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到 的 纪 念—“孩子王”父亲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我心悲痛难抑。30年前的今日，父亲突患心梗离开我们，走的太急了，没有给儿女留下只言片语。

       许多年后，仍有人感慨道：你父亲是个大好人。接着讲几件父亲的往事。曾有人问我，你写了那么多文章，为什么不写写你父亲呢？

       坦白讲，父亲半生飘泊在外，他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印象中父亲是个平平凡凡默默无闻的普通教师，没有引以为傲的辉煌业绩，没有鲜花与掌声的高光时刻，故此曾想写点东西，最终搁笔。

       时至今日，通过许多知情人的回忆和自己的实地走访，父亲的坎坷经历和高尚品德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不仅颠覆了以往肤浅的认知，而且激起撰写此文的动力。

       1916年父亲出生在农村一个富裕家庭， 20岁毕业于保定师范学校。这个学历在当时的农村堪称凤毛麟⻆。祖父打算在官府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却被婉言拒绝。父亲是个进步青年，胸怀教育救国之志，最终选择在本村小学当了一名“孩子王”。

       父亲生就性情腼腆，不嗜烟酒，不善交际，安分守己，用现在网络流行语讲是个妥妥的“暖男”。要说有什么明显爱好的话，据母亲讲，父亲喜欢与少年儿童相处。这或许是他甘当“孩子王”的原因之一吧。

       入职学校后，父亲大力改革陈规陋习，采用新的治学理念和教学方法，为学校带来一股清新之气。由此儿童入学率、升学率大幅提高，三里五乡的学子纷纷慕名而来，一度在当地传为佳话。

     土地改革运动中，我家划为地主成分，不但被“扫地出门”，还要遭受批斗。祖父被斗争那一天，父亲担心老人家难以承受，便挺身而出甘愿代为“受刑”。有人主张将父亲吊起来拷打，杀杀他的锐气。不料事到临头捆人用的大绳不见了。找寻无果的情况下，斗争会主持人心存尊师之念，趁机改变主意，宣布以口头批判为主草草收场。事出蹊跷必有因。原来是父亲的一位学生将大绳藏了起来，使父亲得以逢凶化吉。此后父亲更加热愛学生，对三尺讲台情有独钟。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立志终身从教报效祖国。当时百废待兴，人才匮乏，父亲做为在编教师被派遣到董村小学执教。这个村离我家很远，少说三十里土路。学校破旧不堪，亟待修缮。一二年级教室连像样的桌凳都没有，一排排砖台木板入目寒心。并非村干部轻视教育，建国之初一穷二白谈何容易？为尽快改善办学条件，父亲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村里答应将会议室的单桌条凳出让给学校，又拼凑一些旧木材制成桌凳，总算解了燃眉之急。董村一带是雪梨之乡，管理果树需要大量劳动力，因此果农供子女上学的积极性不高。为改变这种现状，提高儿童入学率，父亲宁可放弃休假和同事一起走街串巷，做了不少宣传说服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学校面貌焕然一新，教室里座无虚席，书声琅琅；下学时孩子们欢蹦乱跳，熙熙攘攘。

       正当父亲志得意满要在教学质量上发力之时，一纸调令让他来到曹庄小学。这个村子离家乡更远，学校存在的主要问题是教师严重缺编，科班出身的在编老师只有三位，其余都是只有小学文化的民办或代课老师。教学质量的高低，关键在教师。提高教师的业务水平迫在眉睫。鉴于父亲的师范学历和教学经验，他决定利用节假日对编外老师进行业务培训。谁料父亲不怕辛苦，受训老师却不乐意了。因为剥夺了她们的休假时间，又没有任何补偿。无奈之下另辟蹊径——父亲决定向县师范进修学校求助。不惜步行60里路两次来到师范学校，不巧招生已满，几番软磨硬缠，终于争取到两个进修名额。当时父亲虽为教务主任，但不曾一日脱离讲台。本职工作之处，还兼一个班的班主任，两个班的语文课。本来人手不够，两位进修老师一走，大家肩上的担子更重。父亲也不例处，白天讲课站的腿肿，口干舌燥，晚上批改作业，常常熬夜到深更。

