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弟弟拨电给我,声音被兴奋煮沸了,滚烫滚烫的:
“姐啊,你猜猜,昨天我看到了什么?”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把我问懵了,我还没开口,弟弟便紧接着说道:
“我看到了三敛树(Bilimbi)耶!”
“三敛树!”我的心立刻长出了翅膀,一叠声地问道:“哪里?在哪里?你在哪里发现三敛树?”在这一秒,我的声音也被亢奋煮沸了。
“就在荷兰村附近的组屋区,有不止一棵哪,树上结实累累呢!”
“你有采一些酸仔回去烹煮吗?”我意兴勃勃地问道。
“你明天带个篮子去,采了,分一点给通风报信的人啦!”狡黠的弟弟笑嘻嘻地应道。
次日一早,我便像一只鸟儿一样,扑棱着翅膀,迫不及待地飞往荷兰村。就在距离荷兰村不远的Holland Close组屋区,我果然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三敛树(Bilimbi Tree)。
树高五六米,对称工整的叶子循规蹈矩,排列有序。仰头一看,哎哟,心如小鹿乱撞,惊喜不迭!一串串小巧玲珑而又晶莹剔透的酸仔,像是绿色的翡翠,风情万种地悬挂于枝桠间;有些肥硕的酸仔,突兀地长在赤裸裸的树干上,好像是不受管束地从家里逃出来的顽童,正居高临下万般好奇地俯瞰人间百态。
童年有关酸仔的记忆,被岁月风干了,一直储存在记忆的深处;眼前的三敛树,犹如一盆清水,将那份干缩的记忆泡涨开来;那一颗一颗复活了的酸仔,遂在我脑子里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图片……我站在树下,心情激动,喃喃地说:“酸仔啊酸仔,久违了呵!”
童年在怡保,曾有一个时期,我们住在甘榜的一所木屋里。左邻住了一户非常和气的马来人。莱蒂法阿姨早婚,才30来岁,便生养了五个孩子。尽管屋子里里外外都有着尘埃般看不见又做不完的家务,可是,莱蒂法阿姨还是保持着超好的脾气,她有点暴牙,不笑也似在笑,一天到晚都好像喜气洋洋的样子。
我们手足三人都不谙马来话,莱蒂法阿姨的孩子们也不通粤语(怡保的华裔多以粤语沟通),鸡和鸭,对不上话,游戏便是我们共同的语言。六岁的阿依莎与我同龄,我们常常玩跳房子、踢毽子、跳绳、抓抛五石子、摇呼啦圈;男孩子们呢,弹玻璃球、掰手腕、踢足球、捉迷藏、偶尔也打架。在每天的接触中,我们姐弟们都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马来话,对方也会讲一点广东话。一大清早见面时,我会说:“Selamat Pagi”,阿依莎则以粤语回应我:“早安!”生活的浸濡是学习语言的不二法门,诚然!我现在还会讲十来句蹩脚的马来话,就是童年残留的记忆。
记得有个早上,柔软的阳光像雪糕一样冰凉,我看到莱蒂法阿姨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左手拿着一个塑料袋子,往甘榜后方的小丛林走去,阿依莎跟在后头。我站在自家门口愣愣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阿依莎转头问我:“你要来吗?”母亲首肯后,好奇的我,便一蹦一跳地跟在她们后面,进入了小小的丛林。只见莱蒂法阿姨站在一棵不很高的大树旁,仰头看了一会儿,便举起了手中的竹竿,一下一下地将树上青翠的小果子打下来。果子如雨般降落,阿依莎蹲在地上,轻车熟路地把果子捡起来,放进塑料袋子内,不旋踵,便装满了一袋。馋嘴的我,径自拿了一枚放入嘴里咬着吃,一入口,哎哟!那股夺命的酸味像旋风般直冲脑门,我龇牙咧嘴,惨叫连连,几乎连眼泪也飙出来了。平生第一回与酸仔的邂逅,竟是如此不堪、如斯狼狈!“哈哈哈、哈哈哈!”当时莱蒂法阿姨那惊天动地的笑声,把鸟儿都惊飞了。稚龄的我,并不知道,酸仔其实只能用来烹饪,不可以生吃。
当天傍晚,莱蒂法阿姨家中飘出了一缕一缕的香气,那香气,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向四处游移,化成了一个个钩子,勾出了我们肠胃一串串不顾廉耻的叫声,连妈妈也不由得频频缩鼻赞叹:“好香啊!”
过了不久,莱蒂法阿姨上门了,手中捧着一碗东西,告诉母亲,那是“Ikan Bilis”和“Belimbing Buluh”一起煮成的食物。聪慧的母亲凭自学说得一口流畅的家常马来话,她知道Ikan Bilis是“江鱼仔”,但是,在她贫乏的字库里,并没有“Belimbing Buluh”这个词汇。后来,查了字典,才知道这是一种叫做“三敛”的野果,学名是“Averrhoa Bilimbi”,俗名称为酸仔。三敛树是马来甘榜常见的植物,马来人嗜食酸仔,常爱用以烹饪。
莱蒂法阿姨这道菜肴,真是一绝啊!炸得酥酥脆脆的江鱼仔,掺杂了大葱的甜味、小辣椒的辣味和酸仔的酸味,滋味是立体的、丰富的、多元的,极好下饭。我们吃得满嘴嘎嘣乱响,但觉这就是贫穷里的奢侈、平淡里的幸福。成长以后回想,以江鱼仔配搭酸仔,实际上是一道充满了智慧的菜肴:价格低廉的江鱼仔营养价值高,富含钙质和蛋白质,能强健骨骼和牙齿,被看成是江河对人类慷慨的馈赠;而野生的酸仔呢,不费分文便予取予求,它蕴含有机酸、维生素和矿物质,能补充营养,提高抗疫能力,还能健胃消食,促进消化,有人逗趣地把它誉为果子中的“大熊猫”。让这两者共结连理,着实是天作之合啊!
