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打压的一方,总是会从全球化的市场中找到自己的机遇,发展动力也会越压越强。对于金融家、贸易家、生产者和消费者来说,人为的边界和规则都不能阻止发展的动力。美国的金融大亨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向欧洲渗透。在他们看来,不存在欧美之间的边界,也没有什么欧美关系,有的只是美元霸权。
五、“关键是科技,笨蛋”
对于美国的金融大亨来说,地缘政治只是工具,不是目的。掌控美国内政的新兴产业(例如号称美国“七姐妹公司”的英伟达、苹果、微软、脸书、谷歌、亚马逊、特斯拉们),能够像美国传统的“军工复合体”(如DARPA、CNN、NBC、Fox,乃至公务员集团)那样,从如火如荼的地缘冲突中获益吗?如果不能,那么这些产业希望并如何操盘美国的内政与外交?美国大选过程中,马斯克的突然加盟明显地起到了推手的作用。那么马斯克想要借助特朗普二期达到的是“全球化”还是“地缘化”?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马斯克要的是新一代的技术突破,是“星链计划”的成功。而“星链计划”的成功会打破美国军工复合体代表的军事防务格局,成为全面覆盖地球的网络。这种科技的全球化最终可能导致新一代的“美国化”的全球化。所以,当我们还在讨论地缘经济中一城一地的得失,讨论多种权力的此消彼长时,一种非常霸道的力量:新技术,已经揭开了新竞争的帷幕,预告了新时代和新国际政治的到来。
在特朗普第二次就职典礼上,扎克伯格、贝索斯、皮查伊和马斯克坐在显要席位上(图源:视觉中国)
从美国大选中流露出来的新时代的端倪,不是简单的经济竞争和政治博弈,而是更高层次的技术竞争。这场竞争决定的不仅仅是输赢的关系,而是替代的关系。而且不仅是简单的替代关系,而是一个代替多个,覆盖多个替代关系。欧洲和中国都将面临这样的挑战局面。如果欧洲能认识到此,就应当寻求与中国更高层次的合作。借用克林顿1992年的竞选口号“关键是经济,笨蛋”(“it‘s the economy, stupid”),改为“关键是科技,笨蛋”(“it’s the technology, stupid”),能贴切地反应当下的竞争。
(本文根据周弘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分校的讲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