       建国初期农村生活艰难，填饱肚子实属不易。这种情况下，学生频频出现旷课或辍学的事便不足为奇。为让孩子们有一个美好未来，成长途中不掉队，父亲不辞辛劳登门入户搞家访，遇到交不起学费或看不起病的学生，尽力所能及帮趁一把。曾有一个男生课间突然晕倒，父亲毫不犹豫背起来送进医院，并垫付医疗费。医生说学生患得是心肌炎，幸亏来的及时，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长期的劳累过度和睡眠不足，父亲患了青光眼，整日痛疼难忍。同事们劝他进城治疗，他不忍心耽误学生功课，答应放暑假后再治，结果错过最佳时机，导致右眼永久失明，留下终生遗憾。

       都说父亲脾气随和，殊不知也有固执的一面。据说一次上级要求汇报学生数量，一位负责人主張虚报人数以多得经费补贴。同时建议叮嘱全体学生统一口径，以防上级来查露出破绽。父亲当面表示反对，他说做为老师不能课上教学生诚实做人，课下教学生说谎行骗。这是违背师德的大问题，我坚决不干。结果弄得人家十分尴尬，见了面爱搭不理。

       长期以来父亲以校为家，将家当旅店。不是不想家，因工作忙，路途远，没有自行车，有家不能回。我姊妹六个的生活重担，全部砸在瘦弱多痛的母亲肩头。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代，母亲因出身问题被扣上“四类分子”帽子，白天生产队里累死累活，晚上时不时挨批斗，天不亮还得扫大街，身心几近崩溃。母亲曾央求父亲调回家乡工作，分担一些苦难。父亲沉吟半晌说，端人碗受人管，咱不能为了自家私事去打乱上级的安排。母亲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只能打断胳膊袖子里藏。

       一次去学校看望父亲，时值中午学生下了学，校园里空空荡荡。走近父亲宿舍的时候，突然从里面扔出一口铝锅，⻣碌碌滚到脚下，吓我一跳。原来父亲做午饭时发现无米无面，一气之下把锅扔了出来。幸好我身上带来几个菜饼子，父子俩才没有饿肚子。再苦再累，父亲从不把负面情绪带进课堂，面对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晴，他总是笑容满面，温情满腔。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父亲对学生的爱，学生无不记在心上。每逢中秋节假日，总有学生带着家乡特产雪花梨长途跋涉来到我家，其中不乏父亲己经调离那个学校的学生。师生亲如家人，有说不完的话。记得父亲曾打听一位男生的病情，学生说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看不到耿老师了！闻此父亲扼腕叹息，久久哽咽无语。

       时光流转，岁月不居，转眼父亲己到不惑之年。政策调整，父亲被调到离家较近的北龙化小学。从此免去长途跋涉两地分居之苦，周日尽享合家团聚共餐一桌之乐。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因出身问题被关进“牛棚”，不知受了多少罪，最后来被遣返回乡接受劳动改造。

       父母的不幸株连到我，考入初中被拒之校外，14岁便下生产队干活。青春年少的我一度前途迷茫，索性破罐子破摔。父亲发现状况不对，几次谆谆开导说：运动像一阵风，总会过去的。一辈子的路还长，不管顺与不顺，都不能放弃读书学习和掌握一技之长。不然一旦时机来了，你仍然没有改变命运的资本。多少年来我一直将父亲的话深埋心底，并努力践行。果不其然，几年后文化革命云消雾散，改革开放春意盎然。父亲平反后安置在东罗村小学重执教鞭。面对久违的学生，父亲热血沸腾，毫无怨言。

      不久县里招考文化干部，经父亲鼓励我战战兢兢进入考场，所幸考分不低被录用，从此放下锄头，步入政坛。回想父亲先前的规劝，简直是一语成谶 。

       时光匆匆，浮生如梦。转眼父亲步入花甲之年，虽不情愿，离休手续不得不办。迎接父亲回家那天，母亲打开他的行里，令人惊讶是——里面居然没有一笔一本一书。唯一属于公物的一件东西是几张印有密密麻麻学生姓名的表单。乍看不解，细思释然。原来父亲想把学生带回家，想念的时候看上一眼。

       苍天难随人愿，终有离别的一天。1993年4月6日，在教育园地俯首躬耕40余载的家父撒手人寰，走完他平凡而非平庸的一生。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凭父亲的才学资历进城任中学教师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可惜他不善交际的性格弱点和淡泊名利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注定一生在乡村小学辛苦辗转，默默奉献。

       弹指一挥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0年。我常常在梦中与父亲见面，看到父亲站在天堂小学的讲台上，依然春风化雨育桃李，依然孜孜不倦笑滿面。

       慈祥的父亲，愿您在另一个世界里岁月静好，无灾无难！

                                                                                            2023年4月6日

——写在家父去世三十周年

                                                       耿庆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