知道我们喜欢酸仔的味道,莱蒂法阿姨每回采摘了新鲜的酸仔,便分一些给我们;而母亲呢,知道莱蒂法阿姨喜欢甜品,每回煮了红豆沙、绿豆沙、番薯糖水、鸡蛋腐竹糖水、白果薏米糖水等等,都会送一点过去给她。食物,往往是甘榜村民的“外交大使”,在袅袅的香气里,一来二往的,陌生变稔熟,感情逐渐升温,继而祸患与共,守望相助。
在甘榜住了一年多之后,我们便迁往他处了。莱蒂法阿姨、阿依莎、三敛树、酸仔,也慢慢、慢慢地淹没在潺潺的岁月长河里了。
我八岁那年,父亲带着全家人南迁到新加坡。我们经历了一番风雨飘摇的日子,等生活稳定而渐入佳境之后,母亲又重新拾掇了烹饪的乐趣。
有一天,她从竹脚巴刹回来,脸上浮现着像丝绸一样软软的笑。她把我们唤到跟前,取出以旧报纸裹着的一包东西,打开来,躺在里面的,是一颗颗玲珑的、丰满的、翠绿如玉的果子。我们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酸仔,酸仔!”欢喜的笑意从我们的眉眼汩汩地向外流淌,心里涌起了一股恍惚的温馨。有些记忆,像高高翻起的浪头,掀过了,便没了。然而,有些记忆,却像海床里的沙砾,它沉淀在海底,看不见,但是,它在,一直都在,永远不会消失——偶尔遇上了蚌,沙砾还会转化为珍珠哪!生活于甘榜的那一段记忆,在这一刻,便在我们眼前闪烁着像珍珠一样的亮泽。
当天中午,母亲便切了酸仔、大葱、辣椒,炸了江鱼仔,煮了那一道酸酸甜甜咸咸辣辣的菜肴让我们重温旧梦了。
与酸仔重逢于新加坡后,它便三不五时地出现在餐桌上了。
母亲在烹饪上喜欢求新、求变,她试着用酸仔去煮素菜咖喱,可我觉得酸仔那清爽而又活泼的滋味被咖喱辛辣而又深沉的浓味掩盖了,只能藏头缩尾地泄露出一些猥琐的酸味,因而不太喜欢。母亲也曾试用酸仔来炒虾仁,可是,相对而言显得强势的酸仔,却嚣张地将虾仁的鲜味谋杀了。由此可见,食物的配搭也像姻缘一样——八字吻合,则花好月圆、缠绵缱绻;八字不合,则貌合神离,乌烟瘴气。
母亲不为失败所挫,屡败屡战。有一回,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让酸仔与猪肉琴瑟和鸣。她把嫩滑的里脊肉切成薄片,把酸仔切成颗粒状,加入蒜泥、豆酱、糖和些许绍兴酒,慢慢焖煮,煮好之后,依父亲的建议,撒上金光灿烂的猪油渣。哇哇哇,那真是勾魂摄魄的味道啊,深邃而又缤纷。味道浓稠的豆酱,像是喧闹的锣鼓声;而酸仔呢,宛若一串串清脆的风铃,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当叮叮当当的风铃声浮现在“咚咚咚咚”的锣鼓声里时,流光泻玉,在舌尖上绽放火树银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味觉体验。
这是母亲独创的菜肴,她很感自豪。家人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她自鸣得意。她常常煮,而我们呢,也总是百吃不厌。每每掌灯时分回返家门而闻到它气势磅礴的香气时,原本粘附在心上的烦恼和阴霾,便像水蛭遇着盐一般,松脱了、掉落了。风卷残云地吃,不知人间何世。吃毕,幺弟突然脱口而出:“妈妈,这真是神仙肉啊!”大家捧腹大笑,从此,这道菜肴便有了一个尊贵的名字:“神仙肉”。
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了好多好多年。
2003年,母亲撒手尘寰。
常常有人说,怀念母亲最好的方式是烹煮一道她拿手的菜肴,当香气蓬蓬勃勃地弥漫于厨房时,主炊的人当会感觉到母亲温暖的爱如云似雾层层叠叠地飘浮在四周;在这一刻,母亲就近在身旁,活着。
最近,手足聚餐,谈起母亲的烹饪手艺,大家不约而同地提起了经典的“神仙肉”。然而,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姐弟都对烹煮方法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尽情享受树荫的清凉而没有去学习植树的技巧。惆怅、遗憾与悔恨,化成了心上的一个大窟窿,空空荡荡的,想要填补,却又不知道如何去填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补。
此刻,我站在荷兰村组屋区的三敛树下,看着那一串串丰满的酸仔,我多么、多么想摘一袋回家去,尝试去煮那一道让我朝思暮想的“神仙肉”啊!可是,在新加坡,擅自采摘花卉和野生果子,罚款高达5000元哪!我岂敢以身试法!
有人告诉我,在马来族常爱去的芽笼士乃湿巴刹,肯定可以找到卖酸仔的摊贩。
我已决定,买到酸仔之后,立马便为我挚爱的手足和我亲爱的孩子烹煮那道“神仙肉”。
也许,我煮不出母亲那种让人魂牵梦萦的好味道,但是,我肯定,里面有爱的滋味。
神仙肉,是爱的缅怀,也是爱的传承。